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代著名詩僧釋大獨特的詩風,與其特殊的地位及交游活動有關。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入世的情感世界與官場塵俗的糾纏;二是他具有濃厚的雅集情結,由此形成了其獨特的“雄杰”詩風。
關鍵詞:釋大 詩風 雅集 關系
釋大,俗姓陳氏,字笑隱,號蒲室;南昌人,為徑山宗杲門下第五代傳人。他深得元室推崇,領三品文階,授太中大夫,掌五山十剎,在元代地位極其尊崇。他最擅長律詩與絕句,五律、七律詩共81首,絕句共50首,五古、七古共45首。這說明大詩歌創作各體皆備,各體皆工。他作為一名詩僧能在元代獨樹一幟,絕非前人溢美而已。釋大的詩歌創作表現出鮮明的交游意識,具有突出的社會交際功能。釋大作為一名禪僧、詩僧,他的詩歌的這一現象非常獨特,本文對此進行具體分析。
一、入世的情感世界:禪意與官場塵俗的糾纏
釋大身為僧官,掌五山十剎,在江南地區地位十分尊崇,由于需要解決的俗務較多,因而官場上的應酬活動也較多。不管其當時心態如何,但身處其位的他必然會努力地對來往謁見的各路官吏盡心接待。在大《蒲室集》的187首詩中,反映應酬交際的篇什多達174首,這說明了官場交際是釋大詩歌創作的重要內容,其詩由此也染上了濃厚的官場氣氛。他曾擔任官寺住持,長年接待四方官員,對官場之事相當熟悉,因此四庫館臣作《蒲室集》序時對此評為“雖隸緇流,頗諳朝庭掌故。”對于官場風云,大也十分精通,從他為集慶寺免除稅役而不斷奔走于權豪勢要之門即可知大概。為此,他對官場吏事頗有感慨,正如他在《次韻奉答吳可堂左丞致政寓九江見貽》所說的“風物三生夢,功名百歲心”。這些詩歌都是他在文壇官場應酬之作,基本沒有什么真情實感。因為,他自己也對長年應酬于官場的行為,深感“山林久已負歸期”(《送張可道管勾赴任西臺》),可見他對自己出入紅塵、周旋于官場也時有愧疚之心。
二、詩僧的追求:濃厚的雅集情結
由于大是元代高級僧官及得道高僧,還是一名著名詩僧,與他唱和交游的人,有姓名者多達87人。他們與大交游時,大多以雅集的方式進行。在大詩歌中,雅集大體分為兩種,一是士僧結社,二是普通詩人聚會。
關于大的結社意識,《蒲室集》中多有反映。他在《口號四首為海樵公送別》(儀真舟)中有詩道:“收拾香山社,霜顱及老僧。”提到“香山社”的還有《張夢臣侍御題東林李伯高西疇詩卷次韻二首》(其一):“欲問香山客入社,底須更覓葛天民”。至于香山社,就是因香山居士白居易曾參與而得名。白居易在《唐江州興果寺律大德湊公塔碣銘》中說:“本結菩提香火社,共嫌煩惱電泡身。”《舊唐書·白居易傳》也指出:“會昌中,請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與香山僧如滿結香火社。”在釋大筆下,他與海樵公、張起巖都有加入香山社之意。除此之外,釋大在《蒲室集》中還有這樣的詩《曹德昭嘗蒙寄詩,已率諸徒同和。呂仲實僉憲偶見連和三首相遺,予與仲實未及識,感其相知,率爾次韻上答》:“愿續三賢龍井社,山行應許野僧知”。從這首詩的題目可知,其一,曹德昭寄詩來,大與其眾徒共作詩以和,說明大與曹德昭很熟悉。其二,曹德昭應與呂仲實一起作詩,大雖未識呂仲實,但大詩名在外,呂仲實想借曹德昭以結識大。從詩中看,“愿續三賢龍井社”句中的“續”字,說明曹德昭他們曾經舉行過“龍井社”活動。“三賢”,應當是三人集會,這“龍井社”的活動內容是以品茶為中介之詩社。釋大希望他們若再集會時,當“山行應許老僧知”,顯然是有加入之意。
