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之戀》：靈肉沖突下的現(xiàn)代三重奏

摘要：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帶來了靈肉之爭與選擇的困惑，電影《布拉格之戀》改編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賦予了古老的寓言以現(xiàn)代版的延續(xù)。本文擬從主人公特蕾莎、托馬斯以及薩賓娜之間復雜曖昧的關(guān)系入手，以電影情節(jié)為依據(jù)，結(jié)合原著來解讀靈魂與肉體的沖突和平衡及其象征意味。

關(guān)鍵詞：靈魂；肉體；現(xiàn)代性；寓言

作者簡介：楊嘉昕（1992-），女，北京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0級本科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0-02

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蘇格拉底曾給學生色諾芬講過一個故事：某個夏日午后，經(jīng)歷了青春期感情騷動的赫拉克勒斯在樹下讀《奧德修斯》，兩個女人從遠方向他走來，她們分別是卡吉婭和阿蕾特。卡吉婭濃妝艷抹，豐盈柔軟，散發(fā)著肉欲的魅惑；阿蕾特質(zhì)樸恬淡，晶瑩剔透，一襲白袍襯托出純凈而端莊的美，她自稱與神明有著特殊關(guān)系。年輕的赫拉克勒斯需要女人的身體來填補自己空洞的軀殼，面對兩種不同品質(zhì)的美，他產(chǎn)生了困惑。

卡吉婭眼波流轉(zhuǎn)，千嬌百媚：“同我結(jié)交，你將嘗到各種歡樂的滋味，走最舒適輕松的人生之路，沒有丁點辛苦，享受一切有趣的事物，跟任何你喜歡的女人在一起，還可以把男人當女人用……”

“請問你叫什么？”赫拉克勒斯問。

“愛我的人叫我幸福，恨我的人叫我邪惡。”

阿蕾特的眼里則蒙著濕潤的憂傷：“神明賜予人的一切美好都要辛苦努力才能獲得。和我一道，你會聽到生活中最美好的聲音，看最美好的景致。卡吉婭只會讓你的身體脆弱不堪，心靈沒有智慧。她帶給你的生活雖然輕逸，卻只是享樂，我?guī)Ыo你的生活雖然痛苦，卻很美好。享樂和美好都是幸福，質(zhì)地卻完全不同。”

這個故事叫“十字路口的赫拉克勒斯”，蘇格拉底沒有講赫拉克勒斯怎樣選擇，而是以道德指令結(jié)束“你應該與阿蕾特一起。”色諾芬十分疑惑：“美好為什么要以肉身承載靈魂而變得艱辛沉重為代價呢？”

米蘭·昆德拉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把赫拉克勒斯的故事講了下去，為色諾芬的疑問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導演菲利普·考夫曼將昆德拉的故事改編成電影《布拉格之戀》，抽離出了以性愛和政治為主題的順序結(jié)構(gòu)，展現(xiàn)現(xiàn)代性求索的歷史背景下三個小人物的情感糾葛。

一、特蕾莎與托馬斯：彼此收留

托馬斯與特蕾莎因為六次偶然得以相遇，沒有理由且毫無預兆，這正是對所謂“命運安排”的嘲弄。偶然因為它的荒誕性反而顯得格外真實。托馬斯尾隨出浴的特蕾莎來到溫泉小鎮(zhèn)一間昏暗的咖啡館，他殷切而貪婪的注視著她，直到選定角落的位子坐下。柜臺前的特蕾莎輕咬手指，環(huán)顧四周，她注意到了托馬斯。

“Cognac”他沖她做口型，仿佛他漫不經(jīng)心。

“喔，干邑白蘭地。”

“可以把賬單送到我的房間嗎？”醫(yī)生頭也不抬，一根手指挑起標著6的房間牌。

“可以的。”

“喔，真有趣，你住6號房間啊！”

“所以呢？”

“我剛好6點下班！”

“6點的時候我得回到布拉格。”醫(yī)生魅惑的眼睛微微抬起，閃著慧黠的光，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嗯……6點左右……”

