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一部天價鐵路宣傳片再次將張藝謀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一邊是壟斷體制下久被詬病的鐵道部,一邊是數部大片的締造者“國師張”。二者本已噱頭十足,更何況再加上媒體的推波助瀾。
1850萬元,足夠再拍四部《舌尖上的中國》、兩部《失戀33天》、一部半《桃姐》,而這個數目僅夠拍不足5分鐘的鐵道部宣傳片。如果按照正常邏輯推斷,如此“大手筆”制作的宣傳片,理應為上乘之作。
但是,任何一個看完這則宣傳片的人,估計都會大失所望,其畫面組合基本都是素材資料的鏡頭堆砌,完全看不出導演設計,僅有的區區數秒航拍鏡頭還是由成本很低的無人機拍攝的。業內專業人士表示,這樣一部片子只需十幾萬元就能拿下。雖然張藝謀方面宣稱其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署名”的,但終究抵不過如潮質疑。
有人說,張藝謀是中國電影圈“最投機的人”,也有人說:“張藝謀還活著,拍《活著》的張藝謀卻不在了。”如果說“批評者是你的朋友”,“謗滿天下”的張藝謀可謂是中國電影圈朋友最多的人,面對批評與質疑,張藝謀本人卻很少回應。
是什么策動力,令向來高傲不羈的鐵老大也要想方設法傍上張藝謀?從《活著》到《英雄》再到奧運會開幕式總導演,張藝謀如何實現自身的角色蛻變?
體制之內,藝術之外
在電影界,張藝謀成為一個奇特的電影現象:一邊是政府、投資商、院線經理的擁抱和不斷刷新的票房紀錄;一邊是評論家、知識分子以及電影受眾的猛烈抨擊。
《英雄》來勢洶洶地拉開中國電影“大片時代”的帷幕,2.5億的驕人數字無法掩蓋其空洞蒼白的精神內核;《十面埋伏》令追求浮夸的張導最終“死于浮夸”,一時坊間惡評如潮;《滿城盡帶黃金甲》中開滿銀幕的金黃菊花是張藝謀對權力想象的極致,人格被權力異化和扭曲;《三槍拍案驚奇》則用一個拼盤式的小品來鍛造自己的賀歲大片,作為一門綜合藝術的電影于張藝謀而言,已經誠意盡失。
張藝謀的電影背離早期充滿人性之光、反對戰爭和政治暴力之類的主題,更多地闡述權力美學與國家美學,與主旋律熱烈擁抱。無論是《英雄》,還是《滿城盡帶黃金甲》,其政治野心和美學形態被大批知識分子和觀眾詬病,解璽璋曾批評:“‘黃金甲’把張藝謀所表現出來的對權力的想象發揮到了極致,代表作就是開滿銀幕的金黃的菊花。支持他們這種想象的,更多的還是對于權力恐懼中夾雜著崇拜的復雜心理。這是人格被權力異化和扭曲的一種表征。”
對于“故事蒼白、不倫不類、才華殆盡”等負面評價,張藝謀表現得十分坦然,他已經可以直面電影所附帶的赤裸裸的商業利益,并一路賺得盆滿缽滿。這與其如日中天的地位和氣勢難擋的身份不無關系:張藝謀儼然已經成為“中國符號”的代言人。
他的商業大片得到了想打造“中國文化航空母艦”的政府和想進入中國電影產業的投資商及電影院線的全力支持。2004年,國家電影局召開媒體見面會,呼吁大家“以寬容平和的心態看待國產電影,給國產電影提供一個好的輿論環境”。為保證《十面埋伏》的票房,電影局甚至發文推遲進口大片的上映,官方解釋是:“扶持國產大片是打造自己的航空母艦,抵抗外來的文化侵略。”
沒有任何一個藝術家,能如張藝謀這樣,深得政府歡心。他拍攝的“印象”系列遍地開花,以帶動經濟發展之名,“錢景”無限;他制作的申奧短片,改善了中國形象,為中國贏得奧運會主辦權;他總導演的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更是將崛起的大國形象發揮到極致,也為政府帶來史無前例的自豪感。
這時候的張藝謀已是政協委員,一個大牌策劃人,一個成功的文化商人,更是官方的文化英雄,政府的寵兒,他不再是一個電影導演,一個知識分子,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他的聰明在于懂得適者生存。在文化審查機制的擠壓中,在權力和金錢的雙重誘惑下,摒棄早期嚴肅而獨立的思考、深富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品,徹底地與自己最初的藝術道路決裂。這樣的張藝謀,當然是政府所需要“依傍”的大導演,鐵道部的宣傳片想法設法要署上張藝謀的名。
但,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張藝謀?
