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對科舉考試的種種弊端進行了尖銳的批判。然而在現實中,他并沒有因為小說里的“看透”,就放棄對功名的追求。從十九歲以第一名考取秀才時起,直到七十一歲考中貢生,蒲松齡同科舉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一面以出世的眼界看透了科舉,一面又執著下去不肯放棄。蒲松齡的態度,令人頗感費解。是他在矛盾嗎?還是執著中另有人生境界……
關鍵詞:蒲松齡;科舉;反思;執著;超然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蒲松齡的科舉歷程
縱觀蒲松齡的科考之路,從他十九歲考中秀才之后,便步入了一個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漫長征途。“其時慘淡經營,冀博一第,而終困于場屋?!保ā缎惺觥罚┌串敃r科舉制的規定,并非所有生員都可以參加上一級的鄉試。如果不是“援監”,還必須通過科試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蒲松齡考中秀才以后,直掙扎至三十多歲也未能通過科試。感于上進沒有指望,以及家中一貧如洗的狀況,他不得不應孫蕙之聘,到寶應縣去做幕賓。然而做幕所寫都是一些公事上的文牘或私人的應酬文字,與當時應試的八股文距離很遠,所以才滿一年他又結束了做幕的生活,回鄉坐館教書,目的還是為了便于科名的上進。后來他坐館西鋪畢家,直到三年之后才得“補廩”,取得了參加鄉試的資格。此時他已是四十四歲的人了。
蒲松齡的兒子蒲箬在《行述》中說,“至五十余尚希進取。我母止之曰:‘君勿復爾!倘命應通顯,今己臺閣矣?!允俏腋富倚膱鑫?,而甄匋一世之意,始托于著述焉?!闭Z意似是五十歲以后,蒲松齡就不再應試了。路大荒整理的年譜也認為他在五十一歲(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年)赴濟南鄉試,二場因故被黜,“自此亦不復闈戰矣”,其根據是王敬鑄手抄聊齋制藝的一段附注,“前三藝傳為康熙十三年甲子科先生秋闈之作。時主司已擬元矣,二場抱病不獲終試,主司深惋惜,而自此亦不復闈戰矣?!?[1] (P1818)但是高明閣在《蒲松齡的一生》中否定了這一推斷,認為至少康熙三十八年、四十一年兩次秋闈,蒲松齡都有去應試過的記錄。[2]證據是他于任午年(康熙四十一年)創作的《寄紫庭》五絕三首:
良禽高飛盡,吾邵數何奇!莫下陵陽淚,三年黍一炊。
不恨前途遠,只恨流光速?;叵肴昵埃楠q在目。
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五夜聞雞后,死灰復欲然。
從中可知不但這一年的壬午科,連三年前的己卯科,他都曾參加過秋闈,此時他已六十六歲高齡。然而“五夜聞雞后,死灰復欲然”,按著詩里的意思,他傷心之后,下一科還想去應試呢。他所撰寫的七十九篇擬表,也可作為為參加鄉試進行過準備的一個旁證。故而蒲箬所謂的“灰心”,并不能代表五十歲之后蒲松齡不復參加秋闈,其意思應該是他不再那么熱切地冀博一第,而將更多的精力轉移到了著述。事實上,七十一歲的蒲松齡還參加了一次考試,而且考中貢生,連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所以,不夸張地說,蒲松齡的一生都是在對科考的執著中度過的。
二、《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對科舉的反思