托馬斯對特蕾莎的愛始于欲望，盡管她被比作神明的伴侶阿蕾特，帶著徹底的貞潔和渾身的偶然成為托馬斯的靈魂救贖者。面對赤裸的誘惑，特蕾莎尚未覺醒的性意識開始萌動，當她敲開托馬斯家陳舊的木門的剎那，全然不知一場心靈苦難的征程即將拉開序幕。

劉小楓說：“男人的身體掉進自己編織的言語織體（宙斯賦予赫拉克勒斯的男性特權(quán)）中被淹沒了， 只有一個沒有身體的軀殼在世間游蕩。”托馬斯要用這些女人大地般的身體來脹滿自己“沒有身體的軀殼”。于是他按照慣例發(fā)出了命令：把衣服脫了。

特蕾莎是那么純真質(zhì)樸，她的美麗帶著溫泉小鎮(zhèn)的泥土清香。他們兩人的做愛仿佛本能，托馬斯丟掉了自己的原則，毫無老手的游刃有余。當特蕾莎吻上他時，他因失控而變得癲狂，手忙腳亂，驚慌失措。而特蕾莎在高潮時聲嘶力竭的嚎叫仿佛嬰兒的啼哭……

昆德拉在書里描述特蕾莎的到來：“她就像是個被人放在涂了樹脂的籃子里的孩子，順著河水飄來，好讓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可托馬斯又何嘗不是棄嬰？他們兩個人的境況應是一種互喻。只不過拋棄托馬斯的不是物質(zhì)生活，而是神秘的精神力量。在更廣闊的時空下，是特蕾莎收留了托馬斯。1968年硝煙彌漫的布拉格，她的愛如故鄉(xiāng)一般靜謐恬適，收留了托馬斯漂泊的靈魂。她給他的不僅是自己獨一無二的肉體，還有整個生活。

是什么使特蕾莎深深的攫住了托馬斯呢？一個強者竟然在弱者的軟弱里擱淺。

托馬斯眾多情人帶給他的是輕的快感，他流連于無差別的肉體與肉體之間。特蕾莎的到來伴隨著愛情的沉重，讓他發(fā)現(xiàn)對于女人的身體不是肉欲的需要，而是靈魂的需要。他們的愛情迫使托馬斯學會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并享受這份沉重。他流浪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棲身之所，不再孤獨。幾乎同時的，特蕾莎也在用托馬斯的靈肉二重性觀念不斷審視自己的肉體，直到深藏于靈魂里的忠貞戰(zhàn)勝了縱欲的狂想。

無怪乎十字路口的赫拉克勒斯手里捧著《奧德修斯》：在返家的英雄心中，卡呂普索和塞壬不過是丟失了靈魂的肉體，是雅典娜則是消弭了肉身的靈魂，只有他的妻子佩內(nèi)洛普才是靈與肉完美結(jié)合的“人”。

然而從相互收留到相互悅納過程是艱辛而漫長的，靈肉觀念的沖突始終折磨著他們。“當你跟其他女人做愛的時候，帶我一起去。我會為你幫她們寬衣解帶，幫她們沐浴，再帶到你面前。讓其他女人的身體成為我們共同的玩物。”特蕾莎的哀告呼應著阿蕾特對赫拉克勒斯的勸導，愛情絕非只有花前月下的浪漫甜蜜，更多的是生活中真實的矛盾和苦痛。

這樣的磨難持續(xù)到兩個人來到布拉格郊外。鄉(xiāng)下的生活是一種靈與肉緊密結(jié)合的平衡狀態(tài)，這種平衡通過死亡得以凝固并升華成完美。至此，他們的一切美好才成為他們的。肉身因為受到靈魂的主宰才得以籠罩在神性的光輝中化作不朽，而靈魂恰恰因為被肉體賦予了有限性（一次性）才成為真實存在過的永恒。

旅館狹長昏暗的走廊里，小提琴歡快悠揚的探戈舞曲中，特蕾莎將自己被白紗裙包裹著的曼妙身體的重量寄放在在托馬斯纖瘦卻堅實的腳面上，他一手環(huán)抱著她，一手蒙著她的雙眼——以他們的生命水乳交融的七年里自始至終的姿態(tài)——邁著舞步緩緩移到那個房間，門牌上赫然一個雪白的“6”。