不瘋魔,不成活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張藝謀拍攝的電影向外界展示了他的國家反抗貧困,反對戰爭和政治暴力的堅強形象。那時的他每天只有十元補助,對細節要求達到“病態”的程度,是一個一絲不茍甚至刻板執拗的人,然而其作品卻不驕不躁,娓娓道來:
1988年,《紅高粱》,對性、對死、對酒的神力的崇拜,使影片不同凡響地進入“游乎逍遙放蕩縱任變化之境”。
1990年,《菊豆》,與其說這是一部對傳統文化和舊倫理對峙與抗衡的電影,不如說這是一部關于鐵屋子的黑色寓言的電影。
1991年,《大紅燈籠高高掛》,突兀,凌厲。在此片中,看似平靜祥和的大院成為勾心斗角、殘忍冰冷的殺戮之地,本該驅散黑暗、象征吉祥的燈籠卻如同陰森猙獰的血舌,飛蛾撲火的誘餌。
1994年,《活著》,死亡和苦難成為輕飄飄的陳年舊事,堅韌而豐滿地活著才是最厚重的底色。這是一座張藝謀自身都無法超越的高峰,大獎不過爾爾,因為“中國禁片”這四個字兒,已經給這部影片披上最華麗的外衣,注定它的不朽。
拍攝《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等作品的張藝謀,不僅不受權力待見,連一些國人和華僑也認為張藝謀拍電影是丟中國人的臉。“丑化中國人片面的東西去取媚于洋人”、“讓每一個在海外的中國人都承受著鄙夷”、“沒有跟上火熱的時代步伐,展示了中國蒙昧落后的一面”、“觀眾不再是中國市民,而是堅持西方中心主義的評委”等評論散見于報端,《菊豆》、《活著》等影片經過一次次的審查最終被禁之后,張藝謀甚至背上“辱華”的惡名。
與其在國內的境遇恰恰相反,張藝謀的影片在國外卻掌聲一片:《紅高粱》獲得柏林電影節金熊獎,這是中國電影第一次在西方A級電影節中獲得大獎;《菊豆》成為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第一部中國電影;翌年,《大紅燈籠高高掛》再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還拿到了第48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活著》至今被普遍認為是張藝謀最優秀的作品,在國際上贏得了空前的榮譽:第4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最佳男演員獎、人道精神獎,全美影評人協會、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獎,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外語片獎。
……
拍《英雄》的張藝謀和拍《活著》的張藝謀是不同的。拍《英雄》的張藝謀掌握了更多的資源,這些資源是對他既往能力的肯定和褒獎,與此同時,劇烈匯聚的資源也將作為作者的張藝謀不斷架高、架空,走向有熱情有能力、卻不能占有資源的叛逆者的反面。諷刺的是,這個反面正是張藝謀曾經面對,并且與之抗爭過的。
毫無疑問,好的現實主義影片是有力量的,這種力量雖然真實甚至不失丑陋,夾雜著現實的殘酷氣息,卻宛如狂風,摧枯拉朽,能將虛偽的、矯飾的、溫情脈脈的迷霧一掃而空。“不瘋魔,不成活”,真正的大師必然是要瘋魔的,只有沉浸其中、超脫其外,才能成就真正的經典。拍出《紅高粱》、《菊豆》、《活著》、《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張藝謀身在權力之外,卻是這幾十年中國最杰出的電影大師。
張藝謀們的事業
去年年末,《金陵十三釵》熱映,被許多人譽為張藝謀近年來口碑與票房雙贏的一部佳作。
是的,在中國當下商業狂歡的犬儒時代,張藝謀貌似幸運地找到了市場與藝術之間的平衡——抗日的大背景、南京的敏感、妓女的噱頭、國際化的影星,特別是民族的歷史情感與絕境下人性的掙扎……這些故事和題材,加上“張藝謀”的名頭,必定市場大熱。
不得不承認,這是張藝謀的成功。然而,這仍然只是中國式的聰明,是一種題材的偷巧,而不是真正的藝術。張藝謀一直希望做一個可以贏取市場以及大眾期待的非常成功的電影工作者。所以,他將自己的多部影片多次送往奧斯卡電影節,并翹首等待好萊塢拋來橄欖枝,卻每次在這條路上鎩羽而歸。
其實,張藝謀理解錯了。他所理解的美國好萊塢,就如同理解很多“舶來品”一樣,落入以偏概全的窠臼。就目前而言,中國電影人對好萊塢電影的艷羨,更多還是看重它的票房和市場,而沒有真正認識到,好萊塢的票房和市場絕對不僅僅只是高科技、大場面、大投入,更為可貴的是其背后所散發的歷史與人性之光。
歐美電影的制作者,并非是眼光緊盯市場的電影導演,更是充滿人文情懷的藝術家。好的藝術不一定非常貼近民眾的生活,不一定取得很好的票房,不一定符合老百姓的審美,但它卻是一個社會不斷進步的精神來源,是一個民族不斷凈化自身靈魂的重要渠道。票房、市場和短暫的口碑,都不是真正藝術家內心深處最看重的東西。因此,很會賺錢的斯皮爾伯格,還是要拍《辛德勒的名單》;如此市場化的好萊塢,觀眾仍然會為伊斯特伍德的嚴肅社會話題和奧利弗?斯通的獨立制作買單。
如今,中國電影在審查制度的畸形管制下,無法健康舒展。“批判”不成便立即向后轉,走向“批判”的反面:大量古裝宮廷劇出爐、透支名著、翻拍成風。不是一味媚權、唱頌歌、偽崇高,便是走向庸俗、刺激感官、低俗成風。而這兩條路都是文化走下坡路的表現,是價值觀的誤區與想象力的死胡同。
張藝謀們,作為產品的提供者,理應承擔引導和影響大眾審美偏好的責任。他們得敏銳,他們得慧眼識珠,他們得善于捕捉那些不平凡的剎那,他們得不斷探索那些永恒的價值。
中國電影的未來,永遠是張藝謀們未竟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