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花”是女性的生殖、性、愛情、青春和命運的象征;女性的“笑”因涉及主動和性感而受到文化規(guī)訓;“哭”是作為弱勢性別的女性特質(zhì),也是文化規(guī)范內(nèi)女性宣泄和悲悼自身他者命運的合法途徑。《嬰寧》中的“花”凸顯出嬰寧對于“第二性”的女性身份的體認和抵抗;“笑”是嬰寧禮教之外的天性;嬰寧“不笑”之后的“涕零”和“哀痛”之哭中,潛藏著豐富的對女性身份體驗和認同的無奈和悲涼。《嬰寧》是一個反映女性的“自我”淪陷和“他者”形象浮現(xiàn)的文本。
關(guān)鍵詞:嬰寧;女性視角;“自我”與“他者”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學花意象則寓含著豐富文化密碼。楊義《中國敘事學》說:“敘事作品之有意象,猶如地脈之有礦藏,一種蘊藏著豐富的文化密碼的礦藏。” [1] (P267)花的語意,除草木開出的“精華”之義外,還可泛指能開花供觀賞的草本、木本植物;有由其美麗、脆弱依附于草木、不能經(jīng)風雨之自然特性引申出來的比喻義,即美女或女子。《嬰寧》中,蒲松齡將花與嬰寧處處映襯,是將女性與花相比附的文學無意識決定的創(chuàng)作傾向。因此,嬰寧與花的美學關(guān)系也應在此兩意中領(lǐng)悟。未嫁之前,有嬰寧處皆有花,花與嬰寧交相輝映,此時,花有“精華”之義,美麗自然的花朵是山野嬰寧的美麗純真之象征。而面對王生時,嬰寧之“捻花”、“種花”,則是嬰寧對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對男性依附性地位的無意識體認和有意識自我拯救。花,是嬰寧的鏡像,從自我到他者。古代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女性的笑,因涉嫌性感和性主動而受到文化的規(guī)訓,“男雖賤而為陽,女雖貴而為陰” [2] (P171),“哭”屬于陰性,意味著示弱、委屈、渴望愛,因此,能讓男性以強者的姿態(tài)介入兩性的關(guān)系,“哭”被建構(gòu)成女性的文化特質(zhì)。《紅樓夢》的“還淚”神話是男性對女性被文化規(guī)訓的弱者特質(zhì)先驗式的理解。與男性作為強勢性別應該控制眼淚的文化規(guī)訓相反,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獲得了哭的合法性,女性的哭既是一種他者話語的表達,也是自身被壓抑生命的宣泄和悲悼,嬰寧從“笑”、“不笑”到“哭”的歷程,是女性被男權(quán)社會規(guī)訓后的“自我”淪陷和“他者”形象浮現(xiàn)的歷史象征。
一、嬰寧的身份體認和自我拯救:從山野之花到庭院之花
(一)女性與花的鏡像關(guān)系
由于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的身份地位,女性自己也加入了奴化征服女性的隊伍,號稱“女教”經(jīng)典的《女誡》、《內(nèi)訓》、《女論語》和《女范捷錄》自覺地構(gòu)建著“賢妻良母”、“貞婦烈女”的封建社會的女性文化。因此,在這樣的文化境遇中,在狹窄的閨閣空間,女性或文學中的女性,往往會認同男性的花喻傳統(tǒng),男性詩詞中詠花、嘆花、惜花,如果自身是抒情主體,則所詠之“花”并不僅為枝頭之花,而多為開花之草木(如《愛蓮說》);男性以物言志立自身高格,或表達傷春悲秋之時間流逝之感,家國之痛,更多是為自己有才華卻不被重用的嘆惋。女性則以花喻貌,以花開花落寓意青春和愛情的綻放和凋零,詠花時體認、嘆惋和悲悼自身的命運。
(二)嬰寧的身份體認和自我拯救
