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9年8月2日,在南京城被共產黨軍隊占領四個月之后,國民政府遷臺前的最后一任美國駐華大使終于黯然離開中國。隨后,毛澤東一篇《別了,司徒雷登》讓這個美國人的名字家喻戶曉。
“他是美國侵略政策徹底失敗的象征”,“平素裝著愛美國也愛中國,頗能迷惑一部分中國人”,“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南京的美國殖民政府如鳥獸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爺卻坐著不動,睜起眼睛看著,希望開設新店,撈一把......沒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挾起皮包走路”。
這篇頗具嘲諷意味的“送別詩”,用意并非是給司徒雷登本人立傳,而是借機批判美國的對華政策。但1949年后的中國,最高領袖成為神壇上的人,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一句頂一萬句,不容辯駁。于是,這篇文章在無意間充當了對司徒雷登的蓋棺定罪之作,他也成為近代史上一位臭名昭著的“美帝國主義反動派”。他“落荒而逃”的形象在“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對比之下更加大快人心。如今撇開迷霧,歷史的另一面更加生動和真實。
從傳教士到“燕大之父”
清光緒二年六月,司徒雷登出生在杭州鬧市區一個隱匿的弄堂里。吃著中國飯菜,說著流利的杭州方言,與中國孩子一起玩耍——司徒雷登幾乎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男孩兒。
1887年,11歲的司徒雷登被父母帶回美國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為了激起美國人對中國布道事業的關注,牧師夫婦竭盡所能:給孩子們穿上中國的長袍馬褂,讓他們用筷子吃飯,用中文唱圣歌,帶著他們四處展示。司徒雷登曾因此在學校被譏笑為“不會說英語的怪物”。
司徒雷登形容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更多于一個美國人”。1904年年底,闊別中國17年后,剛剛結婚的他偕同妻子回到杭州,繼承父母的傳教事業。
1908年,司徒雷登被委派任教于金陵神學院。辛亥革命爆發后,他被美聯社聘為戰地通訊記者,報道中國政局。11年的南京生活是司徒雷登人生的重要轉折,他從傳教士到教育家的轉變在這里開始,也開始了與中國政界人物廣泛的接觸。
1919年,美國基督教會將北京的兩所教會學校合并成立燕京大學,司徒雷登受邀擔任首任校長。
剛成立的燕大可謂一窮二白:學生不足百人,多數教員沒有大學教授的資格,校舍殘破,設備缺乏,財政年年虧空。
司徒雷登先后10次往返美國,輾轉各個城市演講,說服有錢人捐款。一次籌款歸來,司徒雷登自嘲:“我每次見到乞丐,就感到我們屬于他們這一類。”
校舍的狹小和殘破讓他不得不另尋新校址。在幾個月時間里,司徒雷登騎著毛驢和自行車尋遍北京四郊,最終相中了西郊的一個廢園,但這塊地已經名花有主。司徒雷登親自到西安,從陜西軍閥陳樹藩手中購得這塊地,也就是如今的北京大學所在地。
司徒雷登主持校務工作27年,為了將燕大由一個籍籍無名的教會學校,建設成為世界一流的大學,可謂殫精竭慮。為了提升燕大的知名度和學術地位,他不惜重金聘請著名學者如陳寅恪、鄭振鐸、吳雷川、許地山、錢玄同、顧頡剛、趙紫宸、錢穆、吳文藻等一批大師任教。
美輪美奐的校園和聲名卓著的教授還不足以使燕大成為一流學府。他為燕大擬定校訓“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務”(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學校遵循信仰和學術自由,對師生的政治態度不加干涉,無論是基督徒、共產黨黨員、無政府主義者,都被一視同仁地對待。自由開放的環境,讓燕大在現代中國思想、文化和學術界占據重要地位。
