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師重教的另一種詮釋

摘要：《聊齋志異·愛奴》篇把書生與花妖狐魅的愛情故事和“尊師重教”這個主題結合起來，從而使“尊師重教”這個主題在另一個領域得到了詮釋：雇主對塾師的尊敬不僅是經濟上的，更是人格和情感上的。這與蒲松齡的經歷有密切的關系。

關鍵詞：愛奴；尊師重教；愛情故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

清代著名文學家蒲松齡創作的《聊齋志異》，在中國文言小說史上堪稱獨步?！读凝S志異》近五百篇故事中，《愛奴》雖不似《蓮香》、《嬰寧》等體制恢宏，但分量不輕，值得探究。

《愛奴》篇寫河間塾師徐生在年終停止授課回家的途中，遇到施姓老叟為其外甥“延求明師”的誠懇邀請。徐生到雇主蔣夫人家后，受到熱情周到的款待，一個名為愛奴的婢女侍奉其起居飲食。徐生對愛奴一見鐘情，一夜與愛奴同寢忘記了時間直到天明，被公子撞上了，徐生羞愧難當，慚怍不安。公子回屋告訴其母蔣夫人，夫人急掩兒子欲訴之口，生怕給徐生帶來難堪。然而，公子不努力讀書，受到徐生的責備。蔣夫人頗不高興，并且每晚必問公子白天的學習情況，干預徐生對其子的教育。徐生無法忍受，出于教師的人格尊嚴，請辭而去，并歸還其贄金。隨后始知蔣夫人為鬼主。過了一年，徐生經過此處，又遇到施叟，施叟熱情招呼徐生，并殷切邀請徐生到家中做客。在施叟家，徐生再次見到蔣夫人，夫人真誠感謝，并將所憐愛的婢女愛奴贈給徐生，以慰籍徐生寂寞的設館生活。徐生至館獨處一室，與愛奴共同生活。愛奴善解人意，體貼周到，又會巫術，可醫治小病。徐生回家，途經墓地，愛奴就回墓所，徐生讓其代向蔣夫人致謝。徐生探親歸來，愛奴又與其一同前往館舍生活，終年往返，以此為常。徐生也曾邀請愛奴一起回家，但她堅決拒絕。隨后徐生撤館回家，對愛奴思念頗苦，于是掘墓準備載骨厚葬，以寄托愛戀。誰知愛奴顏色如故，忽自外入，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見生人。年終徐生醉酒，執殘瀝強灌之，愛奴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而尸已變。徐生哀悔無及，于是厚葬愛奴。

小說以“愛奴”作為篇名，實際寫鬼主人師的故事，文章集中展現了塾師和雇主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雙方雖有不愉快的經歷，但整個雇傭關系是相互尊重的，尤其是蔣夫人對徐生的尊重是令人動容的。關于子女的教育，這是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存在的問題。人類社會世代相延地向前發展，每一代都有繼往開來的責任和義務。重視后代，并自然發展到重視教育，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其實，不但人類社會是這樣，在“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聊齋”社會中亦如此。文中的鬼主蔣夫人為了給兒子延求明師，不惜重金；請到老師之后，對其極其仁厚體貼，支使雅潔大方的愛婢去敬侍徐生；夫人對其子教育的干預，排除溺愛孩子的私情外，也是重視教育的一種表現。當她得知婢女愛奴和徐生的私情，急掩兒子的欲訴之口，生怕給先生帶來難堪。隨后在先生離去之后，又贈愛奴來酬恩。蔣夫人對徐生的尊敬，可以說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實際上蔣夫人是因重視教育，而對兒子的塾師在所不惜。因此蒲松齡在“異史氏曰”中極為動情地說：“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不亦賢乎！”從徐生的角度來說，為“黃金一兩為贄，暫留教之”，可以想見其生活并不富裕；但當雇主干預他的教育活動時，他返還贄金請求辭退，來捍衛自己的職業尊嚴。然而蔣夫人“使婢返金，啟鑰送之”，徐生發現其為鬼主時，他又“賣所賜金，封堆植樹”，也可謂情深義重。正如但明倫所評：“掩泣返金，封堆植樹，人師鬼主，各得其宜?！?/p>

二

中國的私塾教育作為一種特殊的教育形式，到底源于何時，教育界和史學界至今尚無定論。然其至唐宋以后已成盛事，卻是事實。特別是到了明清時期，由于國家統一、社會安定，加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社會財富總量增長，百姓安居樂業，衣食豐足，有了進一步對文化教育的需要。私塾教育在這一時期得到蓬勃發展。在私塾教育中，塾師自然處于最核心、最重要的地位。文學是現實生活的一種反映，明清以前，文學作品中很少有塾師形象出現。然自明代始，小說中開始出現塾師的身影，如《水滸傳》中的吳用，“三言”中的吳洪、馬德稱，“二拍”中的賈秀才、韓子文、崔俊臣等。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清代，像《歧路燈》中的婁潛齋、惠圣人、侯冠玉，《醒世姻緣傳》中的程樂宇、汪為露，《儒林外史》中的周進，《紅樓夢》中的賈代儒，《綠野仙蹤》中的鄒繼蘇等等。