“先生壯歲舉業,中年則肆意著述。”據《蒲松齡年譜》記載,《聊齋志異》一書,在他四十歲的春天已大體完成,之后又陸續增補了許多篇目,五十歲基本成書。[1] (P1776)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為書生們安排了博取功名之外的種種出路,表達了他看透科舉的態度:堅信“富貴所固有,不可知者遲早耳”(《白于玉》);初時心念功名,“不紉于懷”的王勉也頓悟了“富貴縱可攜取,與空花何異”的道理(《仙人島》)。至于對科舉考試諷刺批判的文章,則不勝枚舉?!袄僳E十年湖海夢”的落拓經歷,很難使蒲松齡不對科考進行一番深刻反思,也不難悟出“場中莫論文”的道理。況且他受佛老思想影響極深,又是特別篤信因果的人。相信功名富貴是命里注定的東西,不是一味執著就能得到。他感嘆自己“塵中福業,前世或虧”,命中注定難以高中。又以“功名傀儡場中物”的無常堪破對外物的執著,寬慰自己即使追求到了功名,也不過只是浮云。
在《試后示篪、笏、筠》 [1] (P575)這首詩中,蒲松齡從多個角度對科舉的弊端進行了深刻地揭露和指斥:
昔日學中士,獲榮在稽古,今日泮中芹,論價如市賈。額雖十五人,其實僅四五。益之幕中人,心盲或目瞽。文字即擅場,半猶聽天數。矧在兩可間,如何希進取? 悠悠歲月邁,稚齒為衰姥。
對于“場中莫論文”,“功名命中定”,他始終抱著一種既無奈又相信,同時積極進取磨練今生修為,修身行善彌補前世“業債”的態度。對于“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輸璧,不能自達于圣賢” [1] (P134)的徇私舞弊,他也憤慨而不屑于同流合污。然而最令他憤懣和難以釋懷的,卻是評卷的不公。這與他初戰大捷的經歷,以及對自己才華的非凡自負有著很大關系。蒲松齡早在十九歲時便立志高遠,他年少的雄心,便不僅僅著眼在功名,而是要在學問、道德、修養、文采各個方面,都有所進步,有一番大的作為。“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龍津?!痹谀晟贇馐⒌钠阉升g眼里,科舉好像已經不在話下,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然而接二連三地受挫,讓他備受打擊,也讓閱卷的不公成為他心中一大隱痛?!邦l居康了之中,則須發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保ā度~生》)更可恨的是,在科舉社會中,世俗偏見又認定凡是考取科名的人就有學問,反之則無學問。于是科考上的失敗使他的文章也受到“牽連”,遭受質疑和譏諷。蒲松齡就讀李堯臣家時,就有人譏諷過他“日月逝矣,而功業未就。李子聰明,乃其天授,子何力之有焉?試思日所臨摹,伊王伊柳?日所誦習,其韓其歐?不知自警,亦足羞矣!”(《醒軒日課序》) [1] (P64)以不能中舉為口實,奚落他做文章的路子不正,是邪門歪道,不合乎唐宋八大家韓愈、柳宗元、王安石、歐陽修等人的規范。所以葉生“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睂嵤菍懗隽怂男穆?,也是他最痛斥科舉之處。因此《聊齋志異》中才會創作了那么多對科場考官冷嘲熱諷的故事:《賈奉雉》的主人公名冠一時,卻屢試不中。一位異人告訴他,考官們是以拙劣文章進身的,閱卷也不會“另換一副眼睛、肺腸”。異人用法術讓賈奉雉在考場中寫出一篇令人作嘔的臭文章,結果卻高中。賈奉雉事后看了自己寫下的文章,“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直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羞愧地無地自容,于是“遁跡山丘”。