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畢世持是一位曠世的天才,他的一生與唐代詩人李賀相似,才與命相悖。他短暫的一生,給后人留下豐富的文化遺產,但更多地是給人們留下了許多遺憾。他去世后,其摯友蒲松齡為之搜集編訂了遺詩30題,共33首。定名《困傭詩》,并為之作《跋》,以張其文品、人品。在《跋》中,他將畢世持之才華推崇至極致。本文宗旨是解析蒲松齡的《跋》語所涉及到的一些文學、歷史及詩歌評論諸問題。在蒲松齡一生的著作中,專門談論這方面的文字是鳳毛麟角,故其價值是很重要的。
關鍵詞:蒲松齡;困傭詩·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于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設館西鋪畢際有(載積)府上,于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撤帳歸”里,在畢府設館時間約三十余年。期間,他除與館東畢際有兒孫們相處外,其他關系較為密切者,當屬畢氏少八門畢際竑及其兒孫們。畢際竑,字孟議,為畢自肅(字范九,號沖陽,官至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之長子。畢自肅,巡撫遼東邊境,因“饑軍鼓操之事,公竟憤懣殞。”畢際竑是年十四歲,親臨遼東。遭此家難,畢際竑備受煎熬,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使他的人生跌到谷底。后來,他將自己親身經歷寫成《癡說》一書。也許正由于自身的遭遇,所以,他對蒲松齡屢試不第,懷才不遇的境遇很同情。其子盛育,字子萬,號怡庵,“公性倜儻,質直好義。”《聊齋·狐夢》:“余友畢怡庵,倜儻不群。”“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畢怡庵家居萬家村,故訪友抵足西鋪綽然堂,這是在情理之中。同時,也說明他們二人間的關系。畢際竑之孫畢世持,與蒲松齡為文字之交,為摯友。畢世持過世后,蒲松齡為其搜集佚詩,編訂并題《跋》,他們間的關系,就是下文要談的論題。
一
大約四、五年前,王一千先生贈我《畢公權〈困傭詩〉跋》,但無畢公權其詩。2012年《蒲松齡研究》第八十三期刊陳汝潔先生《蒲松齡所輯畢世持詩集〈困傭家草〉》,該文載畢世持《困傭家草》詩30題,共詩33首。據陳先生該文“摘要”中言:“身后蒲松齡將其詩作輯存為《困傭家草》,但此書從未刊刻,故流傳極少。”“今據《山東文獻集成》影印本整理刊布,以廣其傳。”1998年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我輯校的《蒲松齡全集》之《聊齋文集》卷三《題詞·跋論》中,我已收錄了《畢公權〈困傭詩〉跋》一文。在該文的[校勘記]中說:“該文之手稿影印件,載于世界書局《聊齋全集》插頁之四。”并校注:“①‘松齡跋’:路編《聊齋文集》缺此三字。”陳先生所刊文,題目與我刊布者有所不同。陳先生文題:《困傭家草》,我者為《困傭詩·跋》;陳先生所刊《跋》文下,亦缺“松齡跋”三字,而正文第二句在“而”后缺一“其”字。
我在編校《蒲松齡全集》收錄《畢公權〈困傭詩〉跋》時,就感到這是一篇蒲松齡所寫有關詩歌創作與評價的重要文章。但當時未見到他所作《跋》文中畢公權的原詩,就難下手評說。現在讀到了陳先生所刊布的畢公權的詩作,讀之別有所得,又聯想到畢公權與唐代詩人李賀的一些往事,其詩作與命運;又聯想到蒲松齡自身懷才而不遇的遭際,“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且其早期詩作多“擬”李長吉。所以,亦感到此三人惺惺相惜之情,故欲一談。
