

《為什邡事件正名》一文試圖告訴我們,什邡民眾上街抗議鉬銅項目的行動,不只是一起“群體性事件”,對它的更為準確的表述應該是:民眾通過行使法律賦予的游行、集會、示威等權利,迫使另一方作出了讓步。這種說法大致是不錯的。但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卻出現了:法律賦予民眾游行示威的權利了嗎?
法要變
拋開人民群眾的感受不說,投資一百多億的什邡鉬銅項目一定走過了無數審批手續,也一定通過了環保部門的環境影響評價,它一定是個“手續齊全、合法上馬”的項目。宏達股份在公告中披露,該公司于7月3日接到什邡市政府的通知,稱“我市部分群眾對項目環境影響不了解、不理解、不支持,反應強烈。為維護我市社會大局穩定,經市政府研究決定,你公司鉬銅項目從即日起停止建設。”也就是說,停建該項目的考慮并非項目本身不合法,而是“大局穩定”所需。
反而是群眾上街存在明顯的“合法性危機”,按照什邡市政府的說法,“沒有經過公安局事先批準,禁止組織或參與任何形式的集會、抗議和示威游行……警方將使用武力解散此類活動,并將逮捕拒絕解散的人員”。以現行《游行示威法》衡量,什邡民眾上街游行集會的確是違法的,警方必須忠于法律,并按照法律處置此類事件,即使武力驅散也符合現行法律規定。
不過,雖然外地特警也采取了一些暴力驅散手段,但總的來說警方保持了克制,也基本沒有出現“秋后算賬”的行為。這也反過來證實,法律陷入了“法不責眾”的困境。再之前的大連和廈門的PX項目事件,番禺垃圾焚燒廠事件,上海磁懸浮鐵路事件等,都出現過類似情形:“合法”的商業項目向“違法”的群眾抗議妥協。
要知道,法不責眾并不是什么好詞,法不責眾的現象只能說明,要么是群眾錯了,要么是法律錯了。正是因為無法處理法律跟現實的沖突,層出不窮的街頭聚集又是無法回避的事實,于是只能代之以“群體性事件”這種模糊表達,解決“群體性事件”的方法也是能壓制就壓制,能分化就分化,而法律則一再置之腦后,成為被嘲笑的對象。
什邡鉬銅項目涉及環境保護、行政許可、聽證、預算監督、人大質詢、游行示威、企業經營等十數種法律,即使如當地政府所言,該項目之所以失敗,僅僅是因為跟民眾的溝通出了問題,我們也仍然需要回答,在溝通失效的情況下,民眾的街頭游行抗議是否合法?這些街頭抗議除了指向本次鉬銅項目以外,是否也包含著對環保政策、政府角色、警力使用等權力合法性的質疑?
變法之法也要變
從我國憲法第二條三個條款的規定不難看出,人民當家做主的愿望,主要是通過制度化民主(而非直接民主)來實現的,管理社會公共事務,解決利益糾紛主要還是依靠公權力機關。當人民遇到利益糾紛,有權利訴求的時候,首先要窮盡公力救濟,一般并不訴諸直接民主。
但正如前所述,不管情愿與否,我們都沒法否認,除了組織化手段(如通過單位、黨組織、政府、司法機關表達)之外,并不能徹底剝奪民眾通過直接民主的方式表達意愿和參與政治。事實也證明,在前述公力救濟失效之后,罷工、游行、上訪等方式是更為有力的政治參與,也更能觸及具體利益糾紛背后的制度頑疾。上街不代表暴力革命,街頭運動不是革命的一部分,而僅僅是政治表達的一種方式。
溫家寶總理說,政治變革需要人民的覺醒。在變革遇阻時,街頭表達正是民眾覺醒的重要表現。改革不是過家家,而是權力和利益的再分配,參與改革的主體,除了政府官員、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專家學者,恐怕也要底層民眾的在場。
不過,同樣需要清醒認識到,上街的確具有很大的危險性,更何況我們對群體行為和群體心理的研究還處在非常初級的階段,政府對上街的擔憂實在情有可原。中國老百姓一方面極度渴望穩定,討厭搗亂鬧事分子,也從不做出頭鳥,但又極端愛湊熱鬧,極端盲從,一起交通事故就能引起上萬人聚集,一起刑事案件,就能引發火燒縣政府這樣的惡性事件。
值得慶幸的是,迄今為止,這些街頭聚集運動的訴求目標都還非常具體,如土地拆遷、垃圾處理、環境保護、具體刑事案件等,這跟抒發民族主義情緒,反通脹、反失業、反腐敗、反官僚、反意識形態控制等都還有相當的差距。因此也可以說,現階段的民眾上街,正是培養健康成熟的游行文化的最好機會。
和平抗爭的底線:上得了街,回得了家,死不了人
成熟的游行文化離不開底線共識的培養。
轉型期社會矛盾多發是難免的,各種利益沖突,也必然導致不同利益群體采取各種手段維護本階層利益,這些手段就包括罷工、游行等。因此,我們一方面不應該再回避游行、集會、示威、罷工的存在,視民眾上街為洪水猛獸;另一方面,民眾和政府都應盡快學習民權運動的組織、疏導、談判等各種技巧。在那些通過民權運動推動政治成功轉型的國家和地區,警方和街頭運動領導者都經過了長期的訓練來適應對方,當年臺灣的一些民權運動領袖就專門跑到世界各國學習如何進行和平請愿活動。
與此同時,對民眾的教育和心理疏導同樣必不可少,這些疏導既包括正面肯定,鼓勵公民積極參與公共事務,不因參與公共集會而失去工作、遭封殺、被拘留、逮捕甚至判刑等,也包括負面提醒,比如游行示威的底線是非暴力,絕不可使用任何暴力手段。還要認識到,一次游行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每次提出的目標應該是有限的,不能把官員腐敗、政治民主、經濟發展等所有問題一股腦兒拋給政府。政府方面也應該始終把解決民眾訴求放在第一位,不能跑題,一旦把集會游行看作別有用心的操控,出現開槍鎮壓等行為,整個事情的性質就完全改變了,沖突就會立即升級。
譚嗣同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現代民權運動倡導的卻是非暴力或者暴力邊緣理念,這種理念追求的權利表達既是有力量的,又是有秩序的,既能達到目的,又盡可能地避免流血犧牲。新一輪改革,就從和平的權利運動開始吧!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菲菲(changpusanshao@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