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宴》新探論

摘要：《蓬萊宴》是聊齋俚曲中以八仙蓬萊赴宴為導引，以仙女思凡為主干，以譴責封建科舉的黑暗腐敗為中心內容的作品。它不僅表達了蒲松齡的理想志趣，更重要的是宣泄了他那憤世嫉俗的精神，在聊齋俚曲中它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不可輕視。研究它的結構，探究它的寫作動機及主旨，有利于了解蒲松齡的思想演變及其聊齋俚曲閃光的真諦。

關鍵詞：三層結構；人生理想；憤世嫉俗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的通俗俚曲十五種，除了未完成的《丑俊巴》不夠明確之外，其他每一種都有自己的宗旨所向和特殊使命?！犊烨肥潜磉_“忠君”思想的篇目；《墻頭記》、《姑婦曲》、《慈悲曲》等是以表現“孝悌”為中心的篇目；《磨難曲》等表現了“仁義”的大愛精神；還有些作品如《翻魘殃》、《禳妒咒》、《俊夜叉》等，則側重于表現鄰里關系、家庭關系等。《增補幸云曲》則是質疑和褻瀆皇權的篇什。這樣說好像簡單了些，其實有些篇目并非為單一地表現什么，而是復合型的作品。如《寒森曲》，它既是表現“孝”的篇章，也是對貪官污吏鞭辟入里的揭露。這些俚曲作品，深刻地表達了蒲松齡憤世嫉俗、懲惡勸善的精神。這些俚曲作品，以儒家的仁德思想為本源，較完整地把“忠孝仁義”寫成了生動形象的人生教材。這些俚曲，接受了中華文化千年文明的熏陶，通體散發著仁愛韻味的濃濃幽香。

《蓬萊宴》是較少為人注意的俚曲作品。在傳唱的俚曲曲牌中，人們也只是唱著那“華山的景致盡堪也么夸”、“誰家的少年好不也么乖”的唱段，至于其他唱段則無人會唱；對于它的故事，一般也只是認識其“志怪”的現實主義價值，也或只知它是寫在《富貴神仙》之前。這是因為該曲的絕大部分篇幅都是在講故事，講的天花亂墜、新奇迷人、天上人間、亦真亦幻，它的故事里面又套故事，作者的真實思想動機很少暴露，就像喝了呂洞賓的迷魂酒，人們常常被那別有洞天的故事迷惑得不知南北。

難道蒲松齡就是為了講述那些藕如船大、棗如瓜大、梨似葫蘆、七十里地的一座大殿、八百桌的宴席等的異聞趣事才寫這《蓬萊宴》的嗎？顯然不是。他不寫，那些神話也依然流傳。那他到底要說些什么呢？本文想就此問題做一探討。讓我們先從《蓬萊宴》的故事說起。

《蓬萊宴》的故事梗概

《蓬萊宴》講述了一個故事里面套故事的故事?！杜钊R宴》以東洋海八千年干一遍之時王母娘娘在蓬萊大會群仙為導引，其間又引出個天宮美女思凡的故事。這故事的主人公便是彩鸞和文簫，故事便是圍繞他們的境遇展開的。

八仙的傳說，家喻戶曉，人人喜愛。八仙，是指民間廣為流傳的道教八位神仙，即鐵拐李、漢鐘離、張果老、藍采和、何仙姑、呂洞賓、韓湘子、曹國舅。這組八仙起源于唐，發展于宋、元。元曲《八仙慶壽》把他們列為八仙，姓名卻尚未固定。到了明朝中葉，吳元泰的《八仙出處東游記》才將八位姓名確定，并流傳至今。① 由于八仙均為凡人得道，個性與百姓較為接近，他們分別代表了男女老幼富貴貧賤，為道教中相當重要的神仙代表。文藝作品中以“八仙過?！?、“八仙獻壽”最為有名。但在此處，這些故事都被弱化了，他們只是作為王母娘娘的客人略展技藝罷了，唯有那呂洞賓甚是活躍，他的出場給人以期待，他又從客人的位置躍升為度脫別人的工作先鋒。