雅集多有宴會,有宴則必有酒,有酒必有詩,此乃元代雅集之常例。大為當時名僧和著名詩僧,無論他參加別人的集會,還是別人前來和他相聚,都少不了酒之助興,所以他有“醉罷蒲陶金叵羅,散華方丈寫伽陀”(《蜀謁趙魯公次韻》)的詩句。在《次韻馮東麓侍御游鐘山寺》中,他更明確地提出詩酒與雅集的關系:“底須勝集慕山陰,咫尺鐘山足訪尋。留客但教樽有酒,歸田寧計槖無金。”可見,大對雅集是非常感興趣的。為了雅集飲酒,對金錢根本不予考慮。在送別馮思溫時,又作《東麓侍御赴燕南憲使留別次歆奉餞》詩說:“從車祖帳候城陰,留別題詩辱重尋。愧之鹔鵊酬斗酒,定憐駿骨市千金。”詩人與馮思溫餞別之時,還希望馮思溫御史能“重尋”,再回來集會。另外,他在《口號四首為海樵公送別》中還指出“有酒從人醉,長齋律自持”,認為“從人醉”是正常的,只要心中有“律自持”即可,顯然,他對酒的態度是十分通脫的。在太子千秋日時,他在龍翔寺接待了張夢臣,舉行宴會之后游寺,他的詩證明了宴會后題詩情況:“燕罷題詩煙景暮,松高千尺鶴飛還”(《次韻張夢臣侍御太子千秋日燕龍翔寺》。作為元代地位最高的詩僧,大樂于雅集,飲酒無忌,可見他完全接納了這一世俗行為。
三、釋大“雄杰”詩風的表現及原因
釋大交游廣泛,交游者大多為著名詩人和中高級官吏。他的交游詩在《蒲室集》中占其詩集總數的93%,這種特殊的創作現象與其他詩僧的詩風差異很大。他的詩風不再是“枯槁”、“清冷”,而是高昂雄健,以“雄杰”之面目現于世間。對此,歐陽詹在為《蒲庵集》作序時曾評論說:
“由唐至宋大覺璉公、明教嵩公、覺范洪公,宏詞妙論,人盡嘆服。元初若天隱至公、晦機熙公,倡斯文于東南,一洗咸淳之陋。晦機之徒笑隱公,尤為雄杰。后見心復公以敏悟之資發為詞章,即卓然并驅于嵩、璉諸師無愧也。”
歐陽詹從歷史性角度言簡意賅地評論了宋元兩代僧詩源流。歐陽詹在序中認為,詩僧創作到了宋代末期轉向式微,而圓至、晦機等僧的興起,激濁揚清,扭轉了僧詩創作局面。這個觀點是否合理暫且不論。在元代中期,天隱圓至,與笑隱大、覺隱本誠詩聲相埒,時稱“詩禪三隱”,可見三人均詩才超邁。在《南壕詩話》中,都穆也認為釋大詩“造語清婉,當不減于慧勤、參寥輩也”。方回為其《牧潛集》作序以為“其為文贍以奧,其詩雖所存不多而風骨自見”,并采擷其雋語佳句,認為“《弘秀集》中不多得也”。從這些評論可大致得知元代“三隱”的詩歌水平并不弱,確有“一洗咸淳之陋”的可能。其中,歐陽詹特別指出:“晦機之徒笑隱公,尤為雄杰,”顯然,虞集對大詩尤其重視,特別是大詩“雄杰”的特征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虞集與笑隱“相知二十年”,[6]他對笑隱大詩的了解應當比較充分。他指出:“其說法之余,肆筆為文,莫之能御。以予所知,自其先師北碉簡公、物初觀公、晦機熙公相繼坐大道場,開示其法,然皆有別集,汪洋紆徐,辨博瑰異,則欣公之所為有自來矣。”