二、托馬斯與薩賓娜：超越媚俗

畫家薩賓娜高雅、獨立而又神經(jīng)質(zhì)，凌亂的長發(fā)隨意綰在腦后，一抬眉一低眼，都蕩漾著狂野的美。她是同托馬斯有著長久“性友誼”的情人。做愛時他們在鏡子前面擺出各種狂放的姿勢，高聲笑叫，因為熟悉彼此，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薩賓娜又不只是個情人，她滿足了托馬斯的肉體需求，同時在精神上與他高度契合。薩賓娜是托馬斯的知己。他們都是靈魂性的人，以游戲的態(tài)度看待肉體的“輕”，他們的關(guān)系中沒有責任的束縛。托馬斯也愛薩賓娜，但不同于愛他妻子。對于特蕾莎而言，經(jīng)驗的旅程尚未開始，她就在托馬斯這里靠岸。而薩賓娜盡管過盡千帆，卻注定仍將從托馬斯這里起航。

“我真的很喜歡你，托馬斯，你一點也不媚俗。在媚俗的國度里，你會被視為洪水猛獸。”薩賓娜知道托馬斯也希望充滿個性的活在世上，而她對自己則更加苛求，為了忠于自我，重估一切價值，她幾乎背叛了所有人。媚俗（Kitsch）有太多冗長繁復的定義，其實簡單來說可以理解為屈從秩序，取悅大眾。人們按照事先被設(shè)定好了的規(guī)矩演戲，為成功洋洋自得，為失敗痛心疾首，而這些價值判斷根本就不是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訴求，而是社會主流價值觀的要求。人們無條件的認同這種價值觀是因為精神上的空洞和軟弱。

然而媚俗是一種誘惑。

薩賓娜把托馬斯的襪子偷藏起來并不是因為瘋狂的相思，也不光是為了報復他在與她做愛時頻頻看表，而是一種與他共同生活的隱秘愿望的流露，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托馬斯為她帶來了無言的暖意，只有他知道她的黑色禮帽所蘊含的抗爭和嘲諷，那是她靈魂的符號。他那種獨特的理解和欣賞令她動容，大概也險些讓她沉醉。但她和特蕾莎不同，她從不跟托馬斯提要求，是不敢、不屑還是不能？你可以說她的方式就是以被動為主動，但我猜是因為他們的靈魂太相像，都那么輕飄而無法捆綁，只好“相忘于江湖”。薩賓娜和托馬斯都需要“重”來平衡和捆綁自己游蕩的靈魂。托馬斯的“重”是“獨一無二的肉體”，而薩賓娜的“重”是“一次次背叛不同的肉體”。她也不像托馬斯那么執(zhí)著于理念，被一個“非如此不可！”拉回了生命原始的軌道上。

他們?nèi)绱讼嘞瘢踔粱閷Ψ降牧硪粋€自我。沒有薩賓娜，托馬斯可能再也不會與人探討“選擇的一次性。”而最終托馬斯離開人世，薩賓娜的一部分也隨著死了。在巴黎、在加利福尼亞、在更遙遠的下一站，仍會有數(shù)不清的男人為薩賓娜傾倒，但他們中或許永遠不會有人因為那頂黑色禮帽而產(chǎn)生想哭的沖動。

三、薩賓娜與特蕾莎：兩極相融

托馬斯說：“特蕾莎和薩賓娜代表著他生活的兩極，相隔遙遠，不可調(diào)和，但兩極同樣美妙。”她們是現(xiàn)代的阿蕾特和卡吉婭，因為托馬斯而開始了碰撞、斗爭、糾纏、融合。

托馬斯把特蕾莎帶到薩賓娜位于布拉格的畫室，請她為特蕾莎找工作。未來的妻子第一次見到往昔的情人，兩個女人一起看照片。薩賓娜拿起斑駁的光影中裸體的麗密拉，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我想跟你坦白說，我們在嘗試不同的東西。尋找一種新的美感。”