在明清小說中，以塾師為主角的作品雖不多見，但關于塾師的生活還是有一定的描寫。這些描寫往往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塾師生活的清貧困窘。教師似乎歷來即為清貧的代名詞，受人尊敬的教師也常常被認為是“安貧樂道”的典范，無論是“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的孔子，還是視教育英才為人生三樂之一的孟子，抑或“與弟伊川先生講學于家，化行鄉黨，家貧蔬食或不繼”（《二程集》中華書局）的程顥，以及貧至病逝時“囊中索然”的戴震等等，都為世人展示了一幅安貧樂道的圖畫。一代名師尚且如此，作為一般的塾師，其經濟生活的困窘，更是不言而喻。像《鴛鴦針》卷一中的徐鵬子、《儒林外史》中的周進、還有《警世通言》卷十七中的馬德稱等，他們的生活都是苦不堪言，出來坐館也常常是為生活所迫。二是教師地位的卑賤低微。在民間雖然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但是實際上受雇于人的塾師常常和家中的奴仆地位相當，卑賤低微并不為人所重視?？v觀明清說部，教師受尊敬的不是全然沒有。如《歧路燈》中婁潛齋，就得到雇主譚孝移的分外敬重。然而大多數塾師都處于被輕視的卑微地位，如《綠野仙蹤》中的史監生對塾師王獻述可以說是尖酸刻??；《八洞天·明家訓》中的財主晏敖對待兒子的老師更是慳吝至極；《醒世姻緣傳》中的淘氣學生狄希陳對先生程樂宇百般戲弄，連連制造惡作劇。

到了《聊齋志異》中的《愛奴》篇，蒲松齡一改塾師不為人重視的地位，以生動細膩之筆描寫了尊師重教的篇章。《愛奴》篇寫蔣夫人對徐生極其仁厚體貼，不光寫她在經濟上和生活起居中對徐生的周到照顧，尤其突出她對徐生人格上的尊重和感情生活上的體貼。當公子入告徐生與愛奴共寢之事時，蔣夫人“急掩其口”?！凹毖谄淇凇笨此剖且粋€平常的動作，在這兒卻極合時宜地捍衛了徐生的人格尊嚴、為師尊嚴。蔣夫人之所以這么做，也是對徐生的真切理解和細微體貼。特別到后來，夫人又把愛奴贈給徐生酬恩。小說點明了蔣夫人贈送愛奴的用意：“今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渠亦略能解意?！睈叟切焐虝钪械奈拷澹粌H雅潔貌美，體貼周到，并且“又善巫，一挼挲而疴立愈”。可見，愛奴不僅滿足徐生感情世界的需求，還給他的生活提供實實在在的全方位的照顧。

三

縱觀蒲松齡的一生，可以說貧窮與寂寞一直與之相伴。蒲松齡早年的科舉之路頗為順暢，但這種日子沒持續多久，緊接著兩次鄉試敗北，給其帶來了不小的打擊。從此，他在科舉道路上的奮斗無一例外地都以失敗告終，直至年逾花甲。

對于一個只有滿腹詩書的秀才來說，當私塾先生也許是他最好的謀生方式。然而，私塾先生并不是那么好當的。蒲松齡在《鬧館》中詳盡地描述了謀館的艱辛和屈辱：“沿門磕頭求弟子，遍地碰腿是先生”“君子受艱難，斯文不值錢；有人成書館，便是救命仙” [1] （P2415）；又在《學究自嘲》中感嘆塾師報酬的微薄和生活的貧困：“今日當了襖，明日當了裙”“粗面餅卷著曲曲菜，吃的是長齋” [2] （P3343）。這種狀況一直到他將近四十歲左右，蒲松齡受聘到當時的望族畢際有家做塾師才有所改觀。畢家對他很友好，報酬還比較豐厚。然而，畢家是世家巨族，科甲相繼，而蒲松齡則是窮愁孤苦、寄人籬下的落魄秀才，這一反差無時不在刺激著他敏感而又寂寞的心靈，其艱難與孤獨可想而知。這種生活長達三十余年，七十歲那年，他謝絕東家的一再挽留，告老還家。

文學是現實生活的反映。一部文學作品的產生，同作者的家世出身、社會地位、所受前代傳統思想的影響和當代社會思潮的影響有關，更與他長期的社會實踐和生活際遇有密切聯系。蒲松齡經歷了長期的坐館生涯，對塾師生活的冷暖甘苦有著深切的體驗。因此在其代表作《聊齋志異》中有大量的塾師生活的描寫，如《房文淑》篇中塾師鄧成德感嘆：“我思先生設帳，必無富有之期。”《浙東生》篇中的房生因“貧不能歸”“教授生徒”，最終還是落個“非狐則貧不能歸也?！薄段逋āび帧菲袊@設館生活“孤影彷徨，意緒良苦”。除了這些對教師清貧孤寂生活的感嘆，坐館過程中教師與雇主及學生的關系，也是蒲氏所著力描寫的。如《褚生》中呂先生與陳生、褚生之間的情深義重，《嬌娜》中孔雪笠和皇甫公子的生死之交。