據《淄西畢氏世譜》載:
“世持,字公權,康熙戊午山東解元。”“新城王司寇阮亭為之傳。其略曰:‘君長身玉立,望之若神仙中人。讀書不事章句,意有所會,迥絕町畦。’康熙戊午以第一人領山東解額,其文傳頌海內翕然宗之。四十年來文章之盛傾動四方,如君者未之有也。事大父母父母,絕孝無間言,親友族屬,遇之皆有恩紀。砥礪名行,以敦倫善俗為己任,鄉先生皆稱之曰:‘若畢君者,真孝廉矣。’自己未至乙丑三偕計吏,連蹇不第,而同學故人,多得雋去,君幽憂侘傺,丁卯病卒,年才三十有九。長轡未聘,芳蘭早凋,未見其悲夫。高司寇念東先生,亦有傳另鐫專本。”
清·王培荀《鄉園憶舊錄》中記載:
畢公權世持,前明遼東巡撫諱自肅之曾孫也。畢氏世居長白山下。先生為諸生,聲譽赫然,施愚山學使評其文:“振衰起靡,功不在昌黎下。”康熙戊午,翁寶林司寇主試,取為榜首。闈文一出,士林先睹為快,風行一時。是科,山左文甲諸省。先生負才,卓犖不羈。未秋試時,居一樓,日與朋好,博飲喧呼,秉燭乃息。時而展卷,時與風清月白之夜,往山巖聽泉,危坐達旦,人莫測也。至是發解。在省垣觀劇,長身玉立,面目如畫,稠人中聳然,如雞群之鶴。三大憲亭上宴客,共相指目,問誰何,左右以新科解元對。延之入座,無不嘆其才品。退后,某官語人曰:“解元可惜有文無命。”又傳寶林司寇有侍姬通文墨。司寇以得人自慶,侍姬閱文,曰:“所取前列多才子,惜不能為達官。”后公權先生不第,抑郁以卒。
《淄川縣志》“舉人”載:“畢世持,字公權,戊午解元。際竑孫。孝友姻睦,樹幟詞壇,閭里期為公輔,蘭摧玉折,惜哉!”
前面,我轉引了有關記載畢世持的三段史料。這些史料都是從不同角度,對畢世持生活、行跡、著述加以陳述。下面,我就對蒲松齡《畢公權〈困傭詩〉跋》進行解析。
二
蒲松齡《畢公權〈困傭詩〉跋》:
公權天分絕人,而其生平多病善思。每憶亡書,或字句不得,輒輾轉終夜達旦,困頓至不可起。同人論其為文,如獨繭抽絲,亦可以想見其為人矣。生平口不言詩,偶一作,亦稿而投之箱簏,不其視人,故人亦罕見之。今人琴去矣!搜得其吉光片羽,讀之鏘然,悲涼尖穎,直將前無古人也者。使假之數年,逸以翰苑,王、李之幟何足拔,鐘、譚之壇何足登哉!才人之生,適值般陽文劫,寧非天耶!詩中喜用愁、恨、鬼、死,亦長爪不年之讖也!嗚呼!松齡跋。
該文,我所要談的是對蒲松齡所作《畢公權〈困傭詩〉跋》的解析,所以,文中很大程度上是以解析詩文為主。但其中一些難解的詞語,又關乎詩文的理解,對此我采取了簡單詮釋的手法,使之有利于觀點的說明。另則,這些詞語與畢公權的生活、行跡及人生的理念有關,所以,該文又出現了既詮釋、又解析的特點。
“多病善思”:說畢世持自幼身體多病;其善思,是言畢世持在作詩為文時,多沉于構思。蒲松齡在其《挽畢公權》詩中說:“抽盡文思真似繭,遺來墨氣欲成云。”即指此意。“亡書”:謂失散的詩文。“終夜達旦”:即經宿到天明。“旦”,指日出、天明。《詩經·邶風·匏有苦葉》:“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困頓”:疲憊、艱難。陳亮《與韓無咎尚書》:“亮涉歷家難,窮愁困頓,零丁孤苦。”“文如獨繭抽絲”:此指畢世持作詩文時,其思縷如同獨繭向外抽絲一樣,層層剝盡。其絲,有兩種含義:一則為比喻的手法;二則為“文思”之意。陸倕《新刻漏銘》:“微若抽繭。”“箱簏”:即盛物的箱子。“人琴去矣”:言知音故去,破琴絕弦。《呂氏春秋·本味》載:相傳伯牙善操琴,琴聲高妙,唯鐘子期知音。子期死,伯牙遂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后因用此典喻痛悼知音故去,世間再無知音者。“吉光片羽”:“吉光”,神獸名;“片羽”,謂一毛。神獸之一毛,比喻殘存的珍貴文物。孫慶增《藏書紀要》:“吉光片羽,無不珍奇,豈可輕放哉!”我從宣統三年畢先望所錄畢世持《畢氏兩世遺詩序》中只得畢世持詩30題,33首。誠如蒲松齡在《跋》中所言,此則為“吉光片羽”。可見畢世持生前的大量詩作大都遺失。所以,我在談及蒲松齡《跋》的解析時,甚感遺憾,只能見其詩之一斑,而不能見其全貌也,其論難免造成掛一漏萬之失。