蒲松齡的寫作就在這樣的文學傳統(tǒng)和語境中展開,《聊齋》中《葛巾》、《黃英》、《荷花三娘子》、《香玉》、《絳妃》寫花妖、花神,花幻化人形而多為女,花之主宰神為女神,體現(xiàn)的就是花與女性的移情、聯(lián)想、隱喻、象征思維傳統(tǒng)。因此,嬰寧之與花相親,是自然之美,亦是人文景觀,嬰寧之“捻花”、“種花”是對自己女性身份的體認和自我的拯救。
1、“捻花”:山野嬰寧的待嫁姿態(tài)。第一次與王子服見面,嬰寧手拈梅花,一笑后棄花枝于地而去,王子服撿起花枝視若至寶。此時,山野嬰寧不知人間女性生存之悲劇,因此,面對山野之花,她只知花開之欣喜而無花落之悲嘆,關(guān)注的只是花開,手捻杏花,念叨的是“看碧桃開未?”山野之花,定然名類繁多,但蒲松齡卻只選擇了人間之最常見者,嬰寧手拈的梅花、杏花,成為待嫁嬰寧的隱喻,而“桃花開未”意味著“之子于歸”,嬰寧勢必要離開山野和母親,“歸”于人間的王子服 ① 。
2、“種花”:庭院嬰寧的自我拯救。來到王家后,長于山野的嬰寧的率性和純真開始受到挑戰(zhàn)面對“偽”的壓力,她需要釋放自己的真實天性,拯救自己的危機。嬰寧化外之境的生存已經(jīng)完結(jié),“花木四合”的故居已經(jīng)“廬舍全無,山花零落”。“山花零落”后,“種花”是嬰寧對自己面臨的社會身份轉(zhuǎn)換進行的認同,也是拯救和釋放自己天性的舉措。既然已經(jīng)被“摘”到王家,那么她的選擇是什么,等待枯干?還是在新的角色中重生?嬰寧的選擇是后者,因此,她“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shù)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在王家的可種處皆種花,不惜重金求購各種花卉,是她想扎根王家適應社會過人間生活的隱喻,是她的本真天性借以抵抗人間之“偽”的壓力的手段,也是她想將王家的空間改造成適合自己天性的空間的努力之外現(xiàn)。木香花可以爬出庭院,嬰寧卻不可以出墻,王家的庭院取代了嬰寧原來的山野空間。開于庭院的繁花,是嬰寧在自我淪陷時的抵抗。
二、嬰寧自我的淪陷和“他者”浮現(xiàn):“笑”—“不笑”—“哭”
無論男女,咿呀學語的嬰兒期都亦哭亦笑來傳情達意。但是在古代儒家思想的文化規(guī)制中,根據(jù)社會文化的分類原則將男性建構(gòu)成“陽”性,一切陽性的事物成為男性的文化專屬,“笑”屬陽性,成為作為強勢性別的男性表情特點。日常交際,男性不能“長太息以掩涕兮”,除非為國為民為英雄為知己,即便面對死亡,也要有“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豪情。而“哭”則成為陰性的女性的主要特征,因此,女性的笑被限制到了最小的空間范圍和最低聲音的限度。《閨門女訓》中說“嬉笑人輕賤”,《女小學》中說“笑不露齒”,《婦誡》在解釋“婦功”時說“寧心紡績,不好戲笑”,《女誡》中說“莫高聲大笑”。因此,女性“罔不笑,須有時”,如果不顧場合和情景的局限,只知嬉笑,則近乎是“放肆”的“恣語”。
漢以后的儒家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古代社會,男女的主要活動空間有了明確的區(qū)分,男性屬于公共空間,女性(青樓女子除外)屬于私人空間,女性的交際也多局限于私人空間,家庭中的女性與家庭空間之外的男性沒有社交的必要。
“墻”是空間分割的標志,“墻內(nèi)”空間是男性的權(quán)力轄區(qū),“墻頭”是權(quán)力邊界的敏感地帶。古代社會,男性才有擁有空間和空間轄區(qū)內(nèi)的女性的權(quán)力,女性則不能逾越男性的空間。墻外的男性對墻內(nèi)見聞形聲的女性心懷浪漫情愫和欲望是非常自然的現(xiàn)象,文學史上有不少這樣的文學作品。東坡《蝶戀花》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元代馬致遠有雜劇《墻頭馬上》,《聊齋》里也有不少這樣的故事。普通女性失去了公共空間活動的自由和權(quán)利,使得女性的“笑”的諸種情感表達蛻變成表達性感和好感的方式,故青樓成為“賣笑”和“賣笑”的場所。“墻頭”作為空間邊界,成為引發(fā)男女之間的浪漫或悲劇的敏感地帶。
