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懷抱鮮花的女人》中神秘女人懷抱鮮花、特別愛笑是以蒲松齡《聊齋志異·嬰寧》中的愛花與愛笑的女孩嬰寧為藍本構思的,莫言《金發嬰兒》中那個愛笑的女人及《蛙》中的“我”的妻子王仁美也有“嬰寧”的影子。
關鍵詞:懷抱鮮花的女人;金發嬰兒;嬰寧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莫言《懷抱鮮花的女人》是一篇優秀的中篇小說,它寫的是海軍上尉王四回家結婚的路上,邂逅了一位懷抱鮮花的女人,而這位始終微笑的、懷抱鮮花的女人卻如蛆附骨、如影隨形地跟隨王四到了王四家中,這事在王四家中起了軒然大波,未婚妻也離他而去,最后王四與懷抱鮮花的女人擁抱接吻而死 [1]。
由于敘事的模糊性與意義的閃爍性,使得讀者很難把握這篇文章的主旨是什么。在把握主旨之前,我們先要明了:《懷抱鮮花的女人》是如何創作出來的?它有沒有藍本?或者說,它是受了什么影響而寫成的?
一般認為,《懷抱鮮花的女人》是受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而寫成的。戴清先生《魔幻、誘惑與毀滅——對莫言〈懷抱鮮花的女人〉等“邂逅”小說的原型批評》說:“如果說在《畫皮》中蒲松齡通過魔女害人的古典訓誡故事傳達了對儒與道本質的思索與顛覆,那么在《鮮花》中,莫言并沒有跳出這一古老的故事套子,是對原型理論中‘魔幻的意象’的再次書寫。” [2] (P200)
劉汝慧、傅宗洪先生《試析莫言小說的魔幻現實主義成分:以〈懷抱鮮花的女人〉為個案》也持類似的觀點 [3]。也有人把《懷抱鮮花的女人》認為是現代派的,如奚佩秋先生《云譎波詭·兼容并蓄——〈懷抱鮮花的女人讀解〉》在談到《懷抱鮮花的女人》時說:“從總體特征看,作品的思維方式及藝術表現方式無疑是屬于現代派的。以生命哲理為基本內容,形式上具有現代派小說簡約、朦朧、富于暗示等特征。” [4]
把《懷抱鮮花的女人》看作受魔幻現實主義或現代派并無不妥之處,小說敘述中神秘氣息與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故事架構,都可以作魔幻現實主義觀。莫言曾經說,馬爾克斯對他有影響,但“沒有馬爾克斯我也會這么寫”,“有一些小說像《金發嬰兒》是真正受到馬爾克斯的影響,但很快意識到不能再這么下去了,于是就力圖改變,但完全變回去的寫作也不行。后來就聽之任之寫了下去。” [5] (P150)然而除了魔幻現實主義,它還受到哪些影響呢?莫言“力圖改變”了些什么呢?
其實在我看來,《懷抱鮮花的女人》雖然波詭云譎,但其不過是由《聊齋志異·嬰寧》一滴古墨脫胎而出,又被莫言氏加以踵事增華而來。下面論證之。
《嬰寧》寫一個由狐女生產、鬼母養育的狐女嬰寧,她姿容俏麗,天真爛漫,胸無城府,口無遮攔,喜歡花,特別愛笑。
嬰寧特別喜歡花。嬰寧出場時是王子服第一次見她,“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王子服第二次見嬰寧時,“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她的家中也如同花園一般,“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墜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還有海棠花等,“花木四合” [6] (P147),這些表明嬰寧愛花。
嬰寧還特別愛笑。如“笑容可掬”,“笑語自去”,“含笑拈花而入”,“嗤嗤笑不已”,“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大笑”,“狂笑”,甚至于新婚當天,“女笑極不能俯仰”,笑得結婚儀式都舉行不下去了,她的婆婆對她說“人罔不笑,但須有時”。如果說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是一個最愛哭的女孩子,那么《聊齋志異》中的嬰寧就是一個最愛笑的女孩子。嬰寧的笑比蒙娜麗莎的笑純真而甜美。
蒲松齡評論說:“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也指出了嬰寧愛笑的特點。
我們再來看莫言《懷抱鮮花的女人》,這個海軍上尉叫王四,應該說這個“王四”,從名字上來看就極“土”,巧合的是,王四與《嬰寧》中的男主人公王子服都姓王,這大概也是莫言從《嬰寧》中受到的不經意之啟發吧。