《司文郎》就更辛辣了!有著奇特能力的盲僧人,能通過鼻子嗅出文章的好壞。當他聞到某考官的文章,“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簡直是對那些昏庸無能的考官極至的挖苦。毋庸置疑,蒲松齡自己是絕對不屑于為這樣的文章的。在這個問題上,他是知其“可為”而不能為之。這是他的孤高耿介之處,也是他最苦悶之處。他曾經創作了一首《沁園春·戲作》:“常期勉改前非,須索把小人一偽為:要啁啾善語,憐人似燕;笑號作禍,迕世如鴟。賺得蒼蒼,拋來富貴,鬼面方除另易衣——旋回首,向天公實告:前乃相欺?!?[1] (P717)就是調侃自己因為不肯做小人,而始終無緣于功名富貴。
此外,《聊齋志異》還揭露了科舉扼殺人才的另一面,即它所造就的往往是只知追求“顏如玉”、“黃金屋”的書呆子,甚至是精神恍惚的“神經病”?!翱婆e制度以功名利祿為誘餌,它對許多出身寒微的知識分子有著特別大的吸引力,他們渴望‘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十年寒窗,一舉成名,成為統治階級中的一員,但是科舉本身的虛偽性和腐朽性,又決定了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的夢想必然化為泡影。許多人就在這種美麗的夢想和冷酷的現實的矛盾中掙扎了一輩子,忍受著一次次失敗的打擊和無窮無盡的煎熬,有的麻木不仁,有的形同白癡,有的死不瞑目,心靈上受到極大的損害。神魂顛倒,簡直成了精神病患者……我們很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份十分精彩、沉痛的聲討科舉制度殘害知識分子的控訴書!” [3]因此,在這樣的客觀條件下,讀書人應該秉著什么樣的心態對待科考,也是蒲松齡在思考和實踐的問題。在小說《辛十四娘》中,楚銀臺的公子于提學試中考中第一,便向考取第二名的馮生炫耀自己的文章,“諺云:‘場中莫論文?!搜越裰渲嚒P∩糟贸鼍险?,以起處數語,略高一籌耳?!瘪T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為文章至是耶!”醒后他感到很后悔,于是把這件事告訴家中的狐妻辛十四娘。辛十四娘很不高興地批評他:“君誠鄉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君到于今,尚以為文章至是耶!”顯然借馮生之醉言道出了蒲松齡自己心中的怨憤之氣。但他既能創作這樣的故事,說明并不滿意自己止步于這種“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的輕薄牢騷的狀態。他所追求的是圣賢之道,君子人格,當然不甘心為“鄉曲之儇子”。他認為讀書人敲不開科舉這道門,不能治國平天下,固然是苦悶的事,但是至少還能在修身為文上精進,將怨天尤人的不平之氣轉移到對自身人格的打磨。在《司文郎》里,他就表達了這種態度:“凡吾輩讀書人,不當尤人,但當克己: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踧落,固是數之不偶;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彪m然是擷取功名的唯一的階梯,科舉考試在蒲松齡的心中已經不是多么神圣的事;但同時,縱然存在著徇私舞弊,黑白顛倒的種種弊端,科考在他看來也不是一無是處的事。蒲松齡對科舉的態度很明確,他并不心存僥幸,也不放棄原則;既清醒地看到科考的弊端,又不放棄希望。
三、現實中的蒲松齡為何執著于科舉?
