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運用系統的研究方法,對我國刑事司法中量刑說理的理論基礎進行分析,可以發現量刑說理有其存在的哲學基礎、價值基礎、社會制度基礎和訴訟制度基礎。
關鍵詞:量刑說理;法官;刑事司法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3)03-0079-04
量刑是人民法院在定罪的基礎上,權衡刑事責任的輕重,依法決定對犯罪分子是否判處刑罰或適用某種非刑罰處理方法,判處何種刑種和刑度以及是否執行某種刑罰的審判活動。[1]量刑作為刑事裁判的重要內容,關乎公民人身、財產權利,法院無論做出何種量刑結論均須說明理由。量刑說理是使量刑結果正當化和具備權威性、說服力的重要制度,要想讓法官自由裁量的過程為當事人、社會公眾和上級法院所了解并接受,必須實行嚴格的判決量刑說理制度。量刑說理是裁判說理的應有之義,裁判說理是現代法治國家的一項重要法律制度,它要求國家機關在作出任何影響公民權利的公共裁判時必須給出明確、充分、適當的理由。①因此,剖析量刑說理的理論基礎,為法官量刑說理提供理論支撐,既可增強法官進行量刑說理的責任感,實現量刑規范化,消除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量刑偏差”現象,樹立司法權威,又有利于促進民眾對司法的理解,增強刑事判決的可接受性,減少不必要的上訴和申訴。
一、量刑說理之哲學基礎
1. 權力制衡理論
量刑是實現刑罰權的重要活動,是刑事審判權的重要內容。法院對刑事案件的量刑權要通過法官來實現,所以法院的量刑權實質上是法官的裁量權。[2]由于我國現行刑法對量刑種類和量刑幅度的設定比較寬泛,客觀上使法官在選擇刑種和確定刑度方面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這種自由裁量權猶如一把雙刃劍,若運用得當,將能保障法律適用的靈活性,有利于實現刑罰個別化目標;如若使用不當,就會導致量刑不當甚至量刑不公,進而引發量刑的公信力危機。由于任何權力都具有無限擴張的特點,加之量刑關乎國家司法機關聲譽和對當事人的生殺予奪,為確保法官量刑權的正當行使,實現司法公正,有必要對法官的量刑裁量權予以規制。這種規制除了通過制定量刑指導意見、統一量刑標準、對法官量刑進行實體控制以外,還必須對法官量刑權實行積極的程序限制。這種限制有兩條途徑:一是通過檢察機關行使量刑建議權來制約法官的量刑裁量權;二是通過被告人及其辯護人、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行使量刑意見權來制約量刑裁量權。即要求法官在對量刑情節作出法律評價和確定量刑結論之前,必須給予控辯雙方充分闡明量刑事實的機會,并聽取雙方的量刑意見和量刑理由,使得最終的量刑裁決能夠體現控辯雙方量刑情節及其法律評價的積極影響。[3]不僅如此,法官在制作刑事判決書時還須對量刑結論的形成過程予以展示,對自己行使自由裁量行為的理由進行充分闡釋。說明量刑理由對量刑裁量權具有制約作用的機理是:法院作出量刑決定時,必須考慮其將作出的決定是否有足夠的合法合理依據和事實依據,是否能為相對人所接受,是否為社會大眾所認同。因此,有學者認為,刑事判決書是通過“公開法官被說服的過程,包括公開各種影響法官心證的主、客觀因素——常識、經驗、演繹、推理、反證……表明法官在認定事實方面的自由裁量受證據規則的約束從而使裁判獲得正當性。”[4]要求法官具體闡明量刑理由,就對量刑不公甚至貪贓枉法設置了一種障礙。同時,說明量刑理由也有利于上級法院在復審時通過對原審法院量刑理由的審查,發現判決中的失當,并予以糾正。
2. 程序主體性理論
程序主體性理論是19世紀以后隨著人的主體性哲學理論的興起而得以確立的,它要求將刑事訴訟中的被告人看做與控方平等的程序主體,以形成控辯雙方平等對抗,真正實現司法正義。具體到量刑活動中,要求裁判者應平等尊重和保護控辯雙方的量刑程序參與權,②使控辯雙方有機會提出本方的量刑信息,并通過在法庭上舉證、質證和辯論,對各自掌握的量刑信息的真偽進行全面審查,法院的量刑理由須是在充分考量了控辯雙方的量刑信息和意見之后形成的,在此基礎上做出的量刑結論才具有正當性。日本學者棚瀨孝雄認為:“參加模式由于把訴訟當事者的程序主體性提到一個明確的高度,從而能夠充分體現在原有的模式中很難找到自己位置的民主主義理念。要求法官的判斷作用對當事者的辯論作出回答和呼應的參加模式,不僅僅把當事者的程序主體性作用限定在為了幫助法官作出正確判斷而提供足夠的資料這一狹窄的范圍內,而是容許當事者用雙方的辯論內容來拘束法官判斷的同時,把法官這個第三者的存在和決定權能納入自己努力解決自己問題這樣一種主體相互作用的過程。承認當事者具有這種更高層次的主體性,才有可能從根本上支持現代型司法所需要的靈活性,獲得根據具體情況調整程度來追求更合乎實際的解決時必要的正當性。”[5]
