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初的中國,國運漸頹、舉國動蕩。但偏安一隅的江蘇南通卻在張謇的主持下建立了相當完善的城市系統。他“遁居江海,自營其事”,把南通作為小國家來治理,試圖在這里完成他的社會構想。
“南通張謇”
張謇的前半生充滿了與時代變遷相交疊的傳奇與無奈。
從少年開始參加科舉,到年過四十才高中狀元,幾十年的寒窗苦讀和官場浸淫,讓張謇厭倦了科舉考試的枯燥苦悶與官場生涯的勾心斗角。金榜題名時,當家人欣喜若狂地慶祝,張謇卻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棲門海鳥,本無鐘鼓之心。伏櫪轅駒,久倦風塵之想。”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清流派與倡導改革的李鴻章產生了激烈沖突。開戰后,由于中方連連失利,朝中彈劾李鴻章的奏折絡繹不絕。此時的張謇還是翁同龢門下清流派的一員,并曾寫奏章彈劾李。但對李鴻章的圍攻并沒有讓清流派在朝廷奪回實權,張謇也在黨爭中受到沖擊。1894年年末,張謇的父親在家鄉去世,張謇趁機依官員慣例“回鄉守制”,再也沒有回京任職。
《馬關條約》簽訂后,整個國家彌漫在強烈的“救亡圖存”的期待中。1895年冬,張之洞上奏光緒,正式委派張謇在通州(南通)創建大生紗廠。
但經營企業似乎并不是張謇最想做的事,興辦教育才是他的最大夢想。“反復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持,舍身維護,認定吾為中國大計而貶,不為私利而貶,夙愿可達而守不喪。自計既決,遂無反顧”。可見此時的張謇骨子里并沒有丟棄掉傳統儒生對市場和商業的排斥感,而幾乎是在一種忍辱負重的復雜感情中開始他的從商生涯。
在實業之路上,張謇做得風生水起。20世紀的前20年,張謇在大生紗廠的基礎上先后創辦了大生輪船和通海墾牧公司,所參與的企事業總數高達180家以上,涉及的行業和門類包括工業、墾牧、交通運輸、金融商貿、商會民團等。政局動蕩,制度缺失的大環境中,張謇所經營的大生集團等企業卻經過兩次擴張,稱為當時中國數一數二的“民營企業”。
南通也幾乎是在張謇個人的努力下,建成了相當完備的經濟、文化、醫療和慈善體系,并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當時南通的子弟可以享受相對優越的教育條件,接受職業培訓,并且在張氏所經營的企業中工作。社會井然有序,風氣也清明淳樸。許多社會學者被吸引,前往南通考察,南通因此被譽為“中國近代第一城”。南通,在那個動蕩茫然的時代,像一個現實中的烏托邦,給了許多人的夢想一個參照。
而他也將南通視為自己實現社會治理理想的基地,對整個南通的設計和干預,已經到了事必躬親的程度。一個人,以如此深入而具體的方式影響一座城市,并且這種影響深入到工業、農業、交通、商貿、教育等各個領域,在中國歷史上,大概也無人能出其右。
張謇最深愛的頭銜不是大清狀元,而是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南通”二字,他的墓碑上無名無志,只題“南通張先生之墓闕”。南通是張謇的故鄉,而張謇又對南通傾注了全部心力,可以想象,他對南通有著怎樣深厚的感情。
教出“新新世界”