(一)“笑”:嬰寧的“恣語”自我
“笑”,是嬰寧最豐富最擅長的語言,是她為狐母所生、鬼母所養(yǎng)“言少教誨”、“少教訓”、未被封建社會的女性行為規(guī)范的“恣語”。她不分場合、不分情景、不分何人,一律以笑示人,想笑就笑,“大笑”、“微笑”、“憨笑”等笑態(tài)之豐富,此前文學史上之未見。“笑”是狐女嬰寧盡情表達自己情感的渠道、社交的基本方式。她對笑的理解是本質(zhì)和純粹的,認為這是快樂友好,會讓人開心從而悅納她。從自在的山野空間到初到王生家中時,雖然嬰寧身份已經(jīng)轉(zhuǎn)換,但是,嬰寧以“笑”為社交的主要方式尚未逾越合法空間、未受到道德挑戰(zhàn)。因為,嬰寧沒有跟除王生之外的男人笑。吳生來王家時,嬰寧“避入室”,在王母的命令下,嬰寧對吳生“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她沒有跟深知自身底細的吳生笑,就到了自己的房間。因此,在鬼母、嬰寧的山野空間和王生的空間內(nèi),嬰寧的恣意大笑都被最大程度的接納了。
在女性的空間限制語境中,女性的空間越界是女性道德越界的表征,因此,西鄰子理解空間越界的嬰寧的笑,也是越界的。嬰寧的空間越界,發(fā)生她在攀登到圍墻上摘木香花時,被西鄰子看見,“凝注傾倒”,嬰寧“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已屬,心益蕩”,“女指墻底下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于是發(fā)生了后來的事故。嬰寧“避”吳生,大抵與吳生知曉嬰寧的身世有關(guān);“不避”西鄰子,大概是出于鄰里友好。婚后,嬰寧對于與王生的房中事能“殊密秘,不肯道一語”,說明嬰寧已經(jīng)明了性的隱私性和專屬性。但她不知道“笑”和性之間居然有這樣的聯(lián)系,因此,她的“不避而笑”引起的西鄰子的淫態(tài),在她看來就是對她友善態(tài)度的侮辱!之前,嬰寧摘木香花時,王母“時遇見,輒訶之”,對嬰寧的攀高進行教訓。在王家的庭院中,嬰寧沒有放棄她少女時代的攀高愛好,雖然被王母呵責,她卻“卒不改”,她已經(jīng)因結(jié)婚而放棄了她的山野,她渴望在王家的空間內(nèi)有最大的自由,誰知,在王家空間邊沿的攀高而笑也會招來麻煩。嬰寧“不避而笑”、“指墻底下笑而下”這兩笑都是越界的,但都是嬰寧無意和誤會的越界。
(二)“不笑”:嬰寧話語轉(zhuǎn)型過程中的”失語”
封建社會對女性笑的禁忌其實就是禁忌女性的性主動姿態(tài)和誘惑男性。波伏娃在《第二性》說:“女人一開始就存在著自主生存與客觀自我——‘做他者’的沖突。人們教導她說,為了討人喜歡,她必須盡力去討好,必須把自己變成客體;所以,她應當放棄自主的權(quán)利。” [3] (P263)面臨西鄰子事件的嚴重后果,王母的教訓,嬰寧認識到,“過喜而伏憂”,必須“做他者”,否則,她將會失去自己最愛的王生,也會讓鬼母失望。于是她“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嬰寧笑聲的消失,是她終于向現(xiàn)實社會的妥協(xié),也是她符合天性的自我表達的“失語”。
(三)哭:嬰寧在“他者話語”中悲悼和認同“他者”身份
