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金代;張守仁墓志;簽軍
【摘 要】本文對金代張守仁墓志中的名物制度做了考證,指出墓志撰者頭銜中的“朝奉大夫”應為“朝列大夫”,并結合傳世文獻,重點考察了志文中所反映的金初簽軍制度的實行情況,且以張守仁為例,具體探討了漢人簽軍的境遇。
金代張守仁墓志于建國后在河北省淶水縣出土,現藏該縣文物保管所。墓志拓片的圖版和錄文見于《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北卷》。志文基本完整,共22行,滿行24字,全文約500余字。志主張守仁、撰者李
一、墓志內容簡釋
該志雖短,但結構完備,記述了張守仁的家世、經歷、名位以及遷葬等內容。下面先對其中所涉及的名物制度做簡單考述,然后再討論志文所反映的“簽軍”問題。為便于行文敘述,先將志文分行轉錄如下[1]:
1.大金大興府易州淶水縣故敦武校尉張公墓志銘并序
2.朝奉(列)大夫、前行代州五臺縣令、騎都尉、賜紫金魚袋李
3.公諱守仁,字居道,世為縣之巨族。曾祖文顯,祖開,父公孝,皆積
4. 德于己,流惠于人,宜乎篤生于□□□□公之德業才能則多
5. 矣,第以班班可稱者,略得其數事焉。公在妙齡,事父母始終克
6. 謹,斯見其孝也。平居鄉黨間,常以泛愛
7. 國朝天會中,尚征兵討叛,取郡縣良家子充預其籍。當于簽選
8. 之際,戶戶人人鮮有不為怯避,罄辭而相爭免者。公獨果敢徑
9. 請備行,而大為族系喜與之多,斯見仁者有勇也。既而屯駐于
10.淮
11.方愈被升擢,無何疾作,得告言還,遂盡出從來囊橐所有,以貺
12.單貧不給者,斯見其義也。□□□□□編,歸遺其子,以益義方
13.之訓,斯見其賢也。及家都月余,遂至不起,乃天德四年二月二
14.十有二日也,享壽三十有八。嗚呼!其有德業才能,不見昂立于
15.人上,而復夭閼丁年,不知上天報施其何如哉!然能慰恨者,
16.賴有賢配王氏,居孀節操,金石匪堅;令子
17.時,有以見夫爾后其興乎。越大定四年九月二日坤時,奉其喪
18.遷葬于縣之遒亭鄉瓦□原。銘曰:
19.公其富有兮德業才能,略舉□□兮班班可稱。宜于仕路兮超
20.擢進升,胡為壯歲兮患禍相仍?上天報施兮夫何足憑。賴有賢
21.配兮執德惟恒,復有令息兮善于繼承。卜筮窀穸兮咸得休徵,
22.神靈安處兮百福是應,高門奕世兮永其興歟。
首行為志題,“大興府易州淶水縣故敦武校尉”表明了張守仁的籍貫和身份。金代地方行政區劃大致分為三級,“第一級是路、府,第二級是州,第三級是縣”[2],楊樹藩指出,路、府一級建制為“五京路合另置之十四路,共十九路,蓋為金朝地方高級官府”[3]。《金史·地理志》記載:“襲遼制,建五京,置十四總管府,是為十九路。” [4]其中,大興路是海陵王時期改名而來,“貞元元年(1153),海陵定都燕京,改燕京為中都,改析津府為大興府”[5]。以“大興府”系州在傳世文獻中也有反映,寶坻縣于“承安三年(1198)升置盈州,為大興府支郡” [6] 。“支郡”一詞原指漢代王國所轄之郡,唐中后期、五代時期也指各節度使所轄之州,這里寶坻縣本為隸屬大興府的縣,升格為州后仍為大興府所統。又如,金世宗大定二十一年(1181)“六月,上謂省臣曰:‘近者大興府平、灤、薊、通、順等州,經水災之地,免今年稅租。不罹水災者姑停夏稅,俟稔歲征之。’”[7]這里的“平、灤、薊、通、順”等州也是系于大興府之下。易州在遼代便直接統于燕京,這從出土遼代碑刻中的“燕京易州淶水縣”稱呼可以看出[8]。
身份等級也反映在墓志志石的大小上,“敦武校尉”是“從八品下”[9]的武散官,據王新英統計,“六品至九品官員墓志志石尺寸應在60厘米以下” [10]。該墓志長55厘米,寬52厘米[11],志石規格與其身份是吻合的。