商業上小有成就后,張謇曾試圖繼續上書朝廷以求影響朝中政策,卻終究無功而返。回到南通僅僅幾年,他就從一個清流派變成改革派。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他與湯壽潛等人反復磋商,寫成《變法平議》,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抨擊舊黨頑固保守,力主改革。但已經非常溫和的變法主張卻并沒有得到清廷的采納。張謇無奈感嘆“新政治無大指望”,把精力重新放回南通,開始著手建立他理想中的“新新世界”。
兩年之后,張謇一手籌備起來的通州師范學校正式開學。作為一個普通的中級師范學校,通州師范學校的師生素質卻遠不止于此。第一批教員中,不但有十余名直接從日本聘請,中國教師中更是包括王國維這樣的著名學者。學生盡管依然是“貢、監、稟、曾、附”五項生員,卻因為最終報名入學新式學堂的學生太多而不得不宣布“學生遵旨不取舉人”。課程設置包括:管理法、修身、歷史、地理、算數、文法、理化、測繪、體操等。不久以后又增加測繪、蠶桑、農、工等實踐性更強的科目。在教學硬件上,張謇也是不惜重金,修建工科教室、農學教室、農場、博物院、測繪所等相當專業化的教學場所。此時的通州師范早已不僅僅是一所中級示范學校,而儼然是一座具有現代意義的大專院校。而幾乎是同一時期,張謇還興辦了通州女子師范學校,也堪稱“開一代風氣之先”。
自此之后,張謇在南通的教育投入就一發不可收拾。光緒三十年(1905年),他設立“通州五屬學務處”,籌備推廣新式教育,并陸續在各地興辦大量的現代中小學。同年,與馬相伯在吳淞創辦復旦公學,也就是此后名聲斐然的復旦大學的前身。
與此同時,張謇還開始注意盲人聾啞人等殘疾人教育。他曾向江蘇按察使建議,希望學習美國的斯坦福“捐家資十分之二、三,興辦盲啞學堂”。卻并沒有得到來自政府的任何支持,并收到官員回復稱“中國今日不盲不啞之人民,尚未能受同等之教育,何論盲啞?”一直到民國元年(1912年),他仍然在為盲啞人的教育而呼吁,甚至根據西方人口調查提供的數據估計出中國至少有八十萬盲啞者,感嘆“盲啞累累,教育無人”。
甲午戰爭,特別是戊戌變法失敗以后,除經營實業外,張謇幾乎將全部的精力投入教育。在“旁而沮者,不一其人,不勝其憤”的情況下,張謇在新勢力與舊體制之間左右游走,為通海地區的近代教育奠定了基礎,成為了中國近代教育史上頗值得書寫的一筆。
晚年的張謇曾回憶說:“三十年前,反復審慮,投身實業、教育二途。”而在他看來,教育與實業同樣重要,甚至比實業更加重要。“憂國者以為救亡之策,莫急于教育”,“教育為實業之母”。而作為一個深受傳統儒家思想熏陶的士紳企業家,張謇傾心于建構嚴格有序的社會秩序,并認為要建設這樣理想中的“新新世界”,教育是最有效、最徹底的選擇。
“圣王之道”與“村落主義”
1903年張謇赴日本考察兩個月有余。回國之后,他把日本的成功模式總結為“圣王之道加機器之學”,甚至將其作為自己經營和治理南通的“根本”。他延聘英國、荷蘭的工程師,前往日本、美國考察,為南通帶回了許多先進技術即“機器之學”,把南通作為小國家來治理。
盡管極力主張在學校傳授西方現代科學知識,張謇又強調傳統的倫理教育,認為學校應持“干涉主義”反對“放任主義”,對學生也是嚴加約束。對于當時眾多新學之事正在宣傳的自由、平等學說更是難于理解和接受。他曾經在演說中告誡學生“若如浮囂之士所喜談者,推之一家之中,父母、兄弟、夫婦、子女,人人如所說之自由、平等,能一日相安乎?能自安乎?愿諸生一己則思盡只需之義為自由,對大眾則思能普及教育為平等,毋沿口口相傳之謬說”。
可以說,對于自己在南通的作為,張謇是頗為得意的。在《墾牧鄉歌》中,他甚至寫道——“翠郁起兮墾牧之鄉,我田我稼,我牛我羊。我有子弟,亦耒亦耜,而冠而裳。僮萬兮進井里,百年兮洪荒。誰其辟者南通張”,自喻為“舜耕于歷山”,追逐理想中堯舜圣王的境界。這顯然也符合一個儒生“圣王之道”的邏輯——內圣而外王,依靠個人力量,對南通的所有事物事必躬親,給南通制定秩序,同時又以身作則,成為這種秩序的絕對維護者。作為一個儒生,他甚至在1918年創立“遵孔會”,要與那批年輕的新文化倡導者一較高下。