1、生存需要
拖有七口之家,僅守荊棘蒿萊中的三間農場老屋。本就家道中落的蒲松齡,在分家以后更是徹底陷入了窮困潦倒的境地。他曾在《日中飯》中,如實記錄了荒年家里孩子們饑腸轆轆,爭搶麥粥的場景:“大男揮勺鳴鼎鐺,狼藉流飲聲棖棖。中男尚無力,攜盤覓箸相叫爭。小男始學步,翻盆倒盞如餓鷹?!?[1] (P501)子女的啼饑號寒,令他心酸;他們的教育問題更使他感到憂心忡忡。為了謀生,他歲歲游學或依人做幕,空有滿腹的才華,卻不能親自教導兒孫,也無力為他們延師?!拔覟楹谑|人田,任爾嬌惰實堪憐。幾時能儲十石粟,與爾共讀蓬窗前?!崩夏覆∈牛挥邢蚝糜呀桢X才能完喪。并且欠下的債很久才還上,連累自己的朋友被家屬埋怨。這件事使他耿耿于懷(《薄有所蓄,將以償所負,又為口腹耗去,深愧故人也??挥凶?,情見乎辭矣。寄懷王如水》)。貧窮給蒲松齡帶來的愧痛與不自由,對他身心的煎熬與折磨實在是外人難以體會的。所以他才會感嘆,“貧賤能傷人,茲言理所有。室人嘆于側,兒女啼其后。此身非木石,何能不衰朽?!薄柏殬O易流落,指笑十指攢。”在這一點上,他和創作《乞食》的陶淵明一樣坦白和無奈。
面對這種境況,既不能做到像他的父親那樣“去而學賈”,棄詩書以權子母;又不得不自謀生路、挑起生活的重擔,應試科舉理所當然要成為蒲松齡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而且,對于“天性慧,經史皆過目能了”,“十九歲弁冕童科,大為文宗師施愚山先生之稱賞”的蒲松齡而言,科舉也是最容易讓他出人頭地的一個選擇。但是“半工半讀”可不是這么簡單的事。為了謀生歲歲游學,或是寄人籬下,替人寫那些應酬文案和書信,必然會分散他的精力,使他不能專心應舉?!叭蛔晕鲶?,薄產不足自給,故歲歲游學,無暇治舉子業?!保ā缎惺觥罚┕P耕是筆耕,科考是科考。他以筆耕謀生,和《聊齋志異》里“貧無以遺先生,必半月販,始能一月讀”的褚生沒有多少區別。有人在分析蒲松齡不能中舉的原因時指出,“我們說他希望通過科舉考試飛黃騰達是在做夢,指的不是功名無憑,而是他從開始就走錯了路,而且他始終不曾認識到這一點……只要明清八股取試制度不改變,不要說什么長學問、消躁志沒有必要。就是寫詩之類,對科舉考試也完全無補。因為終康、雍之世,連‘試帖詩’都不曾作為考試的科目。在吟詠上浪費有用的時光,當然毫無用處”。指出了正是“一時名公巨卿,日以文事相煩,如代漁洋先生作征詩啟,唐豹巖先生屬作生志,與夫壽屏錦幛,敘跋疏表,婚啟等文”這種道路,導致了蒲松齡和他的老友張歷友、李希梅在科考上的失敗。(《蒲松齡的一生》) [2]應該說,這種分析很有道理。但值得注意的是,“走錯路”未必是因為蒲松齡“不曾認識到這一點”。替人代筆的應酬文字,顯然是迫于生存需要的身不由己。即便是自發創作的詩歌古文,何嘗不是精神苦悶中的不得已?“而耽于詩歌及古文詞,其一時所作,大抵在行旅登眺,與寄遠送別,往復酬答之間,而歡愉慘悴之志意,猶未盡形諸篇章也。”(《行述》)古人說“文章憎命達”,遭跡的坎坷、生活的艱難、內心的煎熬使蒲松齡在詩詞小說中寄托孤憤,渲泄不平之氣。這其實是他在困窘中尋求平衡和解脫的方式,也可說是立功不成,不得已而立言的作為。只是這些文章雖能成就他后世的名聲,卻無法使他實現現世的抱負。若從應試科舉的角度而言,更是時間精力上的浪費。所以他的朋友張篤慶才會苦口婆心地勸他“司空博物本風流,涪水神刀不可求”、“此后還期俱努力,聊齋且莫競空談”。蒲松齡的處境很尷尬,寫詩著述能讓在困窘中掙扎的他在精神上好受一點,但是寫詩著述又妨礙了他在科名上的進取,加重其身心之苦;迫于生存他難以專注地考試,為了生存他又不能放棄考試。他的執著,根本都談不上什么追求富貴的問題,實在是擺脫貧困最基本的需要。誰叫貧窮牽連到了吃穿用度、妻兒老小,實非他一人之事。
2、濟世觀念
