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港傳媒：航母VS狗仔隊

媒體生態反映了所在城市的特定基因和市民性格。香港媒體的“蘋果化現象”、“娛樂化說明”遇到了“天花板”；規避風險的上海媒體，則在財經領域一展所長。

無論是穩定有序的傳媒巨頭，還是四處鉆營的狗仔隊員，都不得不經歷網絡傳播的沖擊與改造。

上海：網絡潮搖撼“傳媒航母”

上海曾是內地傳媒業的高地，改革開放以來逐漸啟動市場細分的、專業化探索。東方傳媒（文廣）、文新、解放這三艘“航空母艦”是官方整合資源的力作，財經媒體的建樹是亮點，崛起的網絡草根傳播方式，則對話語權的穩定格局構成了挑戰。

傳媒業高峰

在你看來，傳媒行業包括哪些內容？

L ：傳媒兩字有著多重含義。廣義的傳媒已經無法忽視包羅萬象的互聯網勢力，各網絡新聞平臺、微博等正在成為舞臺的主角。簡言之，大量讀者從哪里閱讀到內容，哪里就是傳媒平臺；能夠文責自負地提供內容的人，就是傳媒的采編。由于網絡信息渠道空前多樣化，傳統媒體嚴密的發布前審核流程難以復制到互聯網世界，這帶來了一系列深刻的變化。

上海這個城市記錄了怎樣的傳媒業歷史？

L ：20世紀上半葉，見證時勢風云激蕩的上海，打造了傳媒業的高地。1850年至1949年，上海先后出版報紙（周刊）1800余種。但凡有點資本，幾個志趣相投的文人就可以辦報。出發點無非報道時事，議論政府、公眾人物，抒發個性，提供資訊，再加點文人相輕的佐料。

僅在1911年，上海就擁有外語報紙16種。伴隨猶太人大批來滬，又催生了晨報、晚報、周刊、半月刊等多種德文報刊，傳媒繁盛可見一斑。從1872年辦到1949年的《申報》，是中國新聞史上堅持時間最長的報紙，被稱為“近現代史的百科全書”，該報確立了“新聞、評論、文藝（副刊）和廣告”的經典辦報模式。創刊于1893年的《新聞報》，發行量曾摸高到20萬份。當今《申報》影印本400余冊，舊書網上賣到20余萬元。

整合出來的“航空母艦”

改革開放以來，滬上傳媒業有何重大變化？

L ：1949年后，傳媒變身為宣傳喉舌。經歷了“失去的三十年”，滬上傳媒改革開放，逐漸啟動市場細分的專業化探索。貼近民生的《新民晚報》于1982年復刊，創立了“社區黑板報”的風格，發行量最高達180萬份。1990年代以來，風格各異的新報、新刊陸續亮相報亭、書店、超市，幕后投資活躍一時，也給管理者帶來了傳媒整合的想法。

雖然傳媒業使命第一，并非最適合以銷售額、盈利、雇員數量來評估的行當，最核心的改革成果還是與大型國企相關：東方傳媒（文廣）、文新、解放這三艘傳媒“航空母艦”。

東方傳媒集團有限公司（SMG）是上海電視廣播業的龍頭，2009年8月前稱為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該公司資產過百億元，員工近萬人。當前擁有11套廣播節目、14個模擬電視頻道、15個數字電視頻道、9種報紙雜志，以及IPTV、網絡電視、手機電視等新媒體平臺。

在平面媒體領域，資源整合的成果如何？

L ：上海最主要的平面媒體集團，是文匯新民聯合報業集團和解放日報報業集團。前者由《文匯報》和《新民晚報》聯合組建而成，旗下媒體包括《SHANGHAI DAILY》（上海日報）、《東方早報》、《新民周刊》、《東方體育日報》、《文匯讀書周報》、《外灘畫報》等；解放日報報業集團以中共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為龍頭組建，目前有《解放日報》、《申江服務導報》、《房地產時報》、《新聞晨報》、《新聞晚報》、《報刊文摘》等。