晚年的張謇提出了“村落主義”。所謂政治上的村落主義,來源于他在《變法平議》中關于地方自治的設想:上層設立“府縣議會”議員,為“有家資或有品望者”,數量控制在五人以內。而下層執行的胥吏“必用士人”。可以看出,在張謇看來,最好的地方自治就是儒生紳治。
而在商業上,張謇的“村落主義”帶給企業的,則是揮之不去的社會事務。慈善、教育,無一不需要資金支持,這些資金則通通來自企業。最終,被賦予了過多社會屬性的大生集團只能負債,艱難前行。另一方面,張謇對南通地區的控制又直接導致了企業的絕對壟斷,阻斷了市場的正常發展。
時局動蕩的大背景下,這種自我封閉的地方自治看起來似乎頗有成就。無論是晚清還是民初,人們到了南通之后都感到激動和震撼,對南通的治理模式贊不絕口。連梁啟超也曾經感嘆:“蓋村落者國家雛形,國家者村落之集合體也,假使全國之人皆行其村落主義,則擴充之即可成一村落國家!”
似乎只有兒子張孝若看得清父親的局限,他覺得父親所經營的南通的事業只不過是“一人一家的事業,而非全體南通人自動自決之事業”。這不僅是對張謇一己獨大經營理念的批評,也是對張謇“圣王之道”這一精神內核的反思。
作為商人的張謇和作為社會活動家、慈善家的張謇似乎存在著身份上的根本的矛盾。從商業的角度看,張謇的這種高速擴張,蘊含著相當的危險。在短時間里興辦這么多企業和事業,必然難以對市場、原料、經營者素質等方面全面考察,難免有不少消極的后果。實際上,這些企業在興辦以后,大多效益不佳,有的甚至開辦不久即已停辦。但是張謇內心被理想和熱情所鼓動,他原本放棄仕途經商也并非單純為了利潤,而是為了實現一些社會理想,到此時他已經有些欲罷不能了。從現代企業管理的角度看,作為經理人的張謇缺乏董事會的有效制約。這也為不久之后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而在社會層面,張謇的“圣王之道”直接導致了自己對社會結構的過度介入,南通的地方治理夾雜了過多張謇的個人色彩。而清廷在地方自治上的暗中阻隔,加之中國普通國人缺乏歐美國家的自治傳統,張謇的自治嘗試和晚清多數地方一樣以失敗告終。
到了1922年,張謇七十大壽。在北京、上海報紙舉辦的成功人物民意測驗中,投票選舉“最景仰之人物”,張謇得票數最高,人生似乎走到了頂峰。但也正是這一年,大生集團對外負債突破400萬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又將他常引為驕傲、賴以保障南通的許多水利工程摧毀,張謇的人生從高峰跌入低谷。一直到1926年辭世,他再也沒有盼來大生集團的轉機。
張謇注定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將西方的教育模式和機器技術大量引入中國,另一方面又對西方制度的思想基礎和資本主義精神閉而不聞。當時的南通更像是一個封閉環境中的試驗田。帶有強烈儒家意識的烏托邦理想在封閉試驗中光彩一時,但當面對飄搖的外部世界,卻顯得缺乏敏感度和調節適應能力。無論是在商業上,還是政治上,張謇“圣王思想”和“村落主義”都存在著明顯的局限。如今的南通,張謇的故事在孩子間傳揚,社會模式與教育方式已經很難找到張謇的影子,那個曾經的“中國第一城”也已經面目模糊,消失在歷史之中。
本欄目責任編輯:張杰(zhangiwfree@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