儒釋道的思想對蒲松齡都有重要影響,相較之下,在他身上體現的最純正的還是儒家思想。無論進行何種體裁的創作,他始終心懷天下,保持著一種為民請命的立場。即便是在小說里談玄論道、談鬼說狐,他的感情和興趣也總是明顯地偏向請佛住世、解救蒼生云云。譬如感于悍婦橫行,使丈夫不堪其苦,他會說,“觀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將盂中水灑向大千世界也!”(《江城》)感于世風敗壞,年輕人不思進取,他又說“‘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數仙人,并譴嬌女昏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保ā而P仙》)這些雖是玩笑話,但也能體現出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以及同于杜甫那種“再使風俗淳”的愿望?!肮鸀楹釉?,沒為日星,何必長生乃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仙,因而為公悼惜;余謂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賢,解者必不議予說之傎也。”(《楊大洪》)可以說,蒲松齡對科舉的執著,即是他對蒼生和社會的不離不棄,其儒者情結是很深的。
窮困潦倒的遭遇,讓蒲松齡深刻地體會到了農民的疾苦,與他們同病相憐,也讓他的使命感越發強烈而且不可斷絕。頻發的旱災、水災、蝗災、沉重的賦稅使他和黎民百姓一起,在擔驚受怕和啼饑號寒中艱難度日?!拔倚兄僚f村,鄰半為逃氓。官慈盜日多,日落少人行。父老對欷歔,愁旱心煎烹。”蒲松齡的詩集里,有七十余首都是關懷人民疾苦,關心自然災害的。他還增刪韓氏的《農訓》,把自己耳聞目睹的對付蝗災的經驗,記錄在后來集成的《農桑經》里。對于律法,他也有很多意見和改革措施。他創作的七十九篇“擬表”,六十六篇“擬判”,既是為參加鄉試所做的準備,更是感于民情,激于時勢所作 [1] (P406):“匿稅”、“淹禁”、“河防”、“脫漏戶口”、“辨明冤枉”、“盜決河防”、“冒破物料”、“禁止師巫邪術”、“邊境申索軍需”……他有一肚子的見解,而且躍躍欲試,卻只能在文章里頭去表達,甚至僅僅寄托于狐鬼故事,對現實難以產生真正的影響。其苦悶的心情可想而知。
“弟素不達時務,惟思世無知己,則頓足欲罵。感于民情,則愴惻欲泣,利與害非所計及也?!?[1] (P134)在《與韓刺史樾依書,寄定州》中,蒲松齡中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他并不計較利害,也不是想要追求功名富貴。真正讓他痛苦的原因始終是恨無知己和感于民情?!爸T葛隱南陽,抱膝掩柴門。有桑八百株,有田足耕耘。豈不諳時勢?難酬三顧恩。蜀中無寸土,白手定三分。秋風五丈原,千載淚沾巾!不必淚沾巾,存亡固有因?!蔽骞拧蹲x〈三國志〉》中的這幾句,幾乎可以等同于一段他自己的內心獨白——我年復一年地參加考試,難道是因為不知道仕途的黑暗嗎?不是啊,我早已經看透了功名,也看透了科舉??晌也荒芊艞壦脑?,是希望能為天下的百姓盡自己的一己之力。我耗盡了我的一生,還是得不到機會,無所作為。每當想到此處,就忍不住悲從中來,老淚縱橫。但是想到世界是無常的世界,我又會從這悲痛中解脫出來。人世間的成敗有它自己的原因,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能改變的。只要我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就足夠了,我又何必悲傷呢?
蒲松齡的身份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目睹“官慈盜日多”,他只能憤憤不平;看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空有一腔熱血卻又無法去實施?!奥務f當年杜甫,也是一生愁”,他太能體會杜甫那種“名豈文章著”的無奈了。正是因為如此,即便“所望盡虛懸”,他還是要“三年復三年”地參加考試。他放不下蒼生百姓,割不下他的濟世情懷。而他的雄心,也不甘心因為考場上的失敗就磨滅!
