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鐵線的終點站,名為“尖東站”。不過,識途的港人都知道,“尖東站”的出口,其實是文化中心、半島酒店的范圍——而那里不是尖東,充其量只是尖東的盡頭。要去尖東,應該在紅磡站下車,沿行人天橋大概行三分鐘,便到達新文華中心地面,旁邊是華懋戲院。
對大部分香港人來說,尖東不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所謂“常去”,即是說,尖東不是彌敦道、西洋菜街、銅鑼灣那種,常會去逛逛的地方。年輕人去尖東,可能是去CEO Neway唱卡拉OK,至于一般人,多數是家庭聚會,到日航酒店吃一頓不太昂貴的自助午餐。更多時候,年初二放煙花,大家蜂擁到尖東海旁的餐廳,訂房間,看煙花。以往圣誕夜,尖東大廣場燈飾璀璨,人頭擠擠。現在,尖東的風頭已被廣東道的名店,被中區大樓的激光表演蓋過風頭。
中國城和大富豪
香港導演彭浩翔的《大丈夫》中有一場戲,梁家輝說,以前尖東的杜老志夜總會多么美好,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當曾志偉告訴梁,“杜老志已經結業了”,梁家輝仰天長嘆,然后泣不成聲。這一幕,其實是彭導對香港的印象:人們總說以前多么美好,又說香港遍地黃金。但對新一代的香港人而言,只是一個個似是而非的傳說。
彭導以歷史悠久的杜老志夜總會作為黃金時代的譬喻,雖然貼切,卻有點太過美化。要展現香港人自信心最暴漲的所謂“輝煌”,尖東的大富豪夜總會和中國城夜總會更加恰當。記得電影《賭圣》一幕,吳孟達帶周星馳到大富豪外,跟他說,“這里是有錢人的天堂,只要你有錢,就可以跟他們一樣,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揸靚車、揸靚女人。”
大富豪和中國城,分別于1984年和1983年開業。的確,它們曾經令香港人對這個城市的生活多了一種想象空間。1990年代的港產片,有一些角色是“應召女郎”、“舞小姐”。小時候,我不知道“應召女郎”和“舞小姐”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她們晚上都在尖東上班。
也是小時候,記得尖東海旁有一間酒樓,名為“釣魚臺”。那時,我對“釣魚臺”有印象,但不知道是什么,還以為是央視新聞經常提及的“釣魚臺”就在尖東。長大才知道,“釣魚臺海鮮酒家”其實是食飯的地方,在1980年代,那里的酒席8萬元一桌。
以前的尖東,就是這樣。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適逢香港經濟轉型,地租上漲,工業紛紛北移。的確,當時的深圳,土地平、工資低,只要有人脈就能賺錢。更重要的是,以前港商在香港賺到的是薄利,而在內地賺到的則是暴利。大富豪和中國城,正是他們的銷金窟。一位大富豪的舞小姐憶述,以前的豪客,一晚開50支VSOP,還會給每位小姐幾萬元紅包。以前的香港商人,會帶內地的商人到大富豪,教他們抽雪茄,坐一坐勞斯萊斯,抱一抱香港女人。說是談生意,其實是炫耀威風,讓他們見識所謂“資本主義”,因為那些內地商人,幾年前還過著“語錄不離手”的生活。
以前的香港商人,多數白手興家,讀書較少。當時,中國城的老板為了滿足他們的虛榮心,還從英國請來一個洋人大學生在洗手間遞毛巾,被英國領事館投訴。結果,反而是該洋生不愿離開,因為除了夜總會,他不可能在別處找到一份月入數萬的工作。
當然,那只是剎那的光輝。我們不得不承認,大富豪和中國城的輝煌歲月,只是香港歷史上的一種偶然。隨著內地城市發展,香港人于物質揮霍上的自信心,已不堪一擊。2005年,中國城率先結業;今年6月,大富豪也成為了歷史。
難得的公共空間
大富豪、中國城的衰落,讓我們對尖東的認識,不必再糾纏于兩間夜總會。
過去幾年,越來越多人關心香港的城市建設,而政府一次又一次把本來的公共空間私有化、私營化,令人倍感惋惜。在這個背景下,開始有人注意到,尖東其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公共空間。
所謂尖東,其實是尖沙咀東部的填海區。當時,港英政府決定以grid system(方格化)來規劃這片土地。即他們放棄了以行車馬路為主軸的傳統思維,在土地上劃出了幾個方格,興建幾幢約20層高的商業大廈,正中心則是一個偌大的開放式廣場。其余地方,除了外圍幾條馬路,大部分只供行人享用。這種設計,在尺土寸金的香港,并不常見。
尖東中間的廣場、靠著潻咸道的紀念花園、尖東海旁三處地方,構成了尖東最主要的公共空間。對上班一族來說,那里是一個吃午飯便當的地方,小情侶會找個角落談心,家長會讓孩子在噴水池邊玩耍。有人在海旁散步慢跑,也有人垂釣。到了晚上,“夜青”在海旁流連、喝酒、打架。后來,尖東海旁成了年輕人跳街舞的集中地,更吸引了專業舞者演出。
2004年,港府為了吸引內地游客,把尖東海旁發展為“星光大道”,即山寨版的好萊塢星光大道,并交由地產商管理。從此,尖東海旁成為了供內地游客消費的商品,而跳街舞則變成了阻礙游客觀光消費的不受歡迎的活動,被大肆驅趕。現在,香港的街舞文化己經消亡。
尖沙咀已經失去了廣東道,尖東也失去了漂亮的海濱。現在,開始有熱心的年輕人,積極地收集曾經發生在尖東的人和事,了解更多關于尖東和1980年代香港的關系。他們知道,這項工作刻不容緩。因為,當有一天LV要在尖東開分店的時候,整個尖東將要默默無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