“讀之鏘然,悲涼尖穎,直將前無古人也者”。這句是蒲松齡認為畢世持在詩文創作時,對于聲韻、節奏、所投入的悲涼的感情及遣詞用語上的苛刻追求,簡直是前無古人的做法。清代王琦在評李賀詩所說:“長吉下筆,務為勁拔,不屑作經人道過語。”“鏘然”:謂金、玉相擊之聲。“悲涼尖穎”:此指畢世持在為文時,所反映出的懷才不遇的悲傷的感情及用詞所追求之新穎。“尖穎”:猶新穎、新奇。清褚人穫《堅瓠秘集·冥王延師》:“王命以項仲昭煜刻稿與讀,謂其文尖穎,長人神智也。”
“使假之數年,逸以翰苑”:全句謂,假若上天再授予畢世持數年的壽數,他的成就足能超越文翰薈萃的水平。“逸”,超越。顏延之《赭白馬賦并序》:“特稟逸異之姿,妙簡帝心。”“使假之數年”:《史記·孔子世家》:“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唐杜牧《李長吉歌詩敘》:“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唐詩品匯》:“若長吉者,天縱奇才,驚邁時輩,所得離絕凡近,遠去筆墨畦徑。嗚呼!使假以年,少加以理,其格律豈止是哉!”“翰苑”:文翰薈萃之處。白居易《酬盧秘書十二韻》:“謬歷文場選,慚非翰苑才。”
“王、李之幟何足拔”:句中“王”,是明代“后七子”之王世貞;“李”是指“后七子”之李攀龍。其整句是典故的活用。這種典故活用之情,在《聊齋志異》中也常出現。此句,當為“拔幟易幟”典故的活用。《史記·淮陰侯列傳》:“信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后來,人們本此每以“拔幟易幟”表取而代之的意思。這句上半句,其意為:上蒼若再給予畢世持幾年的生存壽數,他詩歌創作的成績與社會影響,定能取代當時王世貞與李攀龍的社會地位。
在解析“王、李之幟何足拔”與“鐘、譚之壇何足登哉!”兩句之前,先將此兩句中所涉及的明代文學發展中,前期、中期及后期文壇上的歷史背景說清楚。因為將蒲松齡提及的王(世貞)、李(攀龍)、鐘(惺)、譚(元春)他們各自所代表的學派及其特點簡單說清楚,才能真正理解蒲松齡以這兩個學派的風格來評價畢世持(公權)詩文的真髓及其不足。
明前期自永樂至天順(1403-1464),半個多世紀的時間,是以為統治者歌功頌德為主旨的“臺閣體”占統治地位,其詩文毫無生氣,把文學引向了絕路。十五世紀以后,社會矛盾激化,有志之士關心國計民生,深惡“臺閣體”的病垢,迫切提出要求改革詩文創作的現狀。這就出現了進行詩文改革的前一階段“前七子”,即以李夢陽、何景明等為代表的“復古派”活動時期,其性質與唐朝中期的古文運動有相似之處,在復古的口號下,求革新。由于他們只重于形式的擬古,而不能達到詩文的真正革新,所以,就出現了第二階段的以王慎中、歸有光為代表的“唐宋派”。他們對“前七子”的復古主張有反撥,但也是沒有在革新上取得成功。于是文壇上又出現了王世貞、李攀龍為首的“后七子”重拔“復古派”旗幟,與時代精神相悖謬的復古,其失敗是必然的趨勢。繼之而起的是“公安派”與“竟陵派”。他們詩文革新的宗旨基本是一致的,都主張“反復古”,“在以反傳統的文藝思想指導下,理論與創作實踐都帶有中國特色的文藝復興的性質。”(參見吳志達先生《明清文學史》“明代卷”)自然,這兩派亦各有自己的弱點,但其旗幟是鮮明的。