實際上，蒲松齡不但關注塾師生活中這些基本問題，更注重對其精神生活的關照。由于塾師教書在外，大部分都未能攜有家室，教學活動之余，情感生活往往處于蒼涼的空白之中。蒲松齡在他的小說中總是很自然地安排一些貌美可人、體貼周到的花妖狐魅去慰藉貧苦書生孤寂的心靈，使他們的生理、心理需求得到最大的滿足。如《蓮香》中的桑生孑然一人在異鄉作塾師糊口，美麗勇敢的蓮香尋找理由接近他，來慰藉其孤寂的靈魂；《紅玉》中的書生馮相如過著“井臼自操之”的落拓生活，狐女紅玉自薦枕席并無私幫助他，給其帶來從精神到生活上的幸福。表面上看來，《愛奴》篇中的愛奴和紅玉、蓮香沒有什么區別，都是自薦枕席去慰藉孤苦的書生。然而，《愛奴》中有一個重要的情節是不容忽視的，愛奴是蔣夫人所恩重的一個婢女，她對徐生的照顧體貼是蔣夫人一手安排的；后來她又被蔣夫人作為謝禮送給徐生，才得以和徐生朝夕相處幸福生活?？梢哉f，愛奴對徐生的情深意重、周到照顧都是蔣夫人花費代價換來的，她是蔣夫人送給徐生的一個特別的“尊師”禮物。

應該說，蒲松齡在《愛奴》篇中關于塾師生活的描寫，投放了更多的人文關懷，使小說中的塾師生活更加貼近現實社會中的真實生活、更加世俗化。他把塾師和鬼女的愛情故事放在“尊師重教”這個背景之中，給“尊師重教”這個主題涂上了絢麗的一筆。蒲松齡在長期的教書生涯中，感情生活的慘淡蒼白是可想而知的；再加上滿腹才華卻只有地位卑微的教師身份，他很在意能否得到雇主尊重。應該說愛奴是他的一個希望，也是一個幻想，他的這些精神需求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闡釋，也可以說他自己生活中的缺憾在文學作品中得到了適度的補償，從而使“尊師重教”這個主題得到了人性化的詮釋：雇主對塾師的尊敬不僅是經濟上的，更是人格和情感上的。

四

本篇以《愛奴》為題，“愛奴”作為行文的線索，貫穿始終。小說寫徐生在蔣家設館不久，就與愛奴燃起了私情。文章雖然主要寫徐生和雇主蔣夫人之間復雜而又微妙的關系，但后半部分還是以大量篇幅描寫了愛奴與徐生之間的悲歡離合及徐生對愛奴的深厚感情，小說的結尾寫徐生因魯莽失去愛奴的痛心悔恨。蒲松齡在“異史氏曰”中不無感慨地說：“余謂艷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靈物不享其年，惜哉！”縱觀全篇，還是給人一種明顯的文符其名的味道。

小說采用了對比手法，正文部分的內容與后面兩則附錄的內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前者寫雇主和老師之間的互相體諒和尊重，雖有誤會，但整個過程始終閃動著脈脈的人情。而后者則寫雇主和塾師之間互相苛求、斤斤計較、劍拔弩張的矛盾，第一則結尾是塾師對雇主“自后橫擊臀股，鏘然作皮肉聲?！钡诙t的結局是雇主與塾師“操戈相向，兩人破頭爛額而赴公庭”。濃濃的火藥味彌漫在師主之間。同時，小說中故事發生的空間也形成了鮮明對比，徐生是在陰間為師受到了鬼主仁厚體貼的尊重，而附錄中的馬生是在人世間受到雇主尖刻的對待。這些塾師在人間的悲慘經歷，應該說有蒲松齡對教師生涯冷暖甘苦的深切感受。正如何垠所評：“待師之厚，人不如鬼”。也難怪王世禎在《聊齋志異·題辭》中猜想蒲松齡“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

通觀《愛奴》全篇，蒲松齡把書生與花妖狐魅的愛情故事和“尊師重教”這個主題結合起來，從而使“尊師重教”這個主題在另一個領域得到了詮釋：雇主對塾師的尊敬不僅是經濟上的，更是人格和情感上的。

注：本文出現的引文除注釋外，均出自蒲松齡著《聊齋志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

參考文獻：

[1]蒲松齡.鬧館[A].盛偉.蒲松齡全集[C].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2]蒲松齡.學究自嘲[A].盛偉.蒲松齡全集[C].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