第2行交代了墓志的撰寫者,原錄文為“朝奉大夫、前行代州五臺縣令、騎都尉、賜紫金魚袋”。經與圖版比照,并無差錯,但是查閱《金史·百官志》,無“朝奉大夫”,類似的散官階有“從五品上曰朝請大夫,中曰朝散大夫,下曰朝列大夫” [12],北宋官制中有“朝奉大夫”一階,在隋唐為“朝義大夫”,后避宋太宗諱而改 [13] 。淶水縣一直處于遼國境內,五臺縣雖然舊屬宋,但墓志的撰寫年代已經是金世宗大定四年(1164),距北宋滅亡已久,不可能還出現北宋官名。另外,作者李
“騎都尉”是金代“勛級”之一,“正五品曰上騎都尉,從五品曰騎都尉。正六品曰驍騎尉,從六品曰飛騎尉”[15]。 金朝魚袋制度尚不十分清晰,《金史》記載“五品服紫者紅
“行代州五臺縣令”意味著李
第18行提到“遷葬于縣之遒亭鄉瓦□
原”,時間是金世宗大定四年(1164),可知張守仁在“天德四年”(1152)去世十幾年后,又行遷葬,墓志便是此時撰寫。據《淶水縣志》記載:“鄉社,城西曰遒亭。”[25]位置大約在縣城之西。淶水縣寺廟眾多,遒亭鄉附近也有,遼代石刻《木井村邑人造香幢記》中曾提到:“維大遼國燕京易州淶水縣遒亭鄉木井村邑眾等,重修凈戒院。” [26]可能因為此地香火旺盛,風水較佳,其子成年之后將其“遷葬”于此。
李
二、墓志所反映的金初“簽軍”
上文對墓志所涉及的一些制度做了簡單考釋,其實志文的主要內容敘述的是張守仁被征從軍、立功升遷、重病歸鄉的過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比較準確地概括了金代簽軍制度:“金人民兵之法有二:一曰家戶軍,以家產高下定之;二曰人丁軍,以丁數多寡定之。諸稱家戶者,不以丁數論;人丁者,不以家業。每簽軍,則元帥府符下諸路帥司,帥司次第下節鎮、支郡、諸縣。縣籍戶口、家業定訖,乃諭民間以所當軍數多寡,然后市鞍馬、置器械、備糇糧。或親丁不足,則募人代行,貧者稱貸于人以應軍役。俟其足備,然后選千戶、百人長等部之以行。其屯戍,則人自營田以供糧,無田者月給七斗粟。每出疆,不以遠近,人持一月糧,將戰,各以所負米造飯而食,食罷而出。故其國平時無養兵之費,行軍無饋運之苦,此其大略也。” [31]作為眾多漢人簽軍中的一員,張守仁的經歷有其代表性意義,下面結合傳世文獻來集中討論。
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張守仁被征的時間。這次征兵的直接動機是第7行所述“國朝天會中,尚征兵討叛”。金初戰爭頻繁,尤其是北方初定,尚不安寧,《大金國志》記載:“太行之士,有自宋靖康之末上山保險者,至今不從金國。其后又因嚴刑重賦,饑饉逃亡,及豪杰乘時而起者,比比有之。最甚者,天會八年春,以人口折還債負,相率上山者動以萬計。及宗盤、撻懶之徒被誅,在朝在軍莫非其黨,莫不逃死偷生,聚保山谷矣。”[32]或因為不服金朝統治,或因為嚴酷壓迫,還有高層政治斗爭,這些因素都導致大量人口“聚保山谷”,這些很有可能就是“征兵討叛”的對象。“天會”年號使用時間較長,這次簽軍具體的時間可從張守仁的年齡來推斷。依據第13行“及家都月余,遂至不起,乃天德四年(1152)”和終年38歲這兩因素綜合計算,張守仁應出生于遼天祚帝天慶二年(1112)。金代的成丁年齡為“男女二歲以下為黃,十五以下為小,十六為中,十七為丁” [33]。金初軍力甚盛,應該不會征召年紀過于幼小的人從軍,此時張守仁至少應滿17歲,那么可以推斷這次簽軍不會早于天會七年(1129)。
第9、10行提到“既而屯駐于淮
第8、9行提到簽軍過程中民間普通人的反應是“罄辭而相爭免”,而張守仁卻“果敢徑請備行”,并因此博得“族系喜與之多”。簽軍所引起的民間騷動在史料中比比皆是,對其批判也是極為常見,以這種思路解釋志文最為方便,但未必完全是事實。首先,這幾句話的用意其實在于表揚張守仁的慷慨,“罄辭而相爭免”只是一種相形見絀的對比罷了。兵者兇事,逃避從軍征戰乃是常情,但若說簽軍是人所共斥的賤役,則無法解釋張守仁這份慷慨“果敢”。
簽軍的標準是籠統的家產和丁數,在這個寬泛的標準下,依據戰事緩急,征發的具體標準可能也會有變化,海陵曾為一鼓滅宋而“凡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者皆籍之,雖親老丁多,求一子留侍,亦不聽”[38]。但在天會年間,金軍對宋優勢明顯,尚不需如此涸澤而漁地簽發,至少在這個例子中,是于同族的較大范圍內簽選,一人應選似乎可以避免同族的義務,所以才會“大為族系喜與之多”。