雙巨頭“體健貌端”，帶來了格局、收益的穩定，但也使得市場活力不足。相比于廣州日報、南方報業、羊城晚報“三國演義”，滬上平面媒體可謂波瀾不驚。除了《東方早報》記者觸及“三鹿奶粉”揭開黑幕外，本地媒體具備深度和影響力的時事類“搶鮮”作品不多，北京、廣東媒體的駐滬記者站往往更為活躍，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主攻財經得天獨厚

總體上看，上海傳媒做得最為出色的是哪一類報道？

L ：報刊市場由無形之手掌控，經常讓類似韓寒《獨唱團》那樣的攪局者摸不著北。頻繁的人員變動、設計改版，則暴露了市場定位模糊、原地轉圈的“作坊模式”。這些都是媒體通病，非滬上獨有?？傮w而言，上海傳媒長于財經產經管理、文化娛樂時尚類報道，

從微觀而言，本地媒體活力不足，面對敏感時事顯得踟躕猶豫，但是海派風格還是通過財經類媒體一展鋒芒。2004年創刊的《第一財經日報》是傳媒創新活動的標桿。該報由文廣傳媒集團、廣州日報報業集團、北青報社聯合主辦，成為一份跨媒體、跨地域的財經報紙。接下來第一財經又孵化了《第一財經周刊》等，成長為目前內地種類最完整的財經媒體集群，擁有電視、廣播、日報、雜志等綜合傳媒與信息服務業務。

不僅是《第一財經日報》、《第一財經周刊》等SMG旗下媒體，在商業管理領域《哈佛商業評論》、《中歐商業評論》等也在上海站穩了腳跟，區域經濟發達、人力資源充沛是其背景。

財經類媒體為何能在上海取得突破？

L ：適者生存。成功媒體往往帶有城市的基因。《外灘畫報》就是個從“不靠譜”到“靠譜”的例子。從10年前文藝出版社主管的關注敏感問題的“刺頭”，到2005年改版后走高端時尚路線，《外灘畫報》摸索到了城市的脈搏，發展成為上海的一張名片。

時事類新聞差異化不足，跟風之作偏多；時評經常要搞腦子、考驗總編智慧。比較適合批量供應的也就是經濟類報道。

上海人能夠把財經媒體經營得風生水起，原因之一是，在財經領域上海擁有得天獨厚的資源：各類領先企業的區域總部乃至全國/全球總部；眾多的金融交易平臺；海量的專業人士、分析師、第三方機構、公關公司；頻繁的會展活動……此外，財經類媒體少惹官非，專業性能夠滿足從業人員需求。天時地利人和，這使得搭建財經媒體框架、供應海量新聞并選優放大報道等操作，如同水到渠成。

網絡媒體挑動薄弱環節

相比于平面、電視媒體，上海在網絡媒體時代表現如何？

L ：網絡時代最大的傳媒管理特點是，媒體“屬地化”特征遭遇了挑戰。采訪、編輯、發布無形中都被虛化了，線上內容的審核也遠較線下來得寬松。只有聚合網民的力量，形成全國性輿論中心，才是成功的網絡媒體。之前日報、周報、地方電視廣播等城市傳媒結成的“神圣同盟”，正在受到猛烈的沖擊?！袄细锩龅叫聠栴}”，善于提煉選題、咬文嚼字的記者編輯大多沒法轉行去做論壇版主，導致一大批準文字工作者“跨界入侵”。

總體上，上海傳媒巨頭在網絡媒體時代表現不夠搶眼。幾家傳媒集團的網站投入不菲，但是沒有形成吸引人氣的新銳態勢，拿得出手的品牌欄目、報道不多，在微博潮中更無所作為。上海傳媒在網絡制高點的競爭中明顯落后于北京。嚴肅認真、求穩自重、步步為營雖造就了財經媒體的成功，但在新一輪競爭中則是吃虧的。滬上傳媒整體開始面臨困境。

在網絡媒體時代，傳統媒體是否有必要調整競爭戰略？

L ：傳統競爭策略正在失效。比如說，諾基亞一度風頭無二，憑借的就是全方位出擊的平臺戰略、“大賣場”模式。到了智能手機時代，慘敗給蘋果、谷歌。后起之秀并不按照諾基亞的牌理出牌，而大平臺、大賣場帶來了用戶識別困難、體驗下降、注意力不集中等弊端。