司徒雷登之所以為當時的中國人敬重,還與他積極支持學生的愛國運動有關。1925年五卅慘案中,他堅決支持燕大學生抗議英國巡撫在上海租界槍殺中國工人的暴行。1931年“9?18”事件,他和學生一起上街游行,在隊伍最前端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1935年“12?9運動”時,北平學生反對蔣介石對日不抵抗政策,紛紛南下請愿,他說:“如果燕大學生沒有來請愿,那說明我辦教育幾十年完全失敗了。”
最受歡迎的大使
“七七”事變后,北大、清華等許多大學陸續南遷,而燕大在司徒雷登的帶領下仍堅守“孤島”。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司徒雷登立即被日軍關押,直到“二戰”結束才得以釋放。
司徒雷登早已憂心日本對中國的野心,身處囚籠的司徒雷登在得知珍珠港事件后,并沒有沮喪,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打醒我的國人,只要美國人行動起來,最終結果就不會過于擔心”。
四年監禁,間接塑造了司徒雷登與中國人患難與共的崇高形象,再加上其政治上的“中國立場”,使他在教育和知識領域之外贏得了更多中國人的好感。
1946年6月,燕大為司徒雷登慶祝七十大壽。國內各黨派代表,包括以張道藩為首的國府大員,以及由葉劍英領銜的中共高層,均出席宴會。《時代》刊文指出,司徒雷登“有可能是目前中國境內最受敬重的美國人”。
司徒雷登與國府要員私交甚篤,1934年燕大陷入財政危機時,蔣介石、孔祥熙、汪精衛三人以私人名義在南京舉辦茶會,使燕大得到政府各部的支持。
而與共產黨,司徒雷登也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他在個人信仰角度并不認同共產主義,但在燕大校園,馬克思主義學說和信仰的傳播并無滯礙。抗戰爆發后,他曾幫助共產黨獲得一批軍用通訊設備,并將不少決心抗日的燕大學生輸送到中共根據地。1940年,司徒雷登一次意外受傷,毛澤東還特意發去慰問電。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首次見到司徒雷登,說“……久仰!久仰!你們燕大同學在我們那邊工作得很好……”
抗日戰爭勝利后,內戰危機即刻到來。馬歇爾作為美國總統特使,前來調停國共糾紛,企圖化干戈為玉帛,但歷時半載未見成效。司徒雷登在中國極高的個人聲譽,以及與各個政治陣營的密切關系,讓他得到五星上將的青睞。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接受了挑戰,于當年7月接受了美國駐華大使的任命。
司徒雷登并非最初的大使人選,馬歇爾本屬意曾擔任蔣介石參謀長的魏德邁將軍,但消息被共產黨知悉后,立即遭到強烈反對。為了維持國共談判空間,馬歇爾只好向華盛頓撤回魏德邁的任命建議。
著名報人、時任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的董顯光稱:“由于司徒雷登的任命,將魏德邁這樣一個有堅強意志的人排除在美國大使館之外,實乃中共之真正勝利。”
司徒雷登出任駐華大使的消息讓民間輿論尤其是中共方面頗為興奮。周恩來、鄧穎超、董必武、葉劍英等人紛紛發表講話,表示對司徒雷登博士極其尊敬,并熱烈歡迎其任命。上海《文匯報》社論稱:“沒有另一個比他更適宜于擔任駐華使節這一重要任務的了。他考慮中國問題,關心中國命運,我們或者可以說,要比任何其他一個美國友人更為親切。”聞一多在《最后的演講》中盛贊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是真正知道中國人民的要求的”。這段話卻在該文1949年后入選中學教科書時被不加任何說明地刪除。
徒勞的調停