《懷抱鮮花的女人》中這個神秘的年輕女子抱著一束鮮花,小說多次描述了鮮花,如“那束花葉子碧綠,花朵肥碩,顏色紫紅,葉與花都水靈靈的,好像剛從露水中剪下來的一樣”,最后,“那束怪異的鮮花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枯萎了,女人仍死死地抱著它”。《嬰寧》中也曾寫到鮮花枯萎。嬰寧手拿的花朵,扔在地下,被王子服撿起,藏在枕頭低下,“花雖枯,未便雕落”。
《懷抱鮮花的女人》中的年輕女子最大的特點就是愛笑。小說用了很多詞語來寫她的愛笑。
“嫵媚而迷人的微笑”、“在鮮花叢中綻開的笑臉像一束黃色的火焰”、“迷人的微笑”、“無聲的笑容”、“燦爛的微笑”、“在暗中微笑”、“對著自己微笑”、“女人的笑比剛才要露骨多了”、“她自始至終對著上尉微笑”、“似癡似迷、高深莫測的微笑”、“女人在微笑”、“絕對友善的微笑”、“女人的微笑”(出現過兩次)、“破涕為笑”、“女人笑著”、“臉上掛著微笑”、“把微笑與鮮花獻給了上尉”、“女人的微笑依舊”、“一束鮮花嬌艷、滿臉微笑燦爛的女人”、“笑容綻開”、“她的那幾乎永恒的迷人(有時也是可怕的)微笑綻開了”等等。
可以說,在一篇短篇小說中出現如此多的“笑”,也是夠密集的吧。
《嬰寧》中出現了一個吳生,此人是王子服的舅舅家的表哥;而《懷抱鮮花的女人》中也出現了王四的堂弟,不論是“表哥”還是“堂弟”都是為了處理“嬰寧”或“抱鮮花的女人”的事而出現的。這兩點的相似也表明,《嬰寧》與《懷抱鮮花的女人》兩者之間是有關系的。
《嬰寧》中有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打嬰寧的壞主意,被嬰寧略施小計懲罰了他。《懷抱鮮花的女人》中有幾個男人在廁所中企圖強暴女人,被狗與上尉救了。
兩篇小說的結局也是表面不同而神理相似的。嬰寧在婆婆的責備下,變得終生不再笑了,“女正色,矢不復笑”;嬰寧不但不笑,到最后還哭了,“一夕,對生零涕”,嬰寧的養母去世,“女撫哭哀痛”。
《懷抱鮮花的女人》中的女人先開始也是笑,但后來當王四拋棄她,王四的父母打罵王四時,她也只會哭,不再笑了。如“她的嘴角顫抖著,眼眶里盈滿淚水”,“女人的淚水撲簌簌地滴到濕漉漉的花朵上”,“女人眼里的清明淚珠滾滾地涌出來”,“她的眼里又涌出淚水”,最后竟然寫女人同時“哭與笑”,“女人低沉地呻吟一聲,眼里盈出淚水,臉上竟然還掛著微笑”,這是何其吊詭,又何其自然。
那么這個懷抱鮮花的女人到底是誰?她是來自天堂還是來自地獄?似乎這些都不重要,但有一點是清楚,她與嬰寧一樣,不是來自凡俗世界,王德威先生說:“莫言《懷抱鮮花的女人》寫一個軍人的浪漫邂逅,未料對方非我族類,窮追他至死而后己。” [7] (P109)確實,這個女子“非我族類”。謝素云先生《沉默的吶喊:試論魔幻現實主義在〈懷抱鮮花的女人〉中的應用》說“冷艷詭異的女子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有時固執任性,有時楚楚可憐,宛如《聊齋》里以色惑人的狐仙” [8]。說“冷艷詭異的女子”中個“狐仙”是對的,說其“以色惑人的狐仙”并不恰當。
莫言自己說:“《懷抱鮮花的女人》,這是一個浪漫得死去活來的故事,寫于1991年春節期間,也是在高密。希望讀者能把它當成一個寓言來讀。” [9] (P321)
那為什么要把它看作是一個寓言而不是看作一個小說?我想這大概就隱約指《懷抱鮮花的女人》是受了《嬰寧》這篇小說的影響。
關于《懷抱鮮花的女人》與《嬰寧》最后結尾,則是似異實同,表面上嬰寧與王子服結婚生子,而《懷抱鮮花的女人》王四與女人相擁而死,兩人緊緊摟在一起,口舌與手指都分不開了。但實際上,在這兩部小說中,男女主人公都達到了心有靈犀不點自通的地步,到了這個境界,生與死已經是次要的了。這又是兩者相同的地方。
在《懷抱鮮花的女人》中,莫言寫道“王四想起自己當水手時在艦船的潮濕艙房里躺在那狹小的鐵床上搖搖晃晃地閱讀《聊齋志異》的情景,那時多么希望有一位美麗溫柔的狐女來到自己的身邊”,這里的“狐女”是不是指嬰寧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這篇小說受到《聊齋志異》的影響是確定無疑的。
莫言對《嬰寧》很熟悉。莫言寫于1998年的《雜感十二篇》第六篇《笑得瀟灑》說:“接下來該是清朝人蒲松齡老先生的《嬰寧》了。這個小妖精愛笑成癖,動不動就笑得低頭彎腰,不可自制。她笑得毫無來由,毫不做作。一片清純,無比天真。音容笑貌,宛若在眼前。她到底笑什么?笑世間可笑之事,笑世間可笑之人。” [10] (P206)在我看來,莫言對《嬰寧》的解讀并無新穎奇特之處,不過莫氏對《嬰寧》的喜愛卻是溢于言表、不言而喻。