3、誡子示范
蒲松齡設館于畢氏際有三十年之久,“高館時逢卯酒醉,錯將弟子作兒孫?!奔鹊莱鏊鳛閹熼L傾囊相授,無存芥蒂的肺腑之心,亦流露了他為人父祖的款款深情。他的志氣同悲憫使他對讀書人的命運,遭跡格外關心,無論他們是他的弟子還是兒孫,無論他們是童蒙還是老人。他為那些年逾不惑猶操童子之業的老蒙士編纂《小學節要》 [1] (P120),為他們省些心力,便于記誦。他寫了《求科試廣額呈》 [1] (P208),為“半阻于進取”的讀書人爭取被削減的錄取名額。其中最使他心感愧痛,不可縈懷的,是與他聚少離多的兒孫們。“我為糊口蕓人田,任爾嬌惰實堪憐。幾時能儲十石粟,與爾共讀蓬窗前。”我們不能過譽地推論,誡子示范是蒲松齡對科場不棄不離的動機。但很顯然,激勵后輩并且以身作責,是他執著不放棄的一個原因?!读凝S詩集》里的那些誡子詩即是較好證明。
這些誡子詩中一以貫之的,仍然是蒲松齡向來那種“命運的歸命運,自己的歸自己”、“但問耕耘,不問收獲”的達觀態度。他在詩里激勵子孫,其實也是鞭策自己。甚至可說,這些詩簡直就是他自己的科場心路。他從不向兒孫諱言科場的黑暗,在后輩面前對科舉的鞭笞,一點不亞于小說里的諷刺。即使他們年年落榜,他也不會責備,反而作詩以示勉勵,通過批判世道的不公來寬慰他們的失敗。所寬慰兒孫處,也是寬慰自己,道出了這種種不公都是客觀的存在,不以人力為改變。言下所教導的,其實是莊老之道中那種將人生的不幸歸之于上天的解脫智慧。所激勵兒孫處,亦是自我激勵,反復強調他所信奉的人生真諦。蒲松齡喜歡老杜,喜歡蘇軾。悲則悲矣,但是不喜歡一悲到底。總要有個樂觀,勵志的結尾才行。這種品質自然也反映在每一首誡子詩里:“天命雖難違,人事貴自勵”、“不患世不公,所患力不努”、“亡羊當補牢,已誤莫再誤”。一言以蔽之,就是“但盡人事,各憑天命”的意思。遍讀蒲松齡的誡子詩,乃至整部《聊齋詩集》,皆不出離這個意思。
與誡子詩相得益彰的,是他受王八垓命題,為教子弟所作的《為人要則》 [1] (P289)。包含了正心、立身、勸善、救過、輕利、遠損等十二題內容。表達了他的教育理念,并折射出其對人生價值的理解。且看他的立身篇——
“立者,卓然自樹之謂,要于仇怨之叢,立得身牢,風波之中,立得腳定;所與者皆正人,所為者皆好事,使知我者愛有我而不忍傷,仇我者忌有我而不敢動,此方可名之曰人?;蛴谐只I握算,閉戶自封,倉內粟盈,床頭貫滿,此亦可以自立;而十里之外,無人知其姓名,五族之中,多不識其面貌,徼幸無事,以圖茍安,此僅可謂之人,而實不足為有無也。更有不可為人者:上不能讀書稽古,以獲清譽,下不能勞心服苦,以致濁財;于卑瑣之場,甲三杯溷酒,土坐莝之旁,啖兩餐灰飯;見博友淫朋,則呼兄喚弟,見正人君子,則消沮閉藏。品行日乖,而家產日喪,當下成何模樣,將來作何結局也!”