二、量刑說理之價值基礎
程序正義理論是量刑說理的價值基礎。所謂正義,是指“公正的、有利于人民的道理”或 “正當的或正確的意義”。[6]正義是世界各國設計法律制度所共同追求的最高目標,也是人們判斷和評價一項刑事判決是否具有合理性的價值標準。程序正義理論認為程序除了服務于實體之外,還有自身內在的價值。程序正義之所以能夠作為評價刑事判決合理性的標準,正是由程序正義自身的內在價值所決定的。訴訟是一種運用證據證明已經發生了的無法再現的事實活動,受人類認識能力的限制,判決的結果是否符合客觀事實,不能驗證,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使當事人和社會公眾認可和接受法院作出的判決呢?就只能通過程序的公正性來使程序結果的“公正性”獲得公眾的承認。[7]程序正義所追求的正是這樣一種“過程價值”,而這種價值的最終實現則需要通過法官的判決說理來完成。“司法判決是法官運用司法權對案件所涉實體法律關系所作出的裁決,尤其是刑事判決,體現國家刑罰權的運用,對被告人的命運以及法律秩序的維系發生重大影響。為了保證這種判決是合理的,法官必須為判決提供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理由。這一要求,已被視為程序公正的一項標準。”[8]因此,國外許多法學家都將判決說理視為程序正義的當然內容。日本學者谷口安平先生認為,訴訟的程序正義由三個要素構成,其中之一就是程序參加的結果展示,即判決說理。[9]美國法哲學家戈爾丁認為,程序公正諸標準中解決糾紛的標準有兩條:一是解決的諸項條件應以理性推演為依據;二是推理應論及所提的論據和證據。[10]
三、量刑說理之社會制度基礎
1. 人權思想入憲
“在刑事訴訟中,國家司法權與公民個人權利產生了直接的沖突,法治國家中,怎樣使司法權在適度的范圍內發揮作用,怎樣防止國家司法權濫用侵犯公民個人權利,成為憲法必須要解決和關注的問題。”[11]在刑事審判活動中,量刑關乎公民自由和生命兩項最基本的權利,如何保證國家司法權的正當行使,使其對構成犯罪的人適度量刑,理應成為憲法關注的重要問題。我國憲法第33條第3款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2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第2條吸收了憲法關于“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立法精神,將“尊重和保障人權”明確規定為刑事訴訟法的任務之一,使刑事訴訟法成為我國除憲法外第一部宣告“保障人權”的基本法律,與該規定相適應,此《修正案》在證據制度、辯護制度、強制措施、審判程序和特別程序等各訴訟環節中均加強了對被告人的權利保障。上述規定為法院量刑說理提供了基礎,要求法院在行使量刑裁量權時,必須尊重被告人在量刑程序中的各項權利,充分保障其量刑意見權的行使,量刑結論的生成依據須能夠說服被告人接受。
2. 民主政治制度
量刑說理與國家民主政治制度的確立有密切關系。“在君主專制的年代里,法律并不承認個人有其獨立的權益,國家如何行使權力不必向個人展示理由。社會結構將絕大多數人定位在服從權力的角色上,并通過各種說教使他們意識到自己處于這種社會角色是盡服從管理的義務,是一種天經地義的無奈”。[12]但到了近代,特別是二戰以后,隨著世界各國民主運動的不斷高漲,許多國家走上了民主政治的發展道路。在民主政治制度之下,國家權力受到限制,公民權利日益擴展。其中,“知情權”成為廣大公民主動參與國家權力運作的一個重要前提,同時國家有義務就權力的行使給出理由。[13]在現代社會,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的權利觀念也逐漸增強,“人們權利觀念的日益強烈促使人們對自己的權利得失的重視程度提高,對法律問題的質疑性增強”。[14]“越來越多的人對法律問題期待著可靠而詳加論辯的答案”。③因此,對法院刑事判決而言,“法官為司法判決提供一個盡可能明晰、坦誠的論證理由”,[15]既是滿足現代社會人們知情權的需要,也是“有權力即有責任”這一民主原則在司法過程中的落實和體現。
四、量刑說理之訴訟制度基礎