因此我們可以大膽的推測,《懷抱鮮花的女人》是根據《嬰寧》作為本事來闡釋的,又加上作者莫言天馬行空的想象與描述,貌似受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但總的說來,《懷抱鮮花的女人》根植于中國古代文學傳統而不是什么魔幻現實主義等。
其實,莫言在其他小說也刻畫了以嬰寧為原型的女人——愛笑的女人。如《金發嬰兒》中的女主人公紫荊,也就是孫天球的老婆,非常喜歡笑。她的婆婆說“俺兒媳婦就是愛笑”:
她的笑聲變化多端,有時像兩歲女孩被大人高舉到空中,又刺激,又驚奇,“咯咯咯咯”笑成一串,還倒嗝著嗓兒,氣都喘不過來。她一邊笑一邊用雙手拍打著腰身,身體起伏著,腰彎下去抬起來,抬起來彎下去,笑聲,拍打腰身聲,衣衫窸窣聲,連成一片。這一通笑可真是豐富多彩,熱鬧非凡。四周的空氣都被沖擾得亂紛紛流動。老太婆對兒媳說:紫荊呀,你這個傻閨女,女人家沒有你這種笑法的,女人家要笑不露齒。[11] (P128)
下面還寫了“她”如何愛笑,各種各樣的笑,甚至小姑子的丈夫被汽車軋斷了腿,她還要笑,不再贅引。
《蛙》中“我”的老婆王仁美也特別喜歡笑,在結婚時也大笑,前面說過嬰寧結婚時笑得不能完成婚禮。這王仁美與嬰寧也是半斤八兩。我們來看一下,“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兩位充當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王仁美笑彎了腰”,“王仁美又是一陣大笑”,“王仁美哧哧地笑”,“她(王仁美)嘻嘻一笑”,“(王仁美)一邊看小人書,一邊看一邊笑”。王仁美結婚時笑,平時也笑:
她笑著說不用洗,這樣不招虱子不招蚊蠅。她洗頭時我提著壺從后邊給她澆水,她低頭哧哧地笑。我問她笑什么,她笑得連臉盆都弄翻了。[12] (P164)
可以說,這愛笑的王仁美也是嬰寧的化身。
值得注意的是,懷抱鮮花的女人、紫荊與王仁美都是以悲劇結尾的。神秘女人與王四抱在一起死了;王仁美因為流產而死,紫荊沒有死,卻出軌與黃毛生了金發嬰兒,她的嬰兒被丈夫掐死,等待紫荊的是什么結局呢?
《金發嬰兒》的結局是孫天球掐死了那個哭泣的孩子。這樣的結局在契訶夫小說《渴睡》中似曾相識。一個為主人的孩子徹夜搖搖籃的小女孩,因為孩子總是哭泣而自己不能入睡,最后這個小女孩掐死了主人哭泣的小孩,自己坦然入睡 [13] (P31-36)。雖然兩者有形式的不同,但是在掐死孩子以后,故事就戛然而止,這都是出于同一機杼。
需要指出的是,《金發嬰兒》不但有對“嬰寧”笑的“正模仿”,還有“哭”的“反模仿”。《嬰寧》中嬰寧生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從小就喜歡笑,“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而《金發嬰兒》這個嬰兒特別喜歡哭,尤其見了“我”時更是大哭特哭。
杜貴晨先生曾經指出,“嬰寧”其實出自《莊子·大宗師》“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14]。清人郭嵩燾云:“《孟子》趙注:攖,迫也。物我生死之見迫于中,將迎成,毀之機,迫于外,而一無所動,其心乃謂之攖寧。置身紛紜蕃變、交爭觸之地,而心固寧焉,則幾于成矣,故曰攖而后成。” [15] (P61)
嬰寧,或攖寧,通俗地說,就是受到干擾后而寧靜如初。莫言筆下三個嬰寧式的女子——懷抱鮮花的女人、紫荊、王仁美,她們受到了干擾卻都得到一個非常悲劇的結局,這與“攖寧”的本意是一個相反。莫言或許根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攖寧”的最終含義,但是小說中人物命運的悲慘結局卻顯示出令人驚異的一致。這大概也是莫言對《莊子》“攖寧”的一個反諷,對《聊齋志異·嬰寧》結局的一個創造性改變吧。
莫言的創作受到蒲松齡作品的影響很大,然而現在對莫氏受蒲松齡影響的研究還只是停留在表面上,這一工作還有待于深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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