作為克勤、宗杲一系的嫡傳弟子,從北硐居簡、晦機到笑隱,他們衣缽相傳,以詩闡心,在“說法之余”,耽于吟詠,故云“公所為有自來矣”。釋大以詩歌創作而聞名于元代中后期,虞集高度評論說:“師于文字蓋積思博學,非俗儒小生所能至”。元人丁仲容形容釋大為:“詩留杜甫頻茶椀,社許陶潛更酒鐘。涼夜熟眠貪夢蝶,清朝枯思困吟蛩”,形象地寫出一個詩僧的生活情境。以往詩僧寫詩喜歡摹仿陶淵明、王維和孟浩然,或是寒山的近體詩,崇尚清淡自然。笑隱的詩作卻筆力雄健,起伏跌宕,情感飽滿,酣暢淋漓,尤其擅長篇歌行,與元代一般的僧詩差別極大。為此,虞集譽之為“吸江海于硯席,肆風云于筆端”,又“如洞庭之野,眾樂并作,鏗宏軒昂,蛟龍起躍,物怪屏走,沉冥發興,至于名教節義,則感厲奮激,老于文學者不能過也”。均反映了大詩之“雄杰”之氣。
大詩之雄杰,表現在用詞與意象選擇兩個層面。他詩中的用詞,一反僧詩之常態,以動蕩、闊大之詞替代了以往僧詩中的纖細、柔弱、孤寂之詞。而且在選詞上也比較喜歡使用表示數量多、體積大、質量重的詞語,從而使他的詩歌充滿了陽剛與力感。《蒲室集》中絕大多數的交游詩內容上都描寫闊大場景,如,虹是“貫月長虹”,殘碑所在地是“遙天何許孤云沒,不盡青山萬馬奔”(《古廟折碑圖》);樓外景色則是“潛宮樓殿五云開,云外青山萬馬來”、“自負東南一劍橫,故應宸翰錫嘉名。帛書峴首愁歸雁,鼙鼓江心吼怒鯨。落木叢祠孤淚墮,西風長笛壯心驚”(《忠勤樓》);思念人時的景物為“千巖萬壑不歸去,落日長江思遠人。”(《次韻馬虛中道士贈熊以善之金陵》),分別時景物則是“光生玉宇秋先見,氣肅銀河夜不收”(《次韻王伯循僉事將上江東留別》);寫人更是充滿期許與贊賞:“天上知名久,由來漢客星。江湖歌白雪,風露滿青冥。巴蜀須傳檄,燕山待勒銘。壯夫期遠大,不獨抱遺經”(《送張用鼎游燕南》)。像上述詩中“萬馬”、“劍”、“長江”、“銀河”、“長虹”、“千巖萬壑”等之類的詞,在大詩集隨處可見,這種用詞傾向,使其詩氣勢磅礴,剛性十足。
其次是大無論寫事還是寫景,在意境上堅持追求闊大、陽剛之美。一些風景詩,在宋時大多為平淡而少剛性,在大筆下卻是不同,關河、星月、湖水、山樹等景物,都是闊大無比。如“披圖重有感,空負五湖秋”(《題大年小景》),即使一向充滿逸氣的題畫詩,在他筆下則是“天香一騎出燕山,閶闔云開近可攀。華渚龍光瞻斗極,芒碭云氣識龍顏”(《次韻張夢臣侍御太子千秋日燕龍翔寺》);“萬化胚胎元氣濕,巨靈斧鑿五丁愁。何時聽徹鈞天樂,從此乘云八極游”(《王元戴御史為沈禹錫畫洞庭圖》)。如“西秦風物由來盛,三輔關河自古雄”;“老龍夜奮千年蜇,彩鳳朝翔五色云。淇澳多賢歌衛武,蒼悟有淚憶湘君”;“貫月長虹夜,涪翁許獨知”(《米元暉江山秋晚圖二首》);“五湖付與垂綸手,斬取長竿掣巨鯨”(《柯仲敬墨竹二首》);這些自然意象無不充滿力度,剛性色彩濃厚。“披圖重有感,空負五湖秋”(《題大年小景》)。“萬化胚胎元氣濕,巨靈斧鑿五丁愁。何時聽徹鈞天樂,從此乘云八極游”(《王元戴御史為沈禹錫畫洞庭圖》);這些詩眼界遼遠,詩意動蕩壯闊,陽剛又不失典雅,毫無傳統僧詩的“蔬筍氣”。可見,眾人論大詩風,以“雄杰”來概括,絕非臆斷。
