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原中華日本哲學會會長卞崇道先生于2012年12月31日逝世,享年70歲。卞先生的逝世,是中國日本學研究的重大損失,也是本刊的重大損失。在本刊轉型發展的重要時期,卞先生不顧病痛折磨,積極為本刊的發展出謀劃策,不僅親自組織專欄,而且將自己的得意之作惠賜本刊發表,大大提高了本刊的影響力。為了銘記卞先生對中國日本學研究和本刊所作的貢獻,我們與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劉岳兵教授商議,特刊出此紀念專欄。本欄收錄4篇文章,即劉岳兵教授的《未名廬學記:卞崇道及其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管窺》、王會社長的《卞崇道與〈日本問題研究〉的學術因緣》、吳光輝教授的《卞崇道與京都學派哲學研究》、陳化北主任的《卞崇道與日本哲學思想讀書會》,其內容或綜合性論述卞先生在日本哲學思想研究領域的地位和貢獻,或專題性論述卞先生在日本哲學某一方面的研究業績,或歷史地記述卞先生組織民間學術沙龍、領導民間學術交流的事跡。作者都與卞先生有長期的親密交往并曾得到卞先生的提攜與鼓勵,他們或活躍在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的最前沿,或擔任著國家國際文化交流的重任,相信這一組文章將會有利于學界了解卞先生其人其學。如文中所言,我們紀念卞先生,“就是要學習他永不停息的探索精神;認清他在學術史上的地位、緬懷他的引領之功,就是要繼承他的遺志,有效地推進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向更高水平邁進。” (本刊編輯部)
摘 要:卞崇道先生是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領域中“過渡時代的領軍人物”,作為新的歷史時期日本哲學思想史學科基礎的堅定夯實者、高層次中日哲學思想研究學術交流事業的杰出組織者和胸懷全局并及時總結學科發展、關心青年一代成長的循循善誘的引領者,卞先生在當代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的學術發展進程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關鍵詞:卞崇道;日本哲學思想研究;學術交流
中國分類號:B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13)03-0001-06
未名廬是卞崇道先生(1942年—2012年)在寫序跋時常用的書齋名。其名稱由來雖不得而知,然卞先生為學之執著,有詩為證:“廢寢忘食三十年,凝思伏案著新篇;紅燭殆盡未封筆,書稿欲將帶入天。”此詩作于2009年5月26日,即發現直腸癌后將要進行手術的前一天[1]346。其精神真可以稱得上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手術之后健康稍有恢復,就又一如既往地投入到教學工作、參加讀書會、出席國際學術會議、撰寫論文、出版新書等學術活動中,致使頑疾復發,在最后的著作《日本的思想與近代哲學》出版后兩個月,即2012年12月31日,永遠離開了我們。“活到老,學到老,至老方恨學識薄;學到老,做到老,老時反倒更忙了;要做的事情千千萬,人間世事何時了?——人了事亦了。”其晚年這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透支了他的元氣,耗盡了他的心血。卞先生背負著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一個時代的探索與迷茫、光榮與夢想離開了我們,在當代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的學術發展進程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的存在對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領域的意義,將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日益顯明。
卞先生常常稱自己只不過是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領域“過渡時代的人物”。他為了傳遞好自己手中的“接力棒”,不僅兢兢業業地在教書育人、學術交流、學會組織等方面做好承前啟后的工作,而且“其與時俱進的旺盛的理論創造力使他的學術生命青春永葆,在新世紀又成為新生代日本哲學思想史研究隊伍的一員,繼續引領和推動著中國日本哲學思想史研究的發展”[2]462。我們紀念卞先生這位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領域中“過渡時代的領軍人物”,就是要學習他永不停息的探索精神;認清他在學術史上的地位、緬懷他的引領之功,就是要繼承他的遺志,有效地推進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向更高水平邁進。