審判公開④是司法權運作方式的直接表現,是量刑說理的訴訟制度基礎。審判公開原則是貝卡利亞在其名著《論犯罪與刑罰》中提出的,用于反對封建司法專橫、秘密審判和法官擅斷。他指出:“審判應當公開,犯罪的證據應當公開,以便使或許是社會唯一制約手段的輿論能夠約束強力和欲望”。該原則將審判公開分為兩個層次:一是法庭的審理和判決應當公開;二是犯罪的證據應當公開,公眾可以旁聽,新聞媒體可以報道。將審判公開作為一項訴訟原則用立法的形式予以肯定始于《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第6條修正案,該條規定:“在一切刑事訴訟中,被告有權享有由犯罪發生地的州和地區的公正陪審團予以迅速和公開的審理。”到19世紀,法國(于1808年)、德國(于1877年)、日本(于1880年)等國相繼實行了這一原則。[16]20世紀80年代末,聯合國大會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也確立了該項原則,該《宣言》第10條規定:“人人完全平等地有權由一個獨立而無偏倚的法庭進行公開和公正的審訊,以確定他的權利和義務并判定對他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此后,審判公開作為一項訴訟原則或制度,已被現代各國的訴訟立法所普遍確認。我國在憲法、人民法院組織法以及刑事訴訟法等法律中對此予以確認。我國學者將審判公開的內涵概括為9個方面,其中包括判決理由公開和裁判文書公開。⑤判決理由公開應包括定罪理由的公開和量刑理由的公開。裁判文書公開即要求法院將裁判的過程、案件事實和證據、判決依據和結果等向當事人和社會公開。“法律在特殊案件中的實現,即外部手續的歷程以及法律理由等等也應有可能使人知悉,因為這種歷程是自在地在歷史上普遍有效的,又因為個別事件就其普遍內容即其中的法和它的裁判是與一切人有利害關系的。”[17]司法權的行使涉及廣大民眾的切身利益,判決理由的公開既可以滿足民眾的司法知情權,使民眾(尤其是當事人)最大限度地知悉裁判者是如何對糾紛進行裁判的,是根據何種規則和理由對證據進行認證排除、對法律進行解釋適用的,從而彰顯司法民主的功能,又能制約司法權的濫用,防止暗箱操作所導致的司法腐敗。正如迪德(Dewey)指出的:“法院不止是作判決而已,他們還必須解釋其判決,解釋的目的是在說明判決的正確理由如何……以證明它不是武斷的看法,能使當事人心服口服于法官的權威或威信。 因為法官的判決是一個合理的陳述,它有充分的理由,而且顯示出判決理由的相關的或邏輯的結構。”[18]
“法律的統一性和尊嚴不僅表現在條文中,更重要的是體現于其運作中”。“我們應對法律在訴訟中的完成形態(判決)的研究予以更大的關注。‘法是理與力的結合’更充分地體現在法律的運作當中。判決不僅是司法權力的運用,而且是司法公正的體現。‘判決理由’的披露則能具體說明法律在個案中是如何被運作的” 。[19]量刑說理是判決理由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在本質上是法院與當事人等行為主體之間的最后一次對話,在這種溝通過程中,作為法院,就自己的裁判行為給出理由是使當事人相信其行為正當的一種方式,作為當事人,希望看到法院給出量刑理由是其作為正常人的正義感使然,雙方藉此可形成一種良好的社會信任與合作機制。唯有如此,才能樹立司法權威,促進民眾對判決的理解和接受。
注釋:
① 這里的“裁判”取其廣義,包括行政決定和司法裁決。
②量刑程序的參與權是衡量程序公正性的重要維度,它反映的是人相對于訴訟和程序的一種主體性,即在自身事務處理上的自主性。量刑程序的參與性要求量刑程序的設計和運作應當確保當事人乃至更為廣泛的社會主體對量刑決策過程的實質性參與。
③ 此句論述出自芬蘭法學家阿爾尼奧(Aulis Aarnio),轉引自焦寶乾:《法律論證導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頁。
④“審判公開”或“公開審判”,其含義并無原則不同。根據我國憲法和法律的行文,用“審判公開”似更接近于立法。
⑤這9個方面包括:立案公開;審判人員的有關情況公開;庭前準備程序公開;調解程序公開;證據公開;判決理由公開;裁判文書公開;執行公開;案卷公開。參見劉風景:《裁判的法理》,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1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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