打造媒體“航空母艦”的宗旨，就是憑借“新聞大賣場”力求向讀者提供最充分的選擇。貨架上林林總總，“總有一款適合您”。但也體現了傳媒企業競爭“亂拳打死老師傅”，追求總成本領先、更多依靠產品數量取勝的初級階段特點。

媒體是給讀者“沒方向時找方向”用的，現在需要給自己找準方向了?？梢韵胍姡瑴掀矫?、電視媒體將承受網絡新媒體越來越大的壓力。身處大變動時代，在草根傳播的壓力下，作何戰略調整、變革，取決于傳統的精英傳媒是否具備自新的決心和勇氣。不主動調整，就只能被動調整。

香港：媒體公信力滑坡

港英時期的傳媒監控

殖民地時期的傳媒生態有什么特點？

W：直至回歸過渡期前，港英政府一直奉行著“無民主，有自由”的體制。這也是香港傳媒生態的特點。一方面，港英政府為了維護統治權威，制定了非?？量痰膫髅焦苤品ɡ?；另一方面，它又秉承英國的“新聞自由傳統”，奉行“立法嚴、執法寬”的方針。因此，在開埠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傳媒只要不違法，不危及英國人的統治基礎，均可自由發表言論。

香港開埠早期對傳媒的監控相當寬松，什么時候開始收緊對傳媒的監控？

W：1951年，香港通過了開埠以來最嚴苛的管制條例——《刊物管理綜合條例》。該《條例》規定，報刊必須向政府注冊登記，港督有權根據他對媒介的社會效果的估量而決定接納、保留或吊銷報刊的注冊?！稐l例》在內容上也進行了苛刻的限定。1952年，《大公報》被判?？肽辍?/p>

與紙媒相比，港英政府對廣播電視的監控更為嚴格。政府認為，報刊需要有一定文化程度方能閱讀，廣播電視則沒有這種限制，因此廣播電視具有極為強大的影響力，需嚴加管制。

直至1957年，港英政府才批準成立第一家商營廣播電臺，且對其嚴密監管，陸續制定了一套嚴厲的監管規則。其中，1962年修訂的《電訊條例》主要用以在對廣播電臺監管；1964 年制訂的《電視條例》更是強化了港英政府對電臺、電視臺的控制和監管權；此外，還規定商業電臺不能自制新聞節目，必須轉播香港電臺的新聞節目。

監管自由化引發傳媒大戰

自1984年簽訂中英聯合聲明后，港英政府對傳媒的監管態度表現出明顯變化，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W：在回歸過渡期，英國政府意圖把西方的民主價值觀作為回歸“賀禮”送給中國政府，其中一項舉措就是進行傳媒監管自由化，希望把英國本土的新聞自由風氣帶到香港。港英政府大力鼓吹新聞自由，加速修改、撤銷相關法律條例、重新調整政府的宣傳體制。

港英政府1986 年修訂《刊物管制綜合條例》，撤銷了對印刷傳媒、采訪及報導自由的各種限制，包括其中管制報刊內容及某些注冊事項的條款，讓該《條例》變得有名無實。

1987，港府取消了出版審批權，以及原有限制出版物出口的行政權力。至此，政府部門以行政手段直接管理報刊的功能也基本消失。

1991 年港府通過《人權法案條例》，賦予言論自由以法律地位。這項特別法律凌駕于其他法律之上，規定任何與《人權法案》相抵觸的條例，都必須修訂或撤銷。此后港府依據人權法修訂或廢除了多項法令，其中包括緊急狀態管制條例。

放松對傳媒業監管帶來哪些明顯的影響？

W：監管自由化，使報業市場進入了完全自由競爭的戰國時代。香港報紙早年經歷過一段文人辦報時期，但到了1990年代，企業家以創新方式經營紙媒，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紙媒淘汰戰。