反觀誡子詩,其用意是很明確的?!爸腔劢詮闹轮旧?,功名要自讀書始”、“讀書元不求溫飽,但使能文便可嘉”、“微名何足道?梯云乃自有”……與其說蒲松齡勉勵子孫執著于功名,不如說他希望的是他們讀書立志,安身立命。他最關心的,不是結果,而是其生命的質量。望他們知勤勉,惜寸陰,度過有意義的人生。
蒲松齡的子孫都未能順利地通過科舉做官,或許是一件憾事,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心血全部付諸東流。據記載,他的長子蒲箬,“內行修謹,不茍尺寸。家劇貧,父遠出,親操汲爨以供母。與三弟相友愛,授一經未嘗延他人師?!遍L孫蒲立德,“能承其家學,九歲即著小說累卷,為其祖柳泉公奇之,因有句云:‘涂鴉小兒著新書?!绞裙艑W,手不釋卷。設館授生徒,講明正學,嘉惠后進。著有三字經注解一冊、東谷文集四卷、詩集二卷、修志必采二卷、道書匯通四卷、家政匯編四十卷”。也是小有一番作為的。從《清故顯考歲進士、候選儒學訓導柳泉公行述》、《蒲箬等祭父文》可以看出,兒孫們對他的追述詞切意哀,感人至深,不可謂教子無方。功敗難以生前論,只能說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吧。
4、創作體驗
除了繼續執著地參加考試外,看透科舉的蒲松齡似乎還能選擇另外的出路——像陶淵明那樣隱居種地,或是像他父親一樣去做生意。然而事實并非想象的那么簡單。以蒲松齡的家境來看,他不需歸隱已等同半個農民,在那樣一個苛捐繁重而自然災害頻發的時代,靠種地自給自足可能全家都得餓死。至于做生意,也非他興趣所在,疲勞而且無聊。既然都無聊,反倒不如科舉呢,至少離文字工作近一點。更重要的是,隱于鬧市,熟于科場官場,這種生活狀態比較有利于寫作。隱居不足以謀生,做生意不足以完成《聊齋》,故而哪怕看透了科舉,明智的選擇卻還是寄于科舉。
無論蒲松齡立功還是立言,都與他的濟世之心緊緊相聯。即使看透科舉是一種覺悟,他也必須將這種覺悟依托到一項具體的事業中去身體力行。而這個事業可以是做官,也可以是創作小說?!肚f子·齊物論》曰“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彼呀浻X悟到,利用官職勸化人心和寫《聊齋》勸導人心其實是一樣的,無非是實現形式和效率的不同,至于具體做什么,則取決于現實的條件。假如他有機會為官,很可能像杜甫一樣,投入那種“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的生活,將精力從文學創作中轉移,用做官的方式去踐行《聊齋》未盡之意??墒羌热唤K生困于科場,《聊齋》自然要成為他寄托孤憤,懲惡揚善的核心事業??婆e也自然地退居二線,越來越偏重于一種生活體驗,不論成敗皆能服務于完成《聊齋》。“蒲松齡從十九歲以第一名考取秀才時起,直到七十一歲援例出貢,做了整整半個世紀的老秀才,同科舉八股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由于他在這方面有著極為豐富的閱歷,有著飽嘗酸甜苦辣的深切體驗,也由于他細致入微的觀察,使他的《聊齋志異》在揭露科場的黑幕、試官的無能、科舉扼殺人才以及知識分子所受到的心靈上的創傷等方面,達到了相當的深度。由于這些都是作者縈繞于心頭,為之激動不已,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的題材,當他在進行藝術創作時,往往筆端飽含感情,或借小說中人物之口,傾吐著自己的郁結和憤懣;或在小說中某些人物形象身上,寄托著自己的身世之感?!?[3]這一點和差不多與他同一時代的吳敬梓很像,“株守殘篇,落魄諸生十二年。”吳敬梓若是沒有年甫弱冠時就嶄露頭角,起初自命不凡后又一敗涂地,鎩羽而歸的經歷,也難有《儒林外史》中深厚的積淀和全面反思。在儒林中摸爬滾打,實是他創作《儒林外史》不可缺少的一步。