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亦稱弇洲山人,太倉(今江蘇)人,19歲,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1547)進士,授刑部主事,累官至南京刑部尚書。有《弇洲山人四部稿》等。《明史·文苑三》載:“世貞始與李攀龍狎主文盟,攀龍歿,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其持論文必西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后書勿讀,而藻飾太甚。”王世貞之持論與李攀龍的觀點相同。他認為“西京之文實,東京之文弱,猶未離實也。六朝之文浮,離實矣。唐之文庸,猶未離浮也。宋之文陋,離浮矣,愈下矣。元無文。”(《藝苑巵言》)四庫全書提要指出:“自世貞之集出,學者遂剽竊世貞。”所以,他的擬古之影響很大。到晚年,由于“公安派”與“竟陵派”反復古派,其勢浩大,王世貞自己也感覺其所持論的偏頗。他在為歸有光題畫跋中說:“余豈異趨,久而自傷。”對自己的復古理論表示后悔。
李攀龍(1514-1570),字于鱗,歷城(山東歷城)人,家貧,勤奮好學。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授刑部主事。遷順德知府,有善政,累官河南按察使。有《滄溟集》。任職刑部時,與謝榛、王世貞等結詩社,稱七子,即“后七子”。其詩社以李攀龍為首。其詩文持論,文自西京,詩自天寶以下,俱無足觀。《明史·文苑》載:“攀龍才思勁鷙,名最高,獨心重世貞,天下亦并稱王、李。”“其為詩,務以聲調勝,所擬樂府,或更古數字為己作,文則聱牙戟口,讀者至不能終篇。好之者推為宗匠,亦多受世抉摘云。”
由以上文字,我們可以理解蒲松齡所言之“王、李之幟可拔”的內涵。王、李詩文創作的理論主張,隨著歷史的發展,多顯弊端,被后來者“公安派”、“竟陵派”取而代之。但是“后七子”的社會影響是不可低估的。所以,蒲松齡以“王、李”之大業,推舉畢世持的詩文創作的藝術成就,類比于王世貞、李攀龍之大家。
“鐘、譚之壇何足登哉!”明代后期,在文壇上異軍突起“公安派”大張反“復古”的袁氏三兄弟,在晚明的詩歌、散文的領域中,其勢浩大。其后,在一群末流詩的效仿下,“公安派”又“漸見俗套”,所以,又有人提出對其修正,在堅持“獨抒性靈”的前提下,主張“詩以三唐為的。舍唐人而別學詩,皆外道也。”“公安派”的流弊顯而易見,既不能更向前進展,則必然要回顧歷史,取法于以唐詩為代表的古典傳統。這實際是“前七子”的理論折中。在這種情況下,以鐘惺與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登上詩壇的舞臺。
鐘惺(1574-1625),字伯敬,號退谷,別號退庵。祖籍江西永豐。其父鐘一貫,曾任江蘇武進縣訓導。鐘惺17歲中秀才,29歲中舉,36歲中進士,授行人司,稍遷工部主事。后改南京禮部,晉郎中,擢福建提學僉事。以父丁憂歸,卒于皂市故居。與譚元春合著《唐詩歸》,著有《史懷》十七卷,代表作《隱秀軒集》。
譚元春(1586-1637),字友夏,號鵠灣,又號寒河。故里在今之天門新堰鄉譚家垸。萬歷三十二年(1604)結識鐘惺,遂成忘年交。但在科舉道路上卻很不得志,屢試不第,直到天啟七年(1627),鐘惺去世后,才中湖北省鄉試解元。崇禎十年(1637)第三次赴會試途中,死于長辛店。著作有《譚友夏合集》二十三卷,《諸稿自序》。