一、新的歷史時期中國日本哲學思想史學科基礎的堅定夯實者
相對于中國日本研究的其他學科,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日本哲學思想研究者是幸運的。在日本史學界從總體上而言還在引進日本和蘇聯研究成果的時候,朱謙之先生的《日本的朱子學》(北京三聯書店1958年)、《日本的古學與陽明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和《日本哲學史》(北京三聯書店1964年)及其主持編譯的《東方哲學史資料選集·日本哲學》的“古代之部”和“德川時代之部”(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年、1963年),還有劉及辰先生的《西田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1963年)、《京都學派哲學》(光明日報出版社1993年),這些著作從基本的理論框架和基礎史料方面為我國的日本哲學思想史學科奠定了基礎[3]。那些無視和不尊重新中國日本學研究起步階段的這些基礎性工作意義的言論,不論是出于對相關學術史內在邏輯的一知半解與似懂非懂的所謂“了解”有意為之,或是純然缺乏起碼的學術涵養的肆意妄言,都是不負責任的輕佻之舉。
1989年出版了由朱謙之和劉及辰的弟子王守華、卞崇道合著的《日本哲學史教程》(山東大學出版社),這本新時期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的“起步之作”,雖然不能說“完全歸功于”兩位奠基者,但是其基本框架和整體思路,可以說基本上是對上述著作的沿襲和綜合。因為上述著作流播不廣,《教程》的確具有應急和補缺之功。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教程》的貢獻。其貢獻至少有兩點:第一,明確地將神道哲學思想寫入了日本哲學史。這也成為王守華先生此后主要的學術研究領域。第二,對明治以來一直到戰后的日本哲學思想發展的軌跡進行了重新整理,大幅度地增補了戰后“日本現代哲學”的內容。這一部分成為卞崇道先生此后主要的學術研究領域。《教程》以明治維新(1868年)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1945年)為界,將日本哲學思想明確劃分為古代、近代和現代三個階段,該書也由這三編構成,分別描述了日本封建意識形態的維護、解體的過程;近代的啟蒙思想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日本獨創哲學“西田哲學”的特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傳播與發展以及戰后種種非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潮等。《教程》作者接過奠基者的接力棒,進一步夯實了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的學科基礎和研究范式。即便在今天,我們的研究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受惠于這一基礎。卞崇道先生作為新的歷史時期這一基礎的夯實者,也回答了新時代對日本哲學思想研究者提出的問題,并為了適應新時代的需要,提倡應該運用新的研究方法。
在改革開放之前,人們所學習到的馬克思主義,都認為哲學史就是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斗爭的歷史,與之相適應,強調“日本哲學史是日本的唯物主義哲學的胚胎、發生、發展的歷史,是以唯物主義思潮為主,不應該強調‘宗教的及道學的性質之優越’為其主要特征”①。這種思維定式也可想而知。到改革開放之后的新時期,為了適應加強現代化建設的社會形勢的需要,從不同的側面探討日本現代化的成功經驗成為許多中國日本學研究者的一個自覺使命。比如王守華致力于探討神道思想的現代意義,王家驊則著力研究儒家思想與日本現代化的關系,而卞崇道1987年6月在《文化·中國與世界》創刊號上發表了《日本現代化與日本哲學》一文,試圖從日本近現代哲學發展過程探討其與日本現代化的關系,并總結出哲學現代化的兩條道路,即“一是積極吸取外來文化,以豐富自身的思想,提高自身的思維能力;二是努力使自身的傳統思想現代化。”并結合中國的實際,指出“我們今天面臨的哲學現代化的任務,也就是在現時代如何實現馬克思主義哲學自身現代化的問題。”②而卞崇道這方面的思考集中體現在他的《日本哲學與現代化》中。在該書中探討了“日本現代化模式的文化特質”,認為日本“創造了一種由東西文化融合而形成的具有日本民族文化特色的綜合型現代化模式”。“近百年來日本文化所建設的是一條由西洋主義到東洋主義、到東西文化融合的道路。即在通過全盤西化與日本主義的論爭之后,認識到必須兼取東西文化之長,進而融為一體,才能建構出適合于現代日本社會的民族文化。對此具有自覺意識并進行積極探索的,是一批兼具東西文化知識的有卓識的思想家”③。而重新演繹、追尋這些思想家的探索之旅,正是該書主要研究的內容。其研究的目的,當然不只是為研究日本而研究日本,其關注的終點在亞洲、在世界。他強調在將來的發展中,無論是世界上哪個國家,“都必須把世界看作一個有機整體,并在這一整體關系中確立自身的恰當位置”,這樣才能實現自身乃至整個世界的和平、協調發展;強調“新世紀的亞洲現代化必須以承認并尊重他者為思想原理,努力創造全球人類共生的新秩序”①。