“對，一些格調(diào)更高的。”特蕾莎臉上泛起紅暈。她專注的聽著薩賓娜的講述，產(chǎn)生了一種沒有恐懼和猜疑的敬仰。攝影和繪畫一樣，“更高的格調(diào)”不是僅僅記錄某個瞬間，而是創(chuàng)造一種審美。從此，薩賓娜住進了特蕾莎的夢里。這個與托馬斯有著微妙關(guān)系的女子成為她藝術(shù)上的導師，但她同時折磨著特蕾莎，從布拉格到日內(nèi)瓦。為了在另一個國家謀生計，她開始按照瑞士當?shù)財z影師的審美，尋找“原始沖動”的題材。她來到了薩賓娜位于日內(nèi)瓦的工作間，兩個女人互拍裸照，氣氛曖昧詭異。

薩賓娜脫凈衣服的一剎那，特蕾莎臉上有種隱忍的快感。快門按下的咔嚓聲清脆有力，特蕾莎的動作時而果敢迅速，時而遲緩猶豫。她控制著薩賓娜的姿勢。窗外暴風雨驟然而至，特蕾莎注視著紗簾映襯下薩賓娜的胴體，熱淚盈眶……薩賓娜為自己爭取了反過來為特蕾莎拍裸照的權(quán)力。她騎在特蕾莎身上，輕緩的撫觸她的脊背，同樣滿眼哀愁。她把特蕾莎的手背在身后，像她的俘虜，然后兩個女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這里還潛藏著一個怪誕的隱喻：那架黑色相機就是她們的托馬斯。

兩個女人甩開相機，在地毯上笑作一團。

在情敵面前赤裸身體的最初一刻，情人神色泰然，妻子驚慌失措，這是由她們的經(jīng)驗主導的。盡管姿態(tài)有別，她們百感交集的內(nèi)心是相似的：維護與身份相關(guān)的尊嚴，釋放窺伺對方的欲望，享受被征服的充實感。在這過程中，她們欣賞彼此的藝術(shù)靈性，感動于對方的女性美，深深凝望著對方的恐懼與寂寞，懵懂的感悟到生命加之于她們各自的苦難。一種不可遏制的同情之感油然而生。祖國生死存亡的危難關(guān)頭，她們相聚于異國他鄉(xiāng)的日內(nèi)瓦，還有什么是不能被理解的呢？

世界原本美好，此時此刻，生于其中卻無限沉重。她們的相互理解不再以托馬斯為中介，這次短暫的相聚后，她們都選擇了逃亡，一個回歸故土，一個繼續(xù)漂泊。

后來，特蕾莎洗出了那些照片，放在她與托馬斯共同生活的鄉(xiāng)間小屋，兩個人合用的抽屜里。當托馬斯準備為卡列寧注射安樂死之前，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薩賓娜已然成為托馬斯夫婦所分享的記憶。她將照片存放在一個既私人，其實又相當公開的位置，就像薩賓娜和托馬斯一直以來的關(guān)系。薩賓娜名義上是異端，實際上則被默許，任何人為中心的參照系中，她似乎都是這樣一種身份。

特蕾莎與薩賓娜，她們被托馬斯，被藝術(shù)，被祖國的記憶和憧憬緊緊的聯(lián)系在一起。她們是情敵，是師生，是人類在逃避不可抗拒的歷史命運的途中分裂而成的雙重人格，彼此在由肉體通往靈魂的深度審視中，完成了一次短暫的彌合。1968，布拉格沒有春天。一個民族試圖沖出重圍的失敗，相伴而來的是完整的個體精神被歷史的重壓割裂。現(xiàn)代性統(tǒng)攝下的時空僅僅是歷史的一個輕薄的橫截面，人類要為此付出的代價簡直不堪承受！

四、結(jié)語

影片的最后，三個人找到了各自的安逸幸福，但昆德拉并沒有讓人們獲得救贖。薩賓娜繼續(xù)在媚俗的世界里保持靈魂的輕逸。特蕾莎夫婦則因為死神的降臨，告別了剛剛開始的鄉(xiāng)村生活，再也沒有機會去證明什么才是他們真正的世外桃源，現(xiàn)代人的精神歸屬。在雨霧纏綿的林間小道上，雨刷的擺動有如鐘表的滴答，他們滿心歡喜，奔向未知與無限。

參考文獻：

1、[捷克]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3年版。

2、[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4年版。

3、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

4、[美]依迪絲·漢密爾頓：《希臘精神》，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5、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