僧人送別,大多以溫婉之筆通過情景交融方式含蓄地表達出來,其意綿長無盡,耐人尋味,而釋大的送別詩無半點“僧衲氣”。如《送欽上人》:“我有錦繡段,翠鯨卷波濤。君家古刀尺,裁剪不憚勞。散作五色云,隨風九天高。天高望不極,江水日滔滔。”更有甚者,大在《送張清夫》里言道:
“去年湖陰三日雨,饑吟待旦聽五鼓,風水愁催畫鹋飛,松杉喜作龍虬舞。別后寄書能幾回,搴裳有約今雨來,高歌擊節孰不樂,空山井塌生秋苔。王門曳裾三十載,只今鬢影霜皚皚,風流何止一丘壑,置之燁燁黃金臺。”
在此詩中,送別時松舞如龍,高歌擊節,豪氣干云,對于此現象,由元入明的練安評論說:“笑隱禪師文章、節行卓立方外,余家有所贈張清夫詩一幅筆力詞氣甚有蘇文忠公遺風”。由此可見,大詩中的“雄杰”之氣,昂揚之態,與那些寫“空”、“靜”、“閑”的僧詩相比,在元僧詩中可謂獨樹一幟。
總之,釋大的詩歌表現出鮮明的“雄杰”之氣。在詩歌創作上,他擅長長篇歌行,風格遒勁,其才雄、思敏,酣暢淋漓,醒人耳目。造成大“雄杰”詩風的原因,筆者以為,主要是交游的需要。
首先,大與眾多官吏交游,出于交際之需,詩作往往只能以贊美,甚至是溢美為主。因而,詩歌內容多是對別人錦繡前程的祝福、對士大夫的高大形象的塑造、對官員施政能力的贊美。可見,這種內容的詩作,應是大官場應酬的產物。其次,這種“雄杰”詩風,也是詩人參加詩文應酬唱和、尋求法外護的必然。他曾于《蒲室集》之《題放魚記后》有言:“視今污吏,虐其民使不聊生,又漁取吾徒至傾貲以結之沃酒,載以啖之,猶不能免。”“安得陳尹之為政,使民與物各安其生,而吾徒可倚為法上護者哉”。大在《與左吉平章書》說得更為直接:“茲恃為法外護,敢以山門公務冒瀆鈞聽。”“近因答罕都事開讀護持,本路具稅糧數目公文申上,望推潛宮羹墻之思,為常住千年之計,而先皇在天之靈睿鑒昭然,以不忘靈山付囑也。”由此看出,大交游,主要原因是尋求法外護。而倚靠權貴、交游士宦,則是一種重要的法外護方式。為此,大與官吏交往,莫不努力應酬。這與虞集評論釋大“頗諳朝廷掌故”的描述是一致的。再次,以釋大為代表的禪宗一系,他們積極參與時政,從而贏得在佛教界的崇高地位。由于他們在交游中的心態是積極的,所以,他的詩歌基調大多是昂揚的。另外,釋大學識深厚,識見超遠也是其詩風形成的原因之一。四庫館臣評其“五言古詩實足以揖讓于士大夫之間,余體亦不含蔬筍之氣,在僧詩中猶屬雅音。”而元代無名僧《戲笑隱》一詩最能說明問題:“欣哉笑隱住中峰,本是鴻儒學說空。”詩中盡管有對笑隱的戲謔成分,卻揭示出笑隱的身份:“本是鴻儒”。虞集亦認為“師于文字蓋積思博學,非俗儒小生所能至”,將之與儒士詩人相比,可知其人博學之極。后來,將《蒲室集》收入《四庫全書》時,館臣評大云:“非俗僧也”。對此,楊維楨曾評道“大中公又以文字禪動黼座,一言一行皆有裨于世主,吾儒流偉之。”這些評論充分說明釋大的詩風與其他詩僧的“蔬筍氣”、“僧衲氣”之不同。在詩學典范的選擇上,長篇以李白、蘇軾為宗,以跌宕變化為主,短章則承陶淵明和王、孟、韋、柳的余緒,風格清閑淡雅。在詩學本體上,注重真情至性的表現。對此,楊鐮先生在《元詩史》中認為大是詩僧中的另類。這種“另類”,若從他的交游角度去理解,一切將迎刃而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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