正是因為卞崇道先生關注的是“現代日本思想文化發展的經驗具有超越日本的普遍意義”,而這種普遍意義他認為就在于“東西文化的融合,將是亞洲國家文化現代化建設的一條必經的共同道路”[4]165。這種將日本、亞洲和世界緊密聯系起來的思考自然是出自一個人文學者的現實關切,這種現實關切,可以說是卞先生那一代學人的共同特征,也是卞先生本人的一貫堅持。在這種深切的關懷與廣闊的視野下,卞先生提出了一種研究日本哲學思想的新方法。即“樹立他者意識,站在他者立場、客觀地認識、研究日本思想文化”,主張“超越中日兩國的域界,從東亞視域乃至全球視域來認識日本或中國的思想文化,則是構建21世紀東亞哲學的前提。我想,只要東亞哲學家拓寬視野。共同努力,就能夠為建設和諧東亞、和諧世界提供堅實的哲學基礎”[4]3-4。比如對西田哲學的研究,卞先生就主張“把西田哲學置于‘世界’這一場域中,通過與西方哲學(或與東方哲學內部)展開對話來揭示西田哲學的現代意義”[5]。在思考日本的哲學傳統時,卞先生特別檢出西田幾多郎對“哲學”的理解,即:“哲學只要具有了我們生命的邏輯性的自覺的意義,那么它就必然是民族的。英國存在了英國的哲學,德國存在了德國的哲學,法國也必然存在了法國的哲學”。對此卞先生解釋說:“基于這一理解,中國有中國哲學,日本則有日本哲學。之所以存在了各自的哲學,是因為西田主張,哲學并不是單純的邏輯性的操作或者單純的文獻研究,而是‘生命的邏輯性的自覺’。西田認為,所謂‘生命’,具體而言,就是指通過‘語言’來感知、思考、表現事物的我們所有的生存活動。自覺地實現這樣的人的活動、人的存在方式,對它加以概念性的把握,這也就是哲學”。給予對“哲學”的這種理解,他強調:“重新認識日本人的人生觀、世界觀的歷史傳統,并從哲學基礎上對之進行客觀地認真地探求是我們當代進行日本研究的嶄新課題”[6]。這可以視為卞先生對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者留下的學術遺言。
“他者意識”、“東亞視域”、“現實關切”、“歷史傳統”,不只是作為一種理念,而且貫徹到卞先生的研究工作和人生踐履之中。研究日本,僅僅知道日本是無法認清日本的,不具備認識“他者”的知識基礎、沒有對東亞歷史傳統的相關事實的具體了解,“他者意識”、“東亞視域”也難以落到實處。卞先生對中國哲學“合法性”討論的關注、對中國思想史研究中“思想考古”研究方法的期許[1]315,320,甚至最后還埋頭于中國哲學思想研究,并發表了關于荀子禮樂思想的論文②,卞先生的這種動向,當然是出于對自己堅信的理念的實踐,對于新世紀成長中的日本哲學思想研究者,在一定意義上我認為也具有示范的意義。
二、高層次中日哲學思想研究學術交流事業的杰出組織者
為了提高加強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者與日本同行的交流,開闊我們的視野、提高我們的研究水平,卞崇道先生作為這個領域中國方面的領軍人物,在中日哲學思想研究學術交流事業上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傾注了極大的心血。卞先生的朋友,除了熟悉其“研究者”的一面之外,亦莫不為其干練的辦事能力和杰出的組織能力折服。卞先生之所以熱衷于學術交流,是因為他是把交流活動本身視為研究工作的一部分來做的。
首先,他對學術交流有著明確的理性認識,強調有效的交流需要建立一種“相互主體性關系”。對于通過交流而達到異質文化相互理解的問題,他認為:“既然是異質文化,相互間必然有摩擦與矛盾。接觸與對話則是解決摩擦與矛盾的手段。接觸就是交往亦即交流。”接著他將對異質文化的認識問題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來把握,指出:“對于異文化的認識與理解同科學理性主義中的認識與認識不完全相同,因為在文化中包含有創造該文化的主體性的感情,而移入感情的意義極容易被誤解。因此,在這里就需要建立一種相互主體性的關系,即進行表達的主體同進行意義理解的主體之相互主體性的關系。換言之,為了理解異文化中象征性表達的意義,我們有必要深入了解物化了該意義的具體性的東西,如制度、語言、勞動生產物、文物等,以至有可能的話,在基本方面參與對該意義形成過程的了解。這樣,我們才能通過對對方文化的準確把握,達到正確理解對方的目的。這里的相互主體性關系也就是作為今人的我們如何能與先人在思想、心靈上達到交流、對話的問題。”[1]321-322這里所探討的“相互主體性關系”問題,不只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也是一個廣義的存在論的問題,可以從解釋學、現象學等方面來闡發。這不是本文的任務,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講得清楚的。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卞先生從事交流事業,事務方面雖然也耗費了其大量的精力,而這種精力作為其生命的一部分,從存在論意義上說,無疑也已經融入到他理解日本文化的“相互主體性關系”之中。
