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聊齋俚曲看蒲松齡的“秀才”情結(jié)

摘要：蒲松齡的聊齋俚曲展現(xiàn)了作者濃厚的“秀才”情結(jié)。這種“秀才”情結(jié)主要表現(xiàn)在作者對秀才的青睞、對秀才的肯定與頌揚及對秀才美滿人生結(jié)局的安排三個方面。筆者認(rèn)為造成蒲松齡“秀才”情結(jié)的原因有很多，主要包括蒲松齡本人的秀才身份、蒲松齡的人生理想與追求以及作品創(chuàng)作的需要等方面。

關(guān)鍵詞：聊齋俚曲；秀才情結(jié)；肯定；頌揚

中圖分類號：H141 文獻標(biāo)識碼：A

蒲松齡一生著述頗豐，除了讓其名傳千古的《聊齋志異》外，還有著作多種，這其中就包括聊齋俚曲。聊齋俚曲共有作品十五種，描摹了社會各個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下到市井無賴上到達官貴人甚至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作者通過對這些人物的描寫，反映了社會中的諸多問題，也展現(xiàn)了蒲松齡的某些思想傾向，比較突出的就是蒲松齡的“秀才”情結(jié)。

在聊齋俚曲中，這種“秀才”情結(jié)主要表現(xiàn)為作者對秀才濃厚的情感上，具體來說包括以下三方面的內(nèi)容：作者對秀才的青睞、對秀才的頌揚以及對秀才美滿人生結(jié)局的安排上。

首先，蒲松齡對秀才的青睞。

在聊齋俚曲中，蒲松齡塑造了眾多的秀才形象。據(jù)本人統(tǒng)計，十五種作品中僅有名有姓的秀才就至少有十六位，分別是：《姑婦曲》中的安大成，《翻魘殃》中的仇祿及其兄仇福的丈人姜屺瞻，《寒森曲》中的商臣與商禮，《蓬萊宴》中的文簫，《禳妒咒》中的高蕃及其叔高季以及王次山、王子平、王子雅，《富貴神仙》中的張鴻漸、方興及鴻漸兒張得聚，《磨難曲》中的盧龍，《增補幸云曲》中的胡百萬。至于有姓無名的秀才還有多位，像《姑婦曲》中安大成的丈人陳秀才、《富貴神仙》中的范秀才等。無名無姓的秀才更有很多，像《富貴神仙》與《磨難曲》中的眾秀才等。應(yīng)該說在聊齋俚曲中的成年男性中，相較于其它身份，以秀才身份出場的人物是最多的，秀才的使用頻率也是最高的。另外，在聊齋俚曲的男主人公中，秀才身份的人物所占據(jù)的份額也是最大的，這包括《姑婦曲》中的安大成、《翻魘殃》中的仇祿、《寒森曲》中的商禮、《蓬萊宴》中的文簫、《禳妒咒》中的高蕃、《富貴神仙》中的張鴻漸。這都體現(xiàn)了蒲松齡對秀才的垂青。

而且，為了表達對秀才的重視，作者還特意在《禳妒咒》中專門安排了一場“入泮”，描摹了在當(dāng)時條件下考取秀才是何等不易，以及考中后家人是何其的喜悅。這些無不體現(xiàn)了蒲松齡對秀才的濃厚情感，體現(xiàn)了他的“秀才”情結(jié)。

其次，蒲松齡對秀才的肯定和頌揚。

在聊齋俚曲中蒲松齡對秀才身份的人物是極為肯定的，對他們，作者從來不吝贊美之詞。《姑婦曲》中的安大成孝義動天，為了母親高興，寧可休掉與自己恩愛的妻子。

中國封建社會歷來重視孝道，在儒家經(jīng)典《論語》和《孟子》中對孝都多有闡釋。《孟子》曾說：“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 [1] （P128）從此，是否“順親”就成了衡量一個人是否孝敬的標(biāo)準(zhǔn)。安大成不問原委只惟母親馬首是瞻的做法，恰恰體現(xiàn)了“順親為孝”這一原則。加以清朝統(tǒng)治者入主中原之后對孝道極度重視，儒家思想更被其奉為圭臬。儒家認(rèn)為“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受其影響，清代歷代皇帝都把孝道作為一切道德的根本，其余的一切德行都要從屬于孝，甚至把其作為選拔官吏與獎懲的標(biāo)準(zhǔn)?？滴醯劬驮诳滴跞吣晔挛煳缰I曰：“興起教化，鼓舞品行，必以孝道為先。節(jié)婦應(yīng)加旌表，孝子尤加褒獎。其居官殷實者，行孝乃分內(nèi)事耳。貧人克盡孝道，誠為非易。如有身處貧寒，能盡孝于父母者，查明奏聞?！边@些因素共同促成了安大成心安理得地休掉妻子。