簽軍制度最初是針對女真族,在擴張過程中逐漸推廣到各個民族,其中“凡漢軍,有事則簽取于民,事已則或亦放免”[39]。這種制度設計的初衷應該是力圖將軍隊掌握在女真族手中,但是金宋戰爭綿延日久,事無已則軍亦無由放免。本例中張守仁自從天會年間被簽發之后,直到天德四年(1152)才因重病還家,至少有20年左右的時間一直從軍,是漢軍簽軍長期從征的明證。
鑒于張守仁的慷慨氣概和主動應募的積極表現,很容易理解志文第10行“帥府知能,授以謀克職”。而且從中可以看出,對于簽發來的漢軍的組織方式是從所簽之兵士中選拔基層軍官,“謀克者百夫長也” [40],這就印證了前引《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俟其足備,然后選千戶、百人長等部之以行”的記載。
第10行“厥后以功轉補前件名品”所指正是“敦武校尉”。“謀克”是張守仁的軍職,從志文中看不出其是否還擔任過其它職位。“謀克”本身沒有固定的品級,王曾瑜先生曾指出:“金朝武將的軍職官和武散官,即實職和虛銜之間,往往存在著不相對應的紊亂情況,并無十分嚴格的制度規范”[41],因而單從“謀克”一語難以看出張守仁官位晉升的遲速。“敦武校尉”為從八品武散官,其下還有四級散官,除去金世宗時期才設立的“保義副尉”、“進義副尉”,還有正九品上、下的“保義校尉”和“進義校尉”[42]。《金史》記載:“凡進士則授文散官,謂之文資官。自余皆武散官,謂之右職,又謂之右選。文資則進士為優,右職則軍功為優,皆循資,有升降定式而不可越。”[43]可見,進士與軍功為影響仕途的最重要因素,但也要循資升降。張守仁20年間,在女真族統治下,以漢人身份由平民積累軍功成為從八品武散官,已屬不易。
第11至12行“無何疾作,得告言還,遂盡出從來囊橐所有,以貺單貧不給者”。“告”即是休假,不過從他把行裝都贈與他人和歸家不久便去世的情況來看,這次告歸顯然相當于因重病解除軍職。同時,這句話也印證了簽軍行裝確需自備。
金末劉祁曾評價簽軍制度:“金朝兵制最弊,每有征伐或邊釁,動下令簽軍,州縣騷動。其民家有數丁男好身手,或時盡揀取無遺,號泣怨嗟,闔家以為苦。驅此輩戰,欲其克勝,難哉。”[44]在戰爭頻仍的年代,百姓逃避從軍乃是正常心態,由強制簽軍造成的怨憤固然客觀存在,但強征之下的軍隊未必沒有戰斗力。金末所面臨的蒙古軍隊在當時無論在東亞、西亞乃至東歐均無對手,因而對蒙戰爭的失敗不能衡量簽軍的實力。《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紹興八年(1138)“彼知其屯戍不足,又旋起簽軍以實疆場,其所起之人又非昔日簽軍之比,老弱盡行,人心乖離抑又甚焉”[45]。這里宋人至少承認最初幾年的簽軍較有戰斗力,天會年間被征從軍的張守仁正屬于這一批人。不過假設其后的簽軍素質真如材料所述般急劇降低,那么面對著由大量的低素質簽軍和少量女真軍隊組成的混編金軍,南宋軍隊仍敗多勝少,恢復舊疆更是奢望,這就值得懷疑此類宋人記載的客觀性了。
金代簽軍對象正是志文第7行所謂“郡縣良家子”。志主張守仁出自“縣之巨族”,雖有吹捧之嫌,但至少是小康之家,大量類似張守仁這樣的“良家子”充實進軍隊,是金軍戰力的保障。即便在金末,對于簽軍的身份也有著嚴格要求,“弼上書曰:‘山東、河北、河東數鎮僅能自守,恐長河之險有不足恃者。河南嘗招戰士,率皆游惰市人,不閑訓練。若選簽驅丁監戶數千,別為一軍,立功者全戶為良,必將爭先效命以取勝矣。’……詔下尚書省議,惟老病官從所言,余皆不允” [46]。堅持“驅丁監戶”不能從軍固然有堅持金朝既有社會等級的因素在內,但也說明金代對軍隊素質的維護。
總之,從這篇墓志的內容來看,漢人簽軍中的軍官至少在地方社會上有一定地位,“良家子”保證了簽軍的素質與部分給養,簽軍軍士也有比較合理的上升渠道,這些都為全面認識金朝簽軍制度提供了信息。