“竟陵派”的文學主張,他們從理論上接受“公安派”的“獨抒性靈”觀點,同時,他們修正了“公安派”的弱點。他們提出“勢有窮而必變,物有孤而為奇。”(見鐘惺《問山亭詩序》)矯正“公安派”之“近平近俚”的弊端。“勢有窮而必變”,這也是中國文學史發展的必然規律。鐘惺在《詩歸序》中說:“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于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于寥廓之外。”他們主張不像“七子”所單追求古人固有的“格調”,而以自己的精神為主體去求古人精神所在。他們的詩,偏重心理感覺,境界小,主觀性強,喜歡寫寂寞荒寒乃至陰森的景象,語言又生澀。在蒲松齡看來,“竟陵派”的詩文創作主張,是頗能比擬畢世持詩歌的特色。所以,他在評價其詩歌時引以為喻。
“詩中喜用愁、恨、鬼、死,亦長爪不年之讖也。”“長爪”: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亦說:“長爪郎吟而成癖”。此則都是指唐代詩人李賀。那么,蒲松齡為什么將畢世持與自己都比作李賀呢?這應該說是惺惺相惜、魂靈相通。李賀(790-816),唐代詩人。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曰:“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滄浪詩話》曰:“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乾隆二十五年,王琦說:“長吉之詩,世以為奇險。是以宋人有仙才,鬼才之目。”這就是蒲松齡將自己與畢世持都比喻為“長瓜郎”的歷史因素。蒲松齡對李賀是極為崇敬的。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的詩作就有題為《秋閨·擬李長吉》,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有詩作《馬嵬坡·擬李長吉》,也正是由于這種原因,蒲松齡才親自搜集整理畢世持佚詩,并親自題《跋》,而其文中,對公權之詩,推之極致。
從詩風,看畢公權與李賀詩間的關系。
王思任《昌谷詩解序》:“賀既‘孤憤’不遇,而所為嘔心之語,日益高渺。寓今托古,比物征事,大約言悠悠之輩,何至相嚇乃爾!人命至促,好景盡虛,故以其哀激之思,變為晦澀之調。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類,幽冷溪刻,法當夭乏。”王琦在評李賀詩時說:“長吉下筆,務為勁拔,不屑作經人道過語。”
“不年之讖也”:“讖”,迷信的人說將來要應驗的預言、預兆。此指畢世持讖言,可能他的壽限不長的預兆。毛馳黃《詩辯坻》中說:“‘鐘伯(惺)稱長吉,刻削處不留元氣,自非壽相’,此評極妙。”
三
在拙編《蒲松齡年譜》之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年條下,關于這次山東鄉試,蒲松齡與畢世持、趙執信同赴濟南參加秋闈,有如下記載:“是年,先生參加山東鄉試,未中式。”“是年,山東鄉試考官為翁叔元、高龍光。”“按:據《清秘述聞三種》卷二(康熙十七年戊午科鄉試):‘山東考官:編修翁叔元,字寶林,江南常熟人,丙辰進士;戶部員外郎高龍光,字紫虹,福建長樂人,己亥進士。’題:‘不患無位’一節,‘父母其順’一句,‘君子居是忠信’。解元畢世持,字公權,淄川人。”據《淄西畢氏世譜》載:“世持,字公權,康熙戊午山東解元,新城王司寇阮亭為之傳,其略曰:‘君長身玉立,望之若神仙中人,讀書不事章句,意有所會,迥絕町畦,其文傳頌海內,翕然宗之,四十年來文章之盛傾動四方,如君者未之有也。自己未至乙丑,三偕計吏,連蹇不第,而同學故人多得雋去,君幽憂侘傺,丁卯病卒,年才三十有九。’”《聊齋志異》卷五《馬介甫》中有“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數行,乃畢公權撰成之。”關于此事,趙執信(字伸符,號秋谷,晚號飴山老人。)