另外，像商禮為報父仇寧可舍生就死、張鴻漸為主持正義被逼離鄉(xiāng)，都體現(xiàn)了作者對“秀才”的肯定與頌揚。連一些在故事中不是很重要的秀才，作者都對他們進行了熱情的歌頌。仇福的丈人姜秀才被作者評價為“為人極好”，孝義感天動地的珊瑚其父是秀才，而作為珊瑚對立面出現(xiàn)的謝臧姑其父身份卻是個生意人，這一構(gòu)思絕非作者的無意為之，其用意耐人尋味，毫無疑問是為更好的表達作者對秀才的肯定與頌揚。

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商禮這個人物形象。商禮是《寒森曲》中的人物?！逗吩从凇读凝S志異》中的《商三官》。故事講述了善良厚道的商員外被惡霸地主趙惡虎活活打死，商三官與其兄商臣、商禮為父報仇，最終商禮魂入地府，為父洗雪了冤屈。在《聊齋志異·商三官》中沒有功名的商臣、商禮二兄弟顯得懦弱無能，面對父親被害一籌莫展，沒有多少可稱道之處，形象也并不鮮明，完全是為烘托商三官的勇敢與謀略而存在的。而到了《寒森曲》中，商臣、商禮的身份變成了秀才，與之相對應(yīng)的他們的性格行為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

《禮記·曲禮上》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 [2] （P35）身為儒士的兄弟倆深知這點，當(dāng)他們聽到家人告訴父親遭到趙惡虎的欺凌后，氣憤難當(dāng)，立即去為父解圍，用作者的話說是“急的三尸神暴跳，怒氣沖天，一個拿刀，一個摸槍跑出來”，準(zhǔn)備跟趙惡虎拼命，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勇猛果敢，真正體現(xiàn)了“有事弟子服其勞” [3] （P56）的儒家理念。特別是商禮，作者把他描述為一個嫉惡如仇、有勇有謀為報父仇百折不撓的大孝子。當(dāng)他聽到官府?dāng)嗟牟还?，就“藏下半塊磚頭”準(zhǔn)備把趙惡虎打個“稀糊爛”，表現(xiàn)了他的勇敢和為報父仇不顧個人安危的精神。當(dāng)他夢中聽說商三官與父親在地獄又遭到了趙惡虎的欺壓后，他又不顧家人的勸阻，“只求死不求生”，最終絕食而亡，魂赴地府。到了地府后，他經(jīng)歷了種種威逼利誘，先被閻王下令打了二十大板驅(qū)逐出境，他不但不為所屈，反而向閻王叫板，即“閻王爺爺，我若得罪，你可休怪！”閻王被激怒了，下令將他扔到油鍋里炸，盡管“疼痛難忍，只炸得肺熱肝焦”，他還是不改初衷。后又遭受鋸刑，“骨頭拉的嗤冷冷”，他卻“咬著牙并不哼哼”，表現(xiàn)了其抗?fàn)幍降椎臎Q心。他的孝心與堅強甚至感動了鬼卒，連獄鬼都說“這是個好漢子，鋸的斜一點，休要傷了他的心”；臨行還贈送他一條腰帶，以減輕他的痛楚。連地獄的鬼卒都對商秀才佩服得五體投地，無疑反映了作者內(nèi)心世界對秀才的肯定與頌揚。閻王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許他“官三品，銀百萬”；面對世俗所汲汲追求的功名與富貴，他依然不為所動，一心只想為父報仇，真正體現(xiàn)了儒家所說得“威武不能屈”與“富貴不能淫”。