實際上,在1999年9月的一次中日國際學術會議上,卞先生對中日哲學交流對話的歷史與意義就進行了系統的思考和梳理,發表了論文《面向21世紀的中日哲學對話》①。筆者曾經在分析《日本哲學史教程》的“過渡時期特征”時,引用該書“緒論”中有關研究目的的論述后這樣評價:“研究日本的哲學思想,其主要目的并不在于將日本哲學思想這一研究對象本身作為‘他者’來認識,也不在于通過‘他者認識’來深入地認識自我,而是為了服務于意識形態本身。這樣,研究日本哲學的目的本身就被‘異化’了”[1]449。這篇《對話》發表在《教程》出版10年之后,10年之后,卞先生對研究日本哲學思想的目的有了明確的新的認識。在這里,他非常自信地表示:“不言而喻,中國的日本哲學研究目的很明確。從一般層面上說,我們研究日本哲學,是要從深層次上認識、理解日本(包括日本人), 從而為中日兩國人民的相互溝通搭起文化橋梁。從理論層面上說,我們研究日本哲學,是要汲取日本哲學研究中的優秀成果,作為重構中國現代哲學的思想資源”[4]320。就是說交流對話的目的,就是要進行自身的哲學創造,就在于“中日學者攜手共建現代東方哲學”。而當務之急是首先要通過交流與對話,“把中國哲學和日本哲學納入共生的中日文化關系整體之中考慮”,從而“建立共生的中日哲學關系”[4]323,325。所謂“共生的中日哲學關系”,卞先生特別指出有如下要點:其一、以承認異質的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的存在為前提;其二、中日哲學具有對等性與互補性;其三、通過對話即交流, 達到相互理解;其四、共生與融合。并對共生與融合作了簡明扼要的解釋,即:“融合不是兩種文化的湊合、混合,它是指某一主體文化在與異文化接觸與碰撞中,以自身為基礎,既揚棄它文化又揚棄自身,并在此一過程中把它文化中的長處吸納并融于自身之中。共生則主要指異文化間的關系亦即存在狀態,它并非意味著消滅現存的民族文化而創造第三種文化。恰恰相反,它在承認文化沖突的同時,提倡多元文化的存在和文化的多元發展”②。而共生與融合這種觀念與理想,可以說也正是卞先生關于文化對話與哲學思想的集中體現。
一般的研究者都或多或少、或自覺或不自覺地會進行一些學術交流活動。交流活動的樂趣大多也不過是以文會友而已,或許較少有人對對話交流本身進行如此認真的哲學解讀。這正是卞先生能夠成為高層次中日哲學思想研究學術交流事業的杰出組織者的根本原因。
當然,能夠組織高層次的中日哲學思想研究學術交流,這當然與他在中國日本哲學思想研究領域的指導性地位是分不開的,同時也得益于他與許多日本學界優秀的哲學家或哲學研究者保持良好的交流關系或深厚的友誼,如竹內良知、鈴木正、船山信一、中村雄二郎、藤田正勝、高坂史朗等等。中國的日本哲學思想研究者中恐怕很少有人沒有得益于卞先生所組織的中日哲學交流活動,相信每個人都會有各自不同的經歷值得細細回味。
三、胸懷全局并及時總結學科發展、關心青年一代成長的循循善誘的引領者
卞先生作為新時期以來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的引領者,其引領的方式在我看來至少有兩點最令人感動。第一,是能夠在關鍵的時候及時地以綜述的形式總結學科的發展狀況,研究存在的問題、提出發展的方向。第二,是對青年一代循循善誘的鼓勵和鞭策。
卞先生是我所知道的發表日本哲學思想研究學科發展綜述文章最多的學者之一。按照發表的時間順序,主要有:
《日本哲學研究四十年》,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編:《中國日本學年鑒1949—1990》,北京: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1年。
《90年代中國的日本哲學研究芻議》,《日本學刊》1992年第5期(以上兩篇均收入其《現代日本哲學與文化》,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
《現代中國的日本哲學研究》,2001年9月參加中日共同研究“東亞近代哲學的意義”國際學術研討會時于9月26日在“日本哲學史論壇”公開講演會上作的講演。收入卞崇道、藤田正勝、高坂史朗主編的《中日共同研究 東亞近代哲學的意義》,沈陽出版社,2002年。