古代儒家文化尤其扼殺女性主體性,女性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對于女子而言,最大的事莫過于愛情與婚姻,春秋時可以私奔不禁,漢代就難能自己做主了。女性的身體自由被儒家文化制約,因此有“離魂”故事。“哭”之于女性,這種合法的情緒宣泄模式,從文化心理而言,也是女性對自己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他者地位的悲悼和宣泄。從古至今的哭嫁風俗就是女性這種悲情的儀式化呈現(xiàn) ①。
但明倫以男性視角來看嬰寧,評嬰寧之“不笑”曰:“笑已成功,何必復矣”,認為嬰寧利用笑達到了讓王家親友悅納自己的目的,可以不必再“憨笑”了。西鄰子事件后,嬰寧轉(zhuǎn)變了以笑為人間生存的策略,代之以“不笑”,“不笑”是她面對女性困境作出的選擇,而“哭”,從作者的男性視角來看,是“我嬰寧”經(jīng)歷西鄰子事件后的“不笑”期、終于習得了人間女性傳情的主要渠道。但我們從女性視角審視,卻發(fā)現(xiàn)這是嬰寧身份意識覺悟后的悲悼,也是她適應男權(quán)社會、建構(gòu)自己身份、使用“他者話語”的真正開始:
一夕,對生涕零。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chǎn)。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yǎng)女者不忍溺棄。”
嬰寧“涕零”、“哽咽”著說出的這段話,研究者少有注意,或者僅從嬰寧懂得了孝道角度予以闡釋 ①,人們多關(guān)注嬰寧“笑”、“不笑”的象征內(nèi)涵,嬰寧的“涕零”、“哽咽”,其實混含著復雜的情緒,有感激、有委屈、有悲楚、有憐惜、有渴望。“涕零”、“哽咽”以及后文中對鬼母尸體的“撫哭哀痛”,是嬰寧對過往自由生活的祭奠,是嬰寧跟過去告別、建構(gòu)自己符合當時社會語境女性身份的開始,是嬰寧由自然法則進入社會法則、由自由少女變?yōu)榉仙鐣?guī)范的少婦的沉痛的、象征性的儀式。
1、為自己的女兒身份而哭
(1)哭自己為狐母所生。狐在中國早期為祥瑞之征,相傳大禹之妻就是九尾狐涂山氏,而漢代以后,狐精的祥瑞地位一去不返,成了淫亂、狡詐、禍國殃民的代名詞。嬰寧為狐母所生,當她使用了母親遺傳給她的“特異功能”之后,造成了西鄰子死亡的嚴重后果,西鄰翁到縣宰處告發(fā)她的“妖異”。她明白了人間對有法術(shù)的狐貍的不待見,她終于明白她父親“病瘠死”后,狐母希望父親的家人能夠收留她,所以將她“繃臥床上”,“家人盡見之”,卻沒有人管她。父親死后,狐母自己常來照顧女兒,但父親的家人還請“天師符黏壁間”,于是狐母只得將嬰寧帶走,送給鬼母撫養(yǎng)。
原來由于母親的異類身份,自己從出生開始,在人間就是不受歡迎的。狐母留給自己的血緣不是人間認可的,在人間,如果她不隱藏起狐性,她將被看做妖異。她能重回人間,并且得到王家這樣的好歸宿,全是因為鬼母的精心安排。
(2)哭自己的女性身份。在人類歷史的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社會生存權(quán)則處于劣勢。因為女性在婚姻中被交換,陪嫁風俗使男性成為家族勢力壯大、財產(chǎn)增加的力量,而女性則使家族財產(chǎn)遭到損失、從而削弱家族勢力的禍患,因此控制女性成活率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存在過 ① 。清朝人口增長很快,不少女嬰出生時就遭溺棄 ② 。