“文簫原是玉皇面前管書的童子”，因調戲彩鸞被貶謫下界，脫生了文簫；彩鸞原是廣寒宮王母家的一仙女，也因思凡被王母娘娘看透了心思，乘大宴群仙之機，令她下凡取藕，又令她下凡借書，摘了她的云頭駕后，回不得天宮，與文簫喜成佳偶。起初他們以抄書賣書為生，后來為生計文簫要去趕考求取功名，但卻三場不中，無臉回家，被呂洞賓度脫入山修道。彩鸞和文簫六七年的折騰，天宮中一頓宴席還未散，真可謂人生如夢。后來，他二人收斂心思，又都被召回天宮，各歸原位。

《蓬萊宴》的寫作年代

《蓬萊宴》具體寫作年代不明。據推斷，約是蒲松齡青壯年時期四十至五十歲左右的作品。從以下三個方面的分析中可見端倪：

一、從蒲松齡的人生閱歷看：他天資聰慧，少年得志，中年困頓。十九歲初應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此后多次鄉試不第，寶應做幕回來后的秋闈仍未如愿，心中異常悲憤。到康熙十七年鄉試落第，蒲松齡已是三十九歲，“四十年來人似舊，可憐險阻已全經”（《明水阻雨》）。生活的窘迫，使他不得不以教書為業養家糊口，他多么盼望通過科舉改善一下自己的處境。在《蓬萊宴》中文簫與彩鸞商量今后日子怎么過時，文簫笑說：“不妨，我憑著滿腹文章，若得一舉成名，甚么田宅沒有。”“不用商量，不用商量，我有滿腹好文章。呀，一舉成名，直上玉堂，烏紗玉帶，去伴君王，萬金俸祿，百處田莊，百群騾馬，千只牛羊；金銀滿庫，米麥滿倉，小廝沒數，管家成行；道府州縣，看俺的鼻梁；兩司撫院，送禮百筐，白的白，黃的黃，珠成串，鍛成箱，無數東西往家抬，還得倆人來上賬。” [1] （P1088）這是文簫的夢想，又好像是蒲松齡內心自白。然而屢試不第的打擊卻是一次重于一次，他的心情何人理解？他的孤憤何處發泄？康熙十八年（1679）蒲公四十歲，《聊齋志異》大體已成，他應邀設館畢府，俚曲的創作也該提上日程。

二、從文中的語氣來看：文簫對自己考取功名十分自信：“撒手開交，撒手開交，志氣昂昂貫九霄，掙個功名來，把娘子恩情報。年少英豪，年少英豪，埋著的功名只用爬；今科狀元郎，數著日子到?！边@也是蒲松齡年輕氣盛，銳意剛強心情的表露?！俺锉M奸刁，朝里盡奸刁，人人詭詐苦難交；頭上那烏紗，原是頂憂愁帽?！逼阉升g在三十一歲的時候，曾在寶應做過一年的幕僚，他親眼目睹了仕途險惡及社會黑暗，這一閱歷為他提供了生活素材。蒲松齡一身正氣傲骨，乃不羈之才，為文直斥時弊，曲中也有所體現：“正在少年，正在少年，有怎么憂愁不自然？總被那鏡中花晃殺男子漢。人生天地間，人生天地間，自有長生快活仙；儻來的臭東西，那個何足念。”他對那“鏡中花”不屑一顧，對那“儻來的臭東西”嗤之以鼻。這些雖是書中人物語，不也正是蒲松齡年輕時性格及心態的寫照嗎？

三、從該篇曲牌運用的情況來看：求豐富求好聽是它的特點，尤其前五回，不但選用了一些最好聽的曲牌，而且樣式十分豐富，【呀呀油】多處加滾，比較隨意自由；第五回用哭調的【憨頭郎】而不是【哭皇天】，也很講究。但是在后兩回，用【耍孩兒】一唱到底，有些單調，也不夠講究了，且與前面也不甚諧調，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他不熟悉【劈破玉】，雖然用了這一曲牌，但卻不知其名。這些情況說明此時蒲松齡在曲牌運用上還不夠成熟，也說明《蓬萊宴》似是蒲松齡俚曲創作前期的作品，是蒲松齡青壯年時期而不像是后期的作品。