在其《懷舊集》中亦有記載:“淄川畢世持公權,少有雋才。康熙戊午鄉試,山左之文冠天下,公權首舉,余次之,齊名相善。后三上春官不見取。其文清深幽異,俗流淺識莫能窺也。由是憤郁遂卒,年不滿四十。”趙執信與畢世持同科舉于鄉,他們家族間又有聯姻關系,趙執信稱畢世持為表兄。所以,趙執信對畢世持之人品、文品都比較了解,故他之所言,鞭辟入里。傳說,在康熙十五年戊午(1678),趙執信在參加山東鄉試前,其父趙作肱曾問他曰:“舉業若何?”趙執信對曰:“公權表兄如不應試,余當第一;他若去,他第一,余第二。”屆時,果如所言,可知二人相知之深。絕代天才,多是短命,惺惺相惜,天道行焉。趙執信對畢世持的推舉,蒲松齡對畢世持的贊譽,不難看出,此人為一代絕世的天才。蒲松齡與趙執信,這兩位重量級的人物:一個是清代詩壇的領軍人物;一個是古典短篇小說之王,他們的話語權,是毋庸置疑的。
蒲松齡為畢世持編訂遺詩《困傭詩》集,并為之題《跋》,其歷史背景:
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是年為山東鄉試,蒲松齡赴濟參加秋闈,時畢世持正在病重期間,并于是年六月三十日病卒。當蒲松齡赴試完畢,如同《葉生》篇中所言,“時數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鎩羽。”蒲松齡因“闈中越幅”“鎩羽東歸”,回到西鋪畢府,其時畢世持已卒三個月。蒲松齡懷著沉痛的心情,作《挽畢公權》七律八首。這八首挽詩,內容包括他與畢公權的交游、畢公權的曠世才華、畢公權的不幸的遭際及對畢公權的追悼。同時,又聯想到自己人生之路的坎坷與科場的落魄,其內心的郁憤如同火山之赤炎噴薄而出。惺惺相惜,同命相憐。挽詩八首,我引錄其中五首,以證其說:
才人聲望壓何劉,遽去修文白玉樓。
文字論交如一日,谿山回首已千秋。
未至東皋先涕淚,于今不敢過西州。
魂能填海終遺恨,土到成花亦含愁。
高臺東望一凄然,秋樹籠籠倍可憐。
方冀玉堂垂大業,徒勞白發哭新阡。
酒壚再對河山渺,燕子重來舍宇遷。
舊日登臨攜手地,長溪唯見水濺濺。
生將玉樹委荊榛,海內誰能步后塵?
百緒俱勞肩重荷,小成寧足結終身。
死原宇宙難堪事,君自國家可惜人。
薤露一歌山色黯,齊燕名士盡沾巾。
每逢雅集倍思君,議論豐標都不群。
抽盡文思真似繭,遺來墨氣欲成云。
空花幻夢三生約,荒草斜陽六尺墳。
鎩羽東歸人不見,一聲鄰笛淚紛紛。
仙人跨鶴白云鄉,劍履雖遙姓字芳。
淪落只應悲老大,窮通元不系存亡。
枯蓬密掩麒麟冢,濕土長埋翰墨香。
君已成名我尚賤,未知生死更誰強。
“鎩羽東歸人不見,一聲鄰笛淚紛紛。”在痛苦中,蒲松齡為摯友搜集編訂畢公權佚詩30題,共33首,定名《困傭詩》,并寫了一篇《跋》。這雖是“吉光片羽”,但他卻給我們留下了一份寶貴的資料,它為我們了解天才詩人畢世持有了可靠的依據。其實,這也是蒲松齡對自己心靈的慰藉:“尚有煮鶴人,眈眈在其旁。”“大江萍實不常有,縱令結實大如斗,可憐知落誰家手?”“可是馮唐晚未達,莫因潘岳早多愁。”“平原莫說徒豪舉,濁世翩翩似得麼。”我們再對照蒲松齡《挽畢公權》詩句:“君已成名我尚賤,未知生死更誰強。”蒲松齡內心痛苦之深可想而知,他悼畢世持之不幸,其實,也在為自己的命運屢遭不幸而問天。《唐詩品匯》中,有一段關于唐代詩人李賀的《跋》文頗有蒲松齡《跋》畢世持的風味:“若長吉者,天縱奇才,驚邁時輩,所得離絕凡近,遠去筆墨畦徑。嗚呼!使假之以年,少加以理,其格律豈止是哉!”蒲松齡所作《畢公權〈困傭詩〉跋》,其文雖不甚長,但其歷史價值是不可低估的。其說有二:一是對畢世持其人、其詩,社會上知之者甚少;二是蒲松齡著作甚豐,但對詩歌理論的評說未見,故此蒲松齡的詩歌創作的研究,可謂有了理論依據。他在《跋》中,又提到明代文學史上兩個文學創作的流派:明中期的“后七子”王世貞、李攀龍;明后期文學史上的改革派“竟陵派”的鐘惺、譚元春。又提到唐代的“鬼才”詩人李賀,這些都反映了蒲松齡對詩歌創作及其詩歌理論的特點。故說,此《跋》的文學理論的意義重大,是第一手的寶貴資料。