跟鬼母相伴的歲月中,嬰寧并不知曉這些。原來很多女孩子在來到人間時,就是不受家庭歡迎的,不少女嬰來不及看清父母就被溺棄。物傷其類,因為明白了自己兒時未被鬼母收養(yǎng)前的悲慘境遇,嬰寧對與自己一樣生理性別的女嬰寄予了深深同情,因此,她希望王子服能幫助她,承擔起一個類似秦氏兒子的責任,將父母合葬并歷年祭掃,讓生女者看到女孩對于父母養(yǎng)生送死責任的擔當,從而使輕視女嬰、溺棄女嬰的社會風氣有所轉(zhuǎn)變,女孩的命運也許就會變得好一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yǎng)女者不忍溺棄。”嬰寧的淚水,也為被父母溺棄的女孩而流。
西鄰子事發(fā),嬰寧被訟,居然是王生而不是她自己出堂,因為她沒有這樣的政治權(quán)力。嬰寧認識到:女性不僅沒有男性的空間自由,也沒有男性的政治權(quán)利,女性必須依附于男性。并且嬰寧領(lǐng)悟到,自己沒有經(jīng)濟權(quán)利即財產(chǎn)權(quán)。“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 [4] (P461),女性須“三從”,因為女性的一切都在她親近的男性的庇護之下,因此,女性只能以“四德”來順應男性的需求,并因此得到男性的庇護。
她明白了女性應該以弱示人,她因鬼母事有求于王生,未言先涕零,是因為嬰寧認識到,鬼母必須跟父親合葬,但是作為女兒,自己居然沒有能力去直接做到這一點,這個權(quán)力和能力屬于男性。所以她哭著跟王生訴以實情,并懇請幫助:“妾本狐產(chǎn)。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她的哭,是為身為權(quán)利薄弱的女人而委屈,也是讓身為男人的王生憐而愛之,從而助之。她知道,這是身為弱者的女人的生存之道。
2、嬰寧為鬼母而哭
在王生的幫助下,嬰寧“于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尸,膚革猶存”,嬰寧“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面對鬼母的遺體,嬰寧“撫哭哀痛”。蒲松齡借“異史氏”之口說嬰寧“凄戀鬼母”,似乎說狐女嬰寧有了人倫親情、生離死別的情感,其實,從女性角度解讀,嬰寧的“凄戀”的“撫哭哀痛”有著更為復雜的意味。
(1)感激之哭:嬰寧領(lǐng)悟了鬼母的付出和關(guān)愛。婆婆在西鄰子事件發(fā)生后教訓她,說如果縣宰糊涂,“必逮婦女質(zhì)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被婆婆這樣訓斥后,嬰寧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像鬼母那樣疼愛自己。嬰寧明白了鬼母對她的獨特付出和關(guān)愛。并且嬰寧還應該領(lǐng)悟到,鬼母為她選擇王生,還另有一番深深的護犢之意。原來她能有今天,全是鬼母所賜。所以她哭著對王生訴鬼母之恩:“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
(2)憐惜之哭:嬰寧明白了無子嗣的鬼母之苦。鬼母生前沒有生育,去世后,其夫秦氏與狐生“弱息”(鬼母語)女兒嬰寧。鬼母辛苦十余年,將嬰寧養(yǎng)大,并苦心安排嬰寧進入人間生活。鬼母對嬰寧之母愛令人動容,也令嬰寧為之落淚。但嬰寧為之落淚的還有另一層原因,即嬰寧已經(jīng)認識到,女性出嫁從夫,鬼母跟父親因為“無后”,沒有合葬,對鬼母意味著沒有家族身份,是個孤魂野鬼!鬼母死后十多年依然為鬼,除了身受養(yǎng)育嬰寧的托付之外,就是對身后“無三尺男”(鬼母語)的遺恨所致。
“在這個儒教體系內(nèi),女人演變成被施威的對象。女兒們,作為封建社會和儒教體系永遠的異鄉(xiāng)人和流浪者,沒有資格進入契約儀式,沒有資格得到父親的收養(yǎng)。她們屬于內(nèi)宅,也必然嫁入別人的家庭。” [5] (P72)中國儒家思想影響下的古代習俗,無后的女性與無后的男性不同,她是永遠的外鄉(xiāng)人,母親身份是女性獲得社會認同、家族認同的基礎(chǔ),女性不育是“七出”之一,但庶出的子女也被看做正妻的子女,也稱正妻為“嫡母”,善待庶出子女,這是不育女性的自我救贖之路。在鬼母含辛茹苦撫育嬰寧的故事背后,在動人的非血親母愛背后,折射出男權(quán)社會中儒家文化背景下女性的身份困境。