當“甄匋一世之意”,托于著述,蒲氏對科舉的態度也必然會越來越順命隨緣。只要有利于寫作《聊齋》,其他的得失成敗都無所謂了。作為一位同科舉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秀才,他的執著不僅恰恰體現了他的超然,而且還表達了他的反叛。他沒有成為精神失常的范進,沒有成為《顏如玉》里的書呆,沒有“袖金輸璧”,終生保持耿介又能做到超然,這本身已是對科舉流弊的一種反叛。
四、蒲松齡的執著與超然
馮友蘭在《新原人》一書中曾說,人與其他動物的不同,在于人做某事時,他了解他在做什么,并且自覺地在做。正是這種覺解,使他正在做的事對于他有了意義。他做各種事,有各種意義,各種意義合成一個整體,就構成他的人生境界?!安煌娜丝赡茏鱿嗤氖?,但是各人的覺解程度不同,所做的事對于他們也就各有不同的意義。”
在臻于暮年那種“垂老倦飛戀茅衡,心境閑暇夢亦適。癯儒相習能相安,與以廣堂我不易”的平和之境以前,蒲松齡早已看透了科舉,也始終執著于科舉。執著,雖然給他帶來了痛苦,但是這種痛苦又不斷地通過他自己的覺解去救贖。數十年科舉,世人往往不耐其苦,然他無苦語,以平淡處之。若論他的人生境界,即是這樣一種看透的執著,執著的超然。它們其實并不矛盾,相反地,正是因為看透,所以才能執著。這種執著,在失敗之時不會太痛苦,因為深知失敗是種必然;在成功之時不可能忘乎所以,因為更深一層感覺命運的荒誕。這種執著,未必是真執著,所執著者也不在于科舉本身。否則早已嘔心瀝血地投入,蒲氏門中不難多一范進。特別到五十歲以后,“碰碰運氣”、順便為之的成分就更多了。說認真也認真,放不下那一點希望。誰讓這希望實是一根獨木,直搭向理想抱負之彼岸。說超然也超然,其實早已不當真,成也于斯,敗也于斯。伴隨蒲松齡一生的,正是這樣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我們亦可說是這樣一種無可奈何的智慧。
朱子曾說“內無空寂之誘,外無功利之貪”。深諳無常的人,很難對世界心存僥幸,卻不能因為不存僥幸便拋卻了希望。否則一不小心就跌入百無聊賴的深淵,于那虛假的寂靜中萬劫不復。這悲觀非消極而是清醒,使他的失望非但不麻木反而顯得溫文,不至于歇斯底里,痛不欲生。這希望非天真而是鞭策,使他在精進中不至于負了此生。縱酒狂歌只是文人詩里的牢騷話而已,貧窮并沒有給予蒲松齡真正虛度人生的機會。他從未懷疑儒者的使命感與佛性相通,更不懷疑君子的品質即為仙骨。并且他相信他在執著中不息不止地奮斗,死后也會獲得救贖。“學圣人半邊”其實自評得很公允,文人的那一點放不下的希冀,亦是他們面對披發入山下不了的決心。曹雪芹悟空而未真正地悟空,若無辛酸淚,何來字字血?他終究是這世上的一個著書人而非好了僧。蒲松齡的境界大概也止于這一層。無怪乎筆下成仙的多是花妖狐女:花姑子、辛十四娘、小翠、胡四姐……卻終是不舍得叫正直的書生放棄他們的儒者身份,足見入世的情結之深。“仙乎!仙乎!”他總這般真心地稱贊她們,然而他自己,還是甘愿為著蒼生百姓在宦海中一生到老地浮沉。也正是因為如此,才使得他的超然富有質感而顯得更加深刻和真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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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邵海清.蒲松齡與吳敬梓[J].蒲松齡研究,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