四
下面,我談談關于蒲松齡與畢世持的交往始末。因為有文字記載的這方面資料太少,所以,以前我們無法研究這個問題。現在,發現了蒲松齡為畢世持搜集整理的《困傭詩》,并為其寫了一篇《跋》文。這樣,我們結合以往所見之零散材料,是可勉強地探討一下這個問題。現在,我們所能見到的有文字記載的材料中,有關他們二人初見時間,只能定于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時淄川學子,為在淄川任教諭十一年的孫瑚(字景夏)調任鰲山任教授舉行餞行聚會。會間,蒲松齡與畢世持都有送別詩作。蒲松齡為七言絕句六首,而畢世持作《送廣文孫先生之鰲山》,現在所能見到畢氏之作只此一首。蒲松齡六首絕句中,與畢世持同題者有《送孫廣文先生景夏》,我們就以這同題、并送同人孫瑚的送別詩為史料依據,來探討他們二人交往之始。因孫瑚于康熙十五年丙辰離開淄川,蒲氏的編年詩中,此詩亦列于是年。我們就可以斷定,畢世持此詩亦當寫于是年。因為畢世持的詩《送廣文孫先生之鰲山》,為新發現的佚詩,為揭示二人詩的內涵,我將其兩首詩,各加簡單的詮釋與梳理,從中找出他們之間的結合點。
送孫廣文先生景夏①
蒲松齡
十年風雪眼常青②,一曲驪歌月滿庭③。
未別先驚子夜夢④,離魂常在短長亭⑤。
(說明:此首詩與先生所作七言絕句其他五首,都列于《聊齋詩集》康熙十五年戊午(1678)年條下,該詩為六首之一首。)
詮釋:該詩為七言絕句之第一首,全詩是為送別孫瑚教諭升鰲山衛教授而寫。據畢世持佚詩《送廣文孫先生之鰲山》詩作,可以佐證畢世持亦參與此次送別之行。
孫瑚,據《淄川縣志》載:孫瑚,字景夏,諸城人,舉人,康熙四年任,升鰲山衛教授。又據同治《即墨縣志》載:孫瑚為康熙十五年(1676)升鰲山衛教授。康熙二十二年(1683)升安徽涇縣縣令。據《諸城縣志》卷三十三載:“孫瑚,字景夏,與必振同為諸生,有名。順治十四年舉京兆,授淄川教諭。兵燹后學宮盡圮,瑚醵金葺之。”由以上史傳記載:孫瑚于康熙四年乙巳(1665)任淄川縣教諭,于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升鰲山衛教授,期間在淄川縣任職十一年,他在淄川縣廣交了一批士子文人,故他這次榮升鰲山教授,送別之人定為不少。①“廣文”:唐代國子監中館名。杜甫《醉時歌》:“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明清時期,廣文先生泛指儒學教官。②“十年”句:其十年是概數。孫瑚于康熙四年乙巳(1665)來淄川縣任教諭,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升鰲山教授,期間為時十一年。“風雪眼常青”句:是言蒲松齡在境遇艱難時,受到先生的禮遇。“眼常青”是“青眼”的活用。《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喜弟康(稽康)聞之,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③“一曲”句:“驪歌”,為行者告別之歌。唐李縠《浙東罷府西歸酬別張廣文皮先輩陸秀才》詩:“相逢只恨相知晚,一曲驪歌又幾年。”④“未別”句:子夜,為半夜子時。呂溫《直夜聞琴》:“涼生子夜后,月照禁垣深。”⑤“離魂”句:短長亭,亭為古代設在路旁供行旅宿止的驛亭,古人亦常用于送客餞別之處。
送廣文孫先生之鰲山
畢公權
絳帳今何地?臨歧冠欲沖①。
乾坤人漸老, 風雨若為容②。
東望三山近, 西來匹馬慵③。
倘堅浮海意, 擲鍤便相從④。