王生幫助嬰寧實現(xiàn)了愿望,將鬼母和秦氏合葬,并“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嬰寧明白了人間規(guī)則,也明白了父母對于自身身份建構(gòu)的意義。鬼母秦吳氏終于歸于“秦墓”,有后人給她“拜掃無缺”了,從此,她就可以成為在天之靈,而非在地之鬼。嬰寧也有了自己的父母可以祭掃,在這個墳墓上,她找到了自身身份的人間坐標。
盡管蒲松齡對“我嬰寧”心存偏愛,但對于嬰寧的“不復笑”、“隱于笑”沒覺得有何不妥,只是為嬰寧失落的“笑”做出了最好的補償:“生一子,抱懷中,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這一情節(jié)的出現(xiàn),既為嬰寧在王家獲得了合法的家族身份,使她不會重蹈鬼母和狐母的覆轍;還彰顯了作者真正認同的世俗規(guī)則:“笑”的最終文化歸屬是男性。蒲松齡并未跳出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身份地位和行為模式的設定,不可能有現(xiàn)代的女性主義立場。因此,蒲松齡寫嬰寧,以她天真率性的“出世”為始、以世情練達的“入世”為終。小說結(jié)尾,“異史氏曰”的敘事干預傳達出蒲松齡對嬰寧的評價和儒道互補的哲學思想:“笑”是嬰寧的可貴天性,“反笑為哭”的“隱于笑”是嬰寧的生存策略。
三、小結(jié)
綜觀自但明倫以來的《嬰寧》相關(guān)研究,關(guān)注“花”與“笑”者最多,研究者關(guān)注“花”的“純真自然”之寓意,將“花”理解為香草美人之象征的“興寄”,嬰寧是自然純真的生命力的象征 ①,或從性別角度論述嬰寧之“笑”的文化意義 ②,或從母愛角度來理解鬼母的偉大 ① 。我們從性別角度關(guān)注“鬼母”故事中的文化內(nèi)涵,發(fā)現(xiàn)了鬼母形象的悲劇意義;從性別角度關(guān)注嬰寧哭著提到的被“溺棄”的女嬰,領(lǐng)會到了嬰寧對于自身性別身份認同的悲涼。清代但明倫評《嬰寧》曰:“此文以笑立胎,而以花為眼”,“不笑”和“哭”均為“笑之反襯” [6] (P159)。如果我們從性別視角來看,可以認為:“不笑”是嬰寧在社會交往中受挫后的“失語”狀態(tài),并非是“攖而后成”的“常寂”,“哭”則是嬰寧接受了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主要話語和行為模式,借助“哭”這一“他者話語”澆自己的胸中塊壘,表達自己對于女性生存悲劇的悲悼,在此過程中,嬰寧的“自我”逐步淪陷,而“他者”形象清晰浮現(xiàn)。從女性生存悲劇意義上而言,與但明倫所言相反,“笑”倒成了“哭”的反襯,“笑”是嬰寧未明了人間的女性生存悲劇前的交際方式,而“哭”則是嬰寧明了女性生存悲劇后的悲悼和認同。本文從文學傳統(tǒng)中的“花”與女性鏡像關(guān)系以及女性的“笑”與“哭”的傳統(tǒng)文化意義的語境出發(fā),對嬰寧的“拈花”、“種花”、“笑”、“不笑”、“哭”的行為進性別視角的解讀,揭示了小說文本另一種維度的悲劇文化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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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