1995年《蘋果日報》創刊?！短O果》著重圖片及奪目標題，以煽情手法報道新聞，并采用當時香港報章所沒有的全份全彩印刷作賣點。過去香港的報紙，頭版通常放廣告，但《蘋果》卻打破這項不成文的規矩，在頭版擺放大字號新聞標題?！短O果》這些變革及價格戰吸引了大量讀者，也令其他傳統報章紛紛仿效。

《蘋果》另一驚人舉措，就是以倍數計提高從業人員的薪酬進行挖角。以娛樂記者為例，原本起薪點為8000元至1萬元，但《蘋果》將娛記“升級”成“狗仔隊”，起薪點變為1.5萬元至3萬元。這種策略帶來的結果是，大大提高了行業的成本門檻，部分老牌報章因抵受不住競爭而結業，像歷史悠久的《華僑日報》、《快報》、《香港聯合報》等都在這場變革中被淘汰。

傳媒娛樂化的無奈

《蘋果》在香港的評價一直是毀譽參半，其經營模式為香港的傳媒業帶來哪些負面影響？

W：自《蘋果》創刊以來，香港的傳媒業出現了“蘋果化現象”。從內容的角度來說，“蘋果化”是指盲目追求報道的震撼性、采訪的狗仔化、內容的夸張煽情和簡單化、版面的圖片化和大字化、文字廣東口語化、風格的低俗化。

但傳媒的娛樂化并不是香港獨有現象，而是世界性現象。只是香港由于市場規模不夠大，理性人群的數量不足以養活少數堅持操守并默默耕耘的傳媒人，以致市場近乎被娛樂化、功利化的傳媒機構所壟斷。

傳媒“蘋果化現象”在進入互聯網時代似乎更趨嚴重了？

W：網絡傳媒的出現及蓬勃發展，的確加劇了傳媒娛樂化的勢頭。由于網絡傳媒經營門檻低及對讀者免收費用等特點，致使網絡傳媒受眾層面廣但競爭異常激烈，為迎合受眾的閱讀習慣，網絡傳媒大都把內容做得“速食化”及“娛樂化”。

網絡傳媒的興起，令人們變得更不愿意為傳媒內容付費。這些意識的變化，催生了免費報章的出現。加上奇佳的“地利”，香港成了世界上免費報章發展最蓬勃的地區之一?，F時香港19份日報當中竟有6份是免費報，它們的總派發量每天達200萬份；收費報紙被打得落花流水，只賣約100萬份。

什么原因讓香港的免費報發展那么興旺呢？

W：免費報紙于香港的經驗是特別有趣且正面的。香港的人口結構及地理環境特點，加上香港的集體運輸網完善，其高流量是其他大城市比不上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像香港人住得那么密集。免費報紙發行網配合港人生活環境，集中人手于屋苑、地鐵、公交站派發，方便讀者取閱，建立了龐大而固定的讀者群。

免費報紙符合港人喜好嘗試新事物的特質：不需舉手之勞，就能知道應付日常生活的足夠資訊。另外，香港人怕吃虧，不拿白不拿。

香港傳媒業何去何從

除了上述這些現象，香港的傳媒業還將面對哪些挑戰？

W：監管自由化雖然帶來了傳媒市場的蓬勃發展，但是數量上的迅速增長并不就意味著在質的方面有所提升。相反，市場導向帶來的激烈競爭與對商業利益的過度追求，反而使得香港傳媒道德發生畸變。

香港記者協會曾就傳媒的狀況，訪問了500多位新聞工作者。調查結果顯示，新聞界目前最主要的問題，是新聞流于表面化、血腥、色情及煽情。

香港傳媒的公信力如何？

W：如今，香港傳統媒體的公信力全面下跌，這是個值得關注的問題。2011年香港一項民意調查結果顯示，傳統媒體公信力創13年來新低。

現在人們愛瀏覽推特等社交網絡，人們常常發現，一些敏感資訊，往往在社交網絡內廣泛流傳后，才被傳媒跟進，甚至有些敏感消息只在社交網絡上流傳而不見于傳統傳媒。部分市民誤以為這是傳媒自我審查的結果，這影響了市民對傳統傳媒的觀感?；ヂ摼W出現后，職業傳媒擁有的話語特權，就這樣慢慢地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