《中國における日本思想史の研究》,收入其論文集《日本の思想と近代哲學》,學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中國的日本哲學研究30年綜述》,李薇主編《當代中國的日本研究(1981—2011)》(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學科發展報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11月。
這些文章,雖然難免有重復之處,但是,其學術史意義不容忽視。筆者曾經在回顧中國日本思想史研究探討“方法多元化的自覺”時,大段地引用了上述《90年代中國的日本哲學研究芻議》一文中的相關段落[2]451,就不再重復了。這里我們想聽聽在卞先生逝世前一個月刊出的最后一篇綜述《中國的日本哲學研究30年綜述》中對學界存在的問題所敲響的警鐘。話題正好可以接著上述“方法多元化的自覺”講,他說,進入21世紀后我們的研究方法雖然“顯示多元性、多樣化的特點”,緊接著話鋒一轉,鄭重地指出:“但是,我們也不得不遺憾地說,中國學者迄今還沒有確立具有自身特色的研究日本哲學思想史的方法論。”繼而,他指出了我們的研究中存在的如下兩個重要問題:
首先,我們的“主體意識”尚不夠突出。這也是我們為什么要研究日本哲學思想史的問題。過去,我們從哲學的層次上研究“日本現代化”和“日本文化的特質”,自覺性、目的性較強,但就日本哲學自身問題的深入研究尤其是在如今趨向于“東亞”或“全球化”等更為宏大的理念之際,我們卻未能通過史料的發掘與整理,建構起日本哲學的基礎理論,與日本乃至世界哲學界開展平等的對話。其次,“對話立場”的問題。我們的研究者頗受“和而不同”的趨同意識的影響,在頭20年的研究中,大多是站在了“趨同”的立場去建構一個中國思想的“延長線”,江戶時代的儒學研究大多如此;后來,我們開始注重“不同”即同中求異,尋求日本自身的思想特質。但總體看批判意識還是比較薄弱,尤其是欠缺立足自身根本立場的批判意識。所謂“對話立場”的問題,也就是需要我們帶著一種懷疑的目光,把日本哲學置于東西哲學這一大的場域中,以“知識”的坐標軸的建構為目標去展開對話,深入對話。在這一點上,我們尚需努力①。
這里說提出的研究者的“主體意識”和“批判意識”的問題,不僅是日本哲學思想研究領域的問題,也可以說是整個日本學研究領域存在的問題、乃至整個人文學科都存在的普遍性問題。可貴的是他不是空空而談,而是很有針對性。這對于深化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無疑具有重大的指導性意義。
我們再來看一個個案——他對中國學界西田哲學研究的評價問題。
西田哲學與卞先生的關系及其對西田哲學的看法,2009年12月4日,他為藤田正勝的《西田幾多郎的現代思想》的中譯本寫序,其中有一段一目了然的獨白,他說:“我在研究日本近現代哲學的三十余年中,始終把以西田哲學為母胎的京都學派哲學作為重點,向上追溯到德川時代末期至明治初期西方哲學的引進而開起了日本的哲學研究和哲學創造活動,向下延伸到戰后直至當下的日本哲學。在梳理和研究近現代日本哲學思想史的過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西田幾多郎哲學思索的深度,體悟到西田哲學是日本哲學的真正代表的含義”。后來他在這篇序文的基礎上,寫成《西田哲學研究的當代意義》一文,發表在《日本問題研究》2010年第2期上,這是他對西田哲學所達到的最終認識和體悟。如該文所言“日本有哲學,其代表非西田哲學莫屬。”或者“欲知日本哲學,須從西田哲學始。”甚至在論述西田哲學的現代意義時強調:“西田幾多郎與其同時代的西方現代哲學大家們懷有共同的現代哲學的問題意識,并且從與西方文化異質的東亞文化的視角思考與回答同樣的問題,在某些問題上做出了比西方同行更為杰出的貢獻。”[3]等等。
卞崇道先生對西田哲學的認識也經歷了一個變化、發展的過程。擇其要者而論,大致經過了如下幾個階段:
第一、“不能真正把握和理解”其“真諦”②。
第二、沿襲劉及辰先生對西田哲學的理解③ 。
第三、對劉及辰先生的西田哲學論全面肯定 ④。
第四、從方法論上對劉及辰先生的西田哲學論提出補充和批評 ①。
第五、對西田哲學的現代意義和世界意義的認識不斷加深② 。
卞崇道先生對西田哲學認識的變化,同他對三木清的哲學思想的認識深化[1]452-454一樣,可以說也是國內哲學界風云變化的一個縮影。無論是從整體的學科走向還是到某個具體哲學家的研究,他都站在時代的前列,成為指示著日本哲學思想研究發展方向的風向標,是本學科名符其實的引領者。
青年一代的日本哲學思想研究者中,只要與卞先生有過交往,恐怕很少有人沒有得到卞先生的提攜、鼓勵和鞭策。同樣相信每個人都會有各自不同的經歷值得細細回味。
卞先生離開了我們,他的名字鐫刻在中國日本研究史和中日文化交流史上、鐫刻在年輕一代學人的心中,他化作了一顆星星,繼續激勵和引導我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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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敦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