他的孝心最終感動了上蒼，在二郎神的幫助下，懲治了陰間與陽世的貪官，為父妹洗脫了冤情。對商禮為報父仇九死猶未悔的精神，作者給予了極大的肯定與歌頌的。在作品中連作者著力刻畫與歌頌的女主人公商三官，好多事情都得依賴商禮，并多次對商禮進行了贊美，這在“商三官急難求兄弟，二相公舍死傲閻羅”一節(jié)體現(xiàn)的特別明顯。同一個商禮，其身份改變后，為人處事就發(fā)生了如此大的反差，這不能不說是秀才這個身份所致。

還有，逃難途中的張鴻漸偶然投宿到狐仙施舜華家。開始時，當(dāng)施舜華聽說家中有陌生人留宿非常生氣，罵擅自留人投宿的老婆子：“可惡極，真是極可惡！”但當(dāng)她聽張鴻漸說自己是個秀才后，立即“反嗔作喜”，并且認(rèn)為是“褻瀆了尊客”，并請張鴻漸“里邊坐地”。通過施舜華瞬間判若兩人的表現(xiàn)，反映出秀才的魔力。由此我們可以想見秀才身份在蒲松齡心目中的分量。這一切無不體現(xiàn)了作者對秀才的肯定與頌揚。

再次，蒲松齡對秀才美好人生結(jié)局的安排。

在聊齋俚曲中，作為主人公的秀才盡管開始都遭遇了無窮的困厄，但最終作者都給他們安排了幸福美好的結(jié)局。

安大成為了討母親的歡心，休掉了珊瑚，休掉珊瑚后家里的境遇是很尷尬的，特別是娶了弟媳后，安大成甚至還得伺候兄弟媳婦；但是在經(jīng)過一段困厄之后，夫妻重新團圓，家中又挖出了一個大銀窖，兩個兒子都中了舉；仇祿先是父親被賊人擄走，后來哥哥又被奸人誘騙弄得家破人亡，但他后來娶了巨富之家范公子才貌雙全的女兒，從此寄居在岳家讀書，衣食無憂，而后家里又掘出了大銀池，父子得以團聚，他又考中了舉人官做到尚書，兒子殿了翰林；商禮為父伸冤遭遇了多重磨難之后，父親得以還陽增壽，妹妹被封為神，家中扒出了大銀甕，最終官至尚書；窮秀才文簫娶了仙女彩鸞，通過抄《詩韻》過上了雖不大富大貴卻也豐衣足食的生活，更難得是生活中充滿了詩情畫意。我們看文中的描述：

待了幾日，那錢堆得滿床……這快活那王孫公子也跟不上，況那享用不比尋常。呀，清晨起來，見了太陽，相公洗臉，娘子梳妝，扶頭美酒，解渴香湯；三杯以后，說笑滿堂，下棋賭勝，馬吊爭強，看牌擲骰，搶快敖江……不知道納草，不知道封糧，唯看烹魚做飯，要指點梅香……呀，早飯已罷，爐內(nèi)添香……日頭方落，明燈高張，紅爐煮酒，果碟成行，小盅滿飯，細說衷腸，金蓮壓腿，手搭肩膀，你一盞我一觴，醉醺醺倒在床，兩人同蓋紅綾被，一覺睡到大天光，或是花前向暖，或是月下乘涼，細雨常下，云片飛揚，烹茶來好用，水酌來噴鼻香，你呷呷，我嘗嘗。閑暇無事，坐上幾張。

生活是如此愜意如此雅致，無怪乎蒲松齡評價道：“這樣自在，比那神仙還強。”即便如此，作者覺得還不過癮，又給文簫安排了一個得道成仙的情節(jié)，并讓夫婦二人仙界重逢。高蕃盡管有季常之懼，遭遇了潑悍異常的江城，受盡了妻子的折磨，但作者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夙怨，并最終安排美麗的江城幡然醒悟，從此孝敬公婆，疼愛丈夫，并且主動為丈夫納婢買妓。高蕃苦盡甘來，一人兼得三美，而且又考中了進士，選了翰林，一家其樂融融。秀才張鴻漸因幫人寫狀紙，被迫背井離鄉(xiāng)，飽嘗飄零之苦，但他后來遇到了狐仙施舜華，和貌若天仙的施舜華結(jié)成了夫妻，否極泰來，衣食無憂，每日只是游山逛水，過著一種悠閑自得的生活。加以家中極齊整又極聰明的娘子方氏，一人兼有二美；而且后來和兒子同科考中了進士，張鴻漸殿了探花，官至兵部、吏部二部尚書，張得聚殿了翰林，官至吏部天官，子子孫孫科甲不斷，連八洞神仙都來為他慶壽。