詮釋:①“絳帳”句:絳帳,深紅色的紗帳。據說東漢時學者馬融,講學常坐于高堂,掛置紅色的紗帳,于是后人常借用“絳帳”來指師長或講座。元稹《奉和滎陽公離筵作》:“南郡生徒辭絳帳,東山妓樂擁油旌。”臨歧:面對著岔路。歧,岔路。《列子·說符》:“大道以多歧亡羊。”②“乾坤”句:乾坤,此指日月。杜甫《登岳陽樓》詩:“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③“東望三山”句:“東望”,指孫瑚升鰲山衛教授,因鰲山在山東即墨縣,其方位在淄川的東方,故言東望。“三山”,神話傳說中的海上三神山。據《列子·湯問》載:海中原有五神山,每座山各有三個巨鰲輪流馱著。后來龍后國大人釣去六鰲,岱輿、員嶠二神山浮沉,遂余三神山。晉王嘉《拾遺記·高辛》:“三壺,則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壺,則方丈也;二曰蓬壺,則蓬萊也;三曰瀛壺,則瀛州也。”唐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玄都五府風塵絕,碧海三山波浪深。”④“倘堅”:此句謂倘若我有泛舟五湖四海的意向。“浮海意”,則謂泛舟五湖四海。“擲鍤”,謂拋棄鐵鍬。“鍤”,鐵鍬。全詩是在抒發送別孫瑚先生時畢公權發自內心的感受。孫瑚在任淄川教諭的十一年中,對淄川的人才的培養及教育設施增設都得人們的認可,人緣很好,其別離之情,由畢公權與蒲松齡送別之作中,可見一斑。
如果沒有新材料發現的話,我們可以這樣說,蒲松齡與畢世持初次會面當在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在送別孫瑚離開淄川縣赴任鰲山教授的餞別宴會上。第二次在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是年秋山東鄉試,蒲松齡、畢世持、顏山趙執信皆赴濟入秋闈,詳情前面說過。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是年蒲松齡應邀設館西鋪畢際有(載積)府上。自此以后,蒲松齡與畢世持便開始長期交往,而且關系極為密切。蒲松齡的一生,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過的,其摯友公權亦惜哉:“有文無命。”
蒲松齡因“闈中越幅被黜”后,作《調寄大圣樂》題下小《序》:“闈中越幅被黜,蒙畢八兄關情慰藉,感而有作。”“得意疾書,回頭大錯,此況何如,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痛癢全無。癡坐經時總是夢,念當局從來不諱輸。所堪恨者,鶯花漸去,燈火仍辜。 嗒然垂首歸去,何以見江東父老乎?問前身何孽,人已徹骨,天尚含糊。悶里傾尊,愁中對月,欲擊碎王家玉唾壺。無聊處,感關情良友,為我欷歔。”這首詞與《挽畢公權》八首七律之寫于同一時間段,其“鎩羽東歸”后的痛苦的心情,只有天知。詞中說自己“垂首歸去,何以見江東父老乎?”但歸去后,其摯友畢世持卻已作古,雪上加霜,其“人已徹骨,天尚含糊”,這種殘酷的現實,蒲松齡真是難以承受,呼天喊地皆無靈驗,“前身何孽?”使人遭此不幸。其《挽畢公權》實則是借挽摯友之死,抒發現在
仍然茍且活著的自己內心的郁悶。這如同黃河之水,滾滾東去無個休止。
參考書目:
1、吳志達《明清文學史》(明代卷),武漢大學出版社,1991年。
2、章培恒、馬玉明《中國文學史》,(明代文學)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
3、游國恩、蕭滌非《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