《蓬萊宴》要表達什么？

文簫氣盛才高，他滿以為“年少英豪”，“志氣昂昂貫九霄”，“我有滿腹好文章，一舉成名，直上玉堂”，“埋著的功名只用爬，今科狀元郎，數著日子到”。其實不然，“到了京里，讀了會子書，進了三場，又極得意，看著狀元無有不是姓文的”。誰知道“盼的放了榜，還是一瓶醋?！狈虐裰眨@位謫仙文士竟至名落孫山，使他惱恨至極。蒲松齡冠應童子試，雖文名籍甚，至康熙十七年仍是秋闈敗北。你看，這些“玉皇面前管書的童子”，“憑著滿腹文章”，竟遭如此下場，還有何人能中舉呢？科舉的坎坷經歷使蒲松齡深切感受到了封建科舉制度的黑暗腐朽和對知識分子的殘酷的精神傷害。蒲松齡的境遇與文簫如此相似，或者說，文簫簡直就是蒲松齡的化身，文簫的譴責正是蒲松齡心中要說的話：“試官糊涂，試官糊涂，銀子成色認得熟，縱有好文章，也未必念開句。”《蓬萊宴》對這種認錢不認人的試官做了尖銳諷刺。蒲松齡還借彩鸞之口唱出了心里的憤懣：“那紗帽不值榆錢重，我還沒有正眼看”。這正是蒲松齡此時的心態，這也正是蒲松齡憤世嫉俗思想的典型表現。

蒲松齡為何鐘情于呂洞賓？

《蓬萊宴》的故事中有各種人物出現，其中以“道家中八仙”最為顯眼，而上八仙、下八仙則只是一提，在“道家八仙”中，又以呂洞賓最為活躍。呂洞賓是八仙中的核心人物，道教稱之為呂祖。在《蓬萊宴》中他度脫文簫，收徒柳樹精、桃樹精，乃至尾聲敬酒，都十分突出。但是該曲并不是以唱八仙為主的，他又不是“仙女思凡”中的主角，為什么他成了《蓬萊宴》中的三號人物？當然，這里有呂洞賓的傳說比較豐富，該書的寫作也不能面面俱到等原因，但若從作者的需要來看，呂洞賓的情況，倒更適合本故事的需要。

呂洞賓，道教八仙之一。自小聰明過人，日記萬言，過目成誦，出口成章；呂洞賓有了道術和天遁劍法，斬妖除害為民造福。有的說他二十余年科場不第，遂罷舉而縱游天下，后被鐘離權點化成道。瀟灑、風趣，為民除暴安良，斬妖除怪，還好酒好色，他是八仙中人情味最濃的一個。蒲松齡自小文才出眾，屢屢科場不第，以及他那憤世嫉俗的精神，都與呂洞賓有著同命相憐的一面。呂洞賓為民除暴安良，斬妖除怪，也是蒲松齡的理想楷模。所以，蒲松齡借呂洞賓來表達他的志向也是很合適的：“但愿兒孫皆榮耀，白頭夫婦共團圓”，“著天下人都活到九十九”，他勸誡世人拋棄榮華富貴，割舍骨肉親情，經受磨難考驗，得道成仙。拋卻富貴與功名，“也就是陸地神仙”。蒲松齡也以此自勉。由于呂洞賓是度脫文簫的使者，他串起了八仙赴宴，仙女思凡以及文簫度脫的一系列情節，所以，呂洞賓是一個不可少又不可多得的人物。

《蓬萊宴》的解讀

《蓬萊宴》的解讀需要兩步，第一步是從故事結構上解析；第二步是從思想內涵上的透視。當然，還需要把這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去理解。