————————
[1] 中國文物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北(壹)》下冊,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117—118頁。
[2] 李錫厚,白濱:《中國政治制度通史》(遼金西夏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1頁。
[3] 楊樹藩:《遼金地方政治制度之研究》,載《宋史研究集》第11輯,(臺北)國立編譯館,第415頁。
[4]《金史》卷24《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549頁。
[5] 同[4],卷83《張浩傳》,第1863頁。
[6] 同[4],第573頁。
[7] 同[4],卷47《食貨志二》,第1046頁。
[8] [26] 向南:《遼代石刻文編·道宗編下·木井村邑人造香幢記》,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46頁。
[9] [42] 同[4],卷55《百官志一》,第1222頁。
[10] 王新英:《金代墓志等級制度研究——以出土墓志為中心》,《蘭州學刊》2012年1期。
[11] 同[1],第162頁。
[12] [15][19]同[9],卷55《百官志一》,第1221、1223、1231頁。
[13] 龔延明:《宋代官制辭典》,中華書局,1997年,第561頁。
[14] 溥儒輯,楊璐校點:《白帶山志》卷4《碑碣》,中國書店,1989年,第45頁。
[16] 同[4],卷43《輿服志上》,第982頁。
[17] 《大金吊伐錄》卷1《報南宋獲契丹昏主書》,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9頁。
[18] 同[17] ,卷4《元帥右監軍與楚書》,第113頁。
[20] [24] 同[2],第276頁。
[21] 同[4],卷82《郭企忠傳》,第1842頁。
[22] 同[4],卷100《完顏伯嘉傳》,第2210頁。
[23] 同[4],卷26《地理志下》,第632頁。
[25] 轉引自[8],第447頁。
[27] 李西寧點校:《大金國志》卷6《太宗文烈皇帝四》,齊魯書社,2000年,第58頁。
[28][29]同[4],卷2《太祖紀》,第19、32頁。
[30] 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32,中華書局,1956年,第628頁。
[31] 同[30],卷9,第211—212頁。
[32] 同[27],卷10《熙宗孝成皇帝二》,第88—89頁。
[33] 同[4],卷46《食貨志一》,第1031頁。
[34] 《史記》卷29《河渠書》,中華書局,1959年,第1411頁。
[35] 周必大編:《歐陽文忠公集》卷95《表奏書啟四六集卷六·書啟三十八首》,四部叢刊本。
[36] 《宋史》卷319《歐陽修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0378頁。
[37] 同[30],卷53,第937頁。
[38] 同[4],卷129《李通傳》,第2784頁。
[39][40] 同[4],卷44《兵志》,第998、992頁。
[41] 王曾瑜:《金朝軍制》,河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33頁。
[43] 同[4],卷52《選舉志二》,第1157頁。
[44] 劉祁:《歸潛志》卷7,中華書局,1997年,第77—78頁。
[45] 同[30],卷120,第1939頁。
[46] 同[4],卷102《完顏弼傳》,第2255頁。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