“美國人做事,總是一面擁有真誠高尚的目的,一面又強烈維護自己的利益。”在司徒雷登看來,美中兩國利益并不矛盾,“如果中國能夠建設成一個強大、統一、進步的國家,政府得到人民擁護,對美國友好,在太平洋地區起到穩定作用,對美國來說非常重要”。
此前中國政府已召開“政治協商會議”,且在“友好、奮進的氣氛中”達成協議,當大家以為聯合政府的成立指日可待時,國共再次翻臉。司徒雷登如馬歇爾一樣,不論如何煞費苦心也沒能挽救中國局勢,且弄得兩面不是人。
日本投降不久,共軍即進軍東北,從蘇聯那里獲得大量日本軍備,國民黨也拋棄顧忌,采取報復行動,國共雙方互相指責對方撕毀協議。1946年四五月間,東北第一次“四平街會戰”,國軍大勝,馬歇爾不斷向蔣介石施壓,敦促國軍停止追擊,蔣介石遂下令停戰。林彪潰敗之軍,得以喘息,日后整軍反撲,國軍損失慘重。
國民黨歸咎美國援助不力,甚至處處掣肘,令國軍坐失良機;而共產黨對美國亦不領情,譴責調停方偏袒國民黨,給國民黨美援,替國民黨運輸軍隊。
美國的調停向來具有歷史爭議,但必須承認的是:除了給予國民黨有限的軍事援助外,調停者對中共并無約束力,而一旦美方以切斷美援敦促國民黨回到談判桌上時,蔣介石不得不就范,輪到中共違反談判協議時,美國便無計可施。
調停失敗與美國對華政策的失誤脫不了關系。美國防范蘇聯和共產黨的擴張,但又嚴重低估中國戰略的重要程度。美國認為不值得為中國一戰,所以美國不愿見中國內戰,即使內戰不可避免也絕不會出兵參與其中。所以才會出現“一邊壓制國民黨,一邊援助國民黨”的看似詭異的現象。
對于最終失敗的原因,司徒雷登無奈地說道:“我這一生和無數人打過交道,從來沒有任何對手能像國共雙方那樣彼此抱有極強的戒心。”
不忍離去
調停徹底失敗后,司徒雷登仍密切關注著局勢變化,并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感惋惜。他想起日軍侵華初期,老友、前美國大使約翰遜對他說,我們就像觀眾,坐在第一排眼看著重大歷史事件在面前上演,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一旁觀察分析。司徒雷登傷感地說:“現在輪到我舒適地坐在豪華私人包間內,眼睜睜看著這場更加令人心碎的悲劇。”
臺灣學者林立樹認為:1948年以前,司徒雷登支持蔣介石,推動國民黨及國民政府改革,維持中國的安定。但1948年后,因中共軍事上的勝利、國民黨腐敗深重、蔣介石停滯改革的步調,司徒雷登改變了原先態度,轉而傾向中共。
司徒雷登眼見國民黨大勢已去,致電美國國務卿,主張接受現實,積極與共產黨接觸交往。美國也不甘愿讓中國就這樣成為蘇聯的“附庸”。1949年3月10日,美國政府批準司徒雷登要求與中共高層接近的計劃,于是司徒雷登在蔣政權垮臺前就開始了一系列活動。
國民政府希望外交使團撤到臨時首都廣州,以維持其聲望。但司徒雷登拒絕了請求,堅持“滯留南京”。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蘇聯駐華使團卻隨國民政府南撤廣州了。
中共早已確定“另起爐灶”的外交方針,不承認國民黨政府同各國建立的舊的外交關系。針對司徒雷登嘗試與中共建立外交關系的示意,毛澤東指示南京方面:“如果美國政府斷絕和國民黨反動勢力的關系,我們可以考慮與美國建立正常外交關系。”
5月初,中共派遣燕大學生黃華與司徒雷登進行私人會面,談話讓司徒雷登看到了與中共和平接洽的曙光,并表示希望前往北平,與周恩來等高層直接面談。
但華盛頓缺乏與中共建交的足夠期望。7月2日,美國國務卿艾奇遜來電,要求司徒雷登須于7月25日以前直接趕回華盛頓,不要去北平。直到7月20日,司徒雷登還致電國務卿,要求允許他到北平與中共領導會面,但再次收到敦促他回國的電報。
1949年8月2日,73歲的司徒雷登,懷著悲涼的心情登上開往美國的飛機,離開了他生活了55年的中國。
白宮的態度更加堅定了毛澤東向蘇聯“一邊倒”的外交取向。終于,中美錯過了實質性談判的機會,開始了長期對抗。
1949年8月18日,新華社播發了毛澤東撰寫的《別了,司徒雷登》,使他成為中共最著名的“美帝國主義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