《蓬萊宴》的故事結構有三層：第一層是八仙獻壽；第二層是仙女思凡；第三層才是才子不第。故事結構的第一層王母下凡八仙獻壽，在這里它只是吸引人的誘餌，是該篇的外層結構部分。如果把《蓬萊宴》比做是一只桃子，它就是桃子的果肉，吃掉果肉便是硬殼的桃核；故事第二層仙女思凡就是這個核的硬殼，它是不易打破、又不易被人理解的，打破后，才能見到里面包裹著的核仁，那才是桃樹結桃子的本愿，也正是故事想要表露的真意。才子仙女敢于蔑視封建禮教的束縛，沖破天宮禁條，追求幸福生活，這是“嫉俗”的表現，他們盡管受了些磨難，但還是成了姻眷，最終勝利了；而故事第三層的才子不第也只是個外表現象，其中的內涵才是值得人們深入思考的：玉皇大帝的書童都不能中舉，到底是為什么？還有何人能中舉呢？由此便引發出了“試官糊涂”、“朝里盡奸刁”的憤慨。這是文簫思想的升華，也是蒲松齡“憤世”精神的所指，更是《蓬萊宴》的重中之重，它便是我們現在所要尋找的這個層層包裹著的核心的內涵。自然，這一社會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但卻留給了人們不平靜的聯想，一種深深的憂患埋在了人們的心頭。

面對現實，蒲松齡怎樣應對？他無可奈何地為文簫尋求了一條回避現實的出家之路，讓他以道家的信條拋棄榮華富貴，經受磨難，以求得道成仙。這或許也是一種安慰。難道蒲松齡真的希望人們去出家成仙嗎？是的，“他心要人人都把神仙做”。但是他自己卻并不向往，他認為“那神仙也是鏡中花”，執意鄉試，直到“康熙四十一年（1702）蒲松齡63歲。暮春赴濟南，滯留數月，應鄉試未中?！?[2] （P85）也是他的思想二重性的表現。他的科舉美夢徹底破滅了，但是他的著述之心卻未泯滅。他以更現實的態度將一腔孤憤傾注于筆端，他要塑造真善美的靈魂，蕩滌那假惡丑的邪魔，他要讓這思想的種子流傳下去、開花結果，他在著述的道路上得了道、成了仙，成了飲譽世界的短篇小說之王，他的俚曲也唱響后世。

《蓬萊宴》以引人喜愛的八仙神話作為故事的背景，襯托出一個天界神仙相戀的美好情結，他們為愛情感動，毋寧不做神仙，也要追求自己的心愛，然而為了心中的理想，又寧可拋棄了愛情，去追求一個比情人世界更高、更深刻、更完美的境界。虔誠的靈魂，坎坷的遭遇，不懈的追求，使人更為另一種超乎愛情的美德所感動。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1823-1849）在蒲松齡一百多年后，唱出了與《蓬萊宴》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p>

余論

《聊齋志異》與聊齋俚曲一雅一俗，這是蒲老先生的兩座豐碑。它們的藝術形式不同，靈魂脈絡卻是相同的。研究《聊齋志異》的大家們有許多真知灼見，而研究聊齋俚曲者則欠缺深刻犀利的眼光。借用研究《聊齋志異》的觀點來剖析聊齋俚曲不妨或許是一條提高眼力的捷徑。

著名《聊齋志異》評點家馮鎮巒曾說過：“讀聊齋，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漢?！?[3] （P5）

邢鳳藻先生說：“如果僅把作者的創作審美意識，看作是具有反封建思想或是具有一定民主思想的，我以為膚淺。因為不放眼整個中國古老文化思想體系的形成，不著眼于這種古老文化對作者的影響，甚至不著眼于作者對這種古老文化的個人體驗，就不可能全面、深入、公平地衡量《聊齋志異》全部美學價值所在?！?[3] （P17）

“蒲老先生正經八板書寫此文，我以為并非只為記述奇聞異趣，而是在妖人難分的魔幻現實中，抒發自己對‘仁’、‘德’社會追求的憂患心態?！?[3] （P10）

以此觀點對照剖析《蓬萊宴》，同樣是一把恰當適用的鋒利尖刀。

參考文獻：

[1]蒲松齡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袁世碩，等.蒲松齡志[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

[3]邢鳳藻.蒲松齡故事大全[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 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