通過對秀才們美好人生結(jié)局的安排，我們也能體會蒲松齡對秀才的濃情厚意。

蒲松齡濃厚“秀才”情結(jié)原因探析：

（一）蒲松齡本人對秀才的獨特情感

蒲松齡一生熱衷科舉，“慘淡經(jīng)營，冀博一第” [4] （P3439），但其結(jié)果卻是“三年復(fù)三年，所望盡虛懸”，直到71歲才援例成為貢生。應(yīng)該說在蒲松齡漫長的科舉生涯中，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令他一戰(zhàn)成名的童子試。他19歲參加童子試，連取縣府道三個第一，“文名籍籍諸生間” [5] （P3365），這也是他一生科考中唯一令他揚眉吐氣的一次。他以后的人生都與這個名頭有關(guān)，無論是家居、應(yīng)酬、科考、坐館、遠游，可以說秀才身份已滲透到他以后長達五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的點點滴滴。秀才既是他進階的基礎(chǔ)，也成為他謀生的工具，這不能不使蒲松齡對“秀才”懷有獨特的情感。

（二）蒲松齡對功名富貴的渴望與追尋

蒲松齡青衿一生，生活相當(dāng)困難。據(jù)其《述劉氏行實》描述，分家時只分得田地二十畝，“荍五斗、粟三斗” [5] （P3365），“農(nóng)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 [5] （P1308），加以食指日繁，蒲松齡只能通過終年坐館、做幕賓等維持家計，但是他內(nèi)心對功名富貴充滿了渴望，正如他《樹百問余可仿古時何人，作此答之》詩中所說：“他日勛名上麟閣，風(fēng)規(guī)雅似郭汾陽”。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蒲松齡的十次鄉(xiāng)試都鎩羽而歸，他只能把對功名對富貴的渴望寄托在作品中。因此，他在作品中塑造了大量的秀才，他們經(jīng)過種種遭逢，最終都極盡榮華富貴，這顯然是代作者立言，表達了蒲松齡的理想和希望。

（三）蒲松齡對秀才的熟悉

蒲松齡之所以在作品中描述了如此多的秀才，還和他對秀才的熟悉有關(guān)。在聊齋俚曲中我們也看到作者寫過舉人和進士，但往往是一筆帶過，即使進行深入描寫，也明顯不及作者描寫秀才那樣顯得駕輕就熟，寫得讓人感同身受，這不能不與蒲松齡對這類人物的熟悉程度不夠有關(guān)，相反秀才寫得多寫得好，恰好與他自身的秀才身份使他熟悉這類角色有關(guān)。

（四）創(chuàng)作的需要

從創(chuàng)作上來講，秀才的身份更便于創(chuàng)作。秀才一介青衿，不能做官，除非依靠祖澤，家庭富裕，否則考上秀才不能徹底改變家庭中的困境，蒲松齡本人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因此作者既可以描寫其不發(fā)跡時貧困落寞的生活，而同時又可以安排秀才考中舉人、進士，進入仕途，進而描寫其富貴后的生活，而舉人進士則沒有這些便利條件，因此秀才相較于舉人與進士更有利于創(chuàng)作。

總之，在聊齋俚曲中蒲松齡體現(xiàn)了其濃厚的“秀才”情結(jié)，這既是其身份使然，同時也與創(chuàng)作的要求有關(guān)。

參考文獻：

[1]楊伯峻.孟子譯注[M].上海：中華書局，2006.

[2]（漢）鄭玄.禮記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楊伯峻.論語譯注[M].上海：中華書局，2006.

[4]（清）蒲箬.清故顯考歲進士候選儒學(xué)訓(xùn)導(dǎo)柳泉公行述[A].盛偉編.蒲松齡

全集[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8.

[5]盛偉.蒲松齡年譜[A].盛偉編.蒲松齡全集[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8.

（責(zé)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