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張愛玲擅于從平凡的世人中挖掘人性的深層本質,而《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更是張愛玲對人物的心理深度挖掘到觸目驚心的人物代表。本文試圖用精神法來解讀曹七巧,解構被黃金扭曲情欲和泯滅母性的畸形靈魂。
[關鍵詞] 張愛玲;曹七巧;金錢;情欲;母愛
在中國現代文壇上,張愛玲并不是第一個寫女性獨特意識的作家,在她的諸多作品中,尤為突出的是代表作《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據張愛玲自述:“極端的病態和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1]《金鎖記》曾被傅雷先生譽為“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是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2]。連夏志清教授都稱之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3]可見,曹七巧這個人物的塑造是極其成功的。
在小說中,曹七巧的哥嫂貪財,把她嫁給了患有骨癆的姜二爺,從而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同時也拉開了她人生悲劇的序幕。從此她戴著用情欲、愛情、金錢等材質打造的黃金枷鎖鎖住了她自己的幸福也鎖住了她兒女的幸福,她甚至從最開始宗法父權制度下的受害者轉變成了家庭中的施暴者和破壞者。
一、黃金枷鎖下的悲劇婚姻
曹七巧雖然是因為哥嫂貪財而被“賣”進了姜家,可是在文章中并沒有提及她對這段婚姻的反抗,想必多少是有點愿意的,可見她本就是戴著黃金的枷鎖邁進了洞房。但在婚后的生活中,她過得并不如意,長期的情欲壓抑和內心沖突,使她心理發生了扭曲,黃金的枷鎖沒有給她帶來實質性的幸福反而牢牢的套住了她的一生,使她逐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1、壓抑的性欲
著名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原欲通過正常的途徑得不到滿足,便被迫脫離了正常的性目標和性對象,主流轉向支流,從而增強了變態傾向。”[4]而曹七巧的性欲顯然在她的丈夫身上得不到滿足,便不得不通過其他的方式來達到某種宣泄,于是,她毫不避諱的當著眾人說一些“村話”,不要說大奶奶那些官宦之家出生的貴婦聽不下去,連下人都臊得沒處躲。曹七巧的話語幾乎都與“性”有關,可以說是三句不離“性”,這些話語都是她內心性的壓抑的表現。但是她的這些行為沒有為她在姜家贏得理解和體諒,反而加深了姜家上上下下對她的厭惡之情。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圖騰和禁忌》中提到,“潛意識里的沖動并不需要在它的欲望焦點上出現,它可以顯現在其他地方和借著其他人物來相連接,它可經由一種‘替換作用’從我們的注意力中脫離,而到達它自己的地方。”[5]而曹七巧正是用一些毫無顧忌的黃色語言,和姜季澤挑逗性的調情來轉移和替換內心的不滿和孤苦,同時這也是她迫切想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渴望引起他人關注和希望被理解的一種不健康成長方式。在那個女人毫無社會地位和話語權的時代環境下,曹七巧的行為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女性意識覺醒的表現。
2、虛幻的愛情
談起《金鎖記》,不得不提的便是曹七巧的愛情。在無愛的婚姻中,旺盛的情欲得不到滿足,便開始覬覦著她身邊能夠碰得見摸得著的男人——姜家三少爺,這是她的能夠得到滿足的希望所在。文章一開始就寫到她對姜季澤毫不掩飾的渴望,“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6]甚至說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7]
他看著眼前鮮艷而凄愴的蝴蝶標本,心里動了一動。可是也僅限于動了一動,因為她的性格和人緣已經讓他望而卻步,斷了進一步發展和冒險的想法。這一段調情的過程寫得委婉而細致,讓人不可抗拒地被吸引,盡管人物內心早已波濤洶涌,可是表面卻似是一段家常般的調笑而已,有著不著痕跡的平靜和壓抑。
十年后分家了,姜季澤特意跑到七巧的家中,訴說衷腸,這時,她感受到了來之不易的愛情,并且它觸手可及。黑格爾曾說:“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8]因此姜季澤此刻表露的愛意,使曹七巧仿佛沐浴在愛河之中,心醉神迷。
可是后來精明的七巧發現他不是為了愛她而來,而是為了她的錢而來時,她爆發了,整個人像一頭憤怒的母獅子一般,這是她賣掉整個人生換來的錢,這是她來到姜家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是她唯一能夠守候住的,所以她要誓死捍衛著,哪怕要犧牲掉這輩子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愛情,她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文中有兩個地方分別回憶了她作為充滿青春活力的大姑娘時候男女間充滿情趣與詩意的生活,這更是她的烏托邦家園,也是她在現實中得不到的愛情的一個理想寄托,是她潛意識中對詩意愛情的一種渴望。但是傳統的道德枷鎖和金錢枷鎖就像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牢牢的束縛著她,掙不掉也躲不開。而她這一輩子有的就是對愛情的幻想和渴望,卻并沒有得到過真正意義上的愛情,而她和姜季澤之間的若有若無的情愫也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二、專制家庭下的泯滅母性
如果說分家之前的曹七巧在姜家過著連丫鬟都歧視的生活,那么分家之后的曹七巧就有了屬于自己的絕對專制和絕對權威的小王國,這時她已經完成了一個從受害者到迫害者的徹底轉型。從此,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在她權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實施著瘋狂的報復。
1、原欲的占有引發無盡的罪惡
弗洛伊德的《圖騰和禁忌》中有這樣一段話,“禁忌強度的大小和強迫性特質的產生,完全要歸因于潛意識層次上的對抗,歸因于那種隱蔽了的、絲毫未哀的欲望。因此,任何被壓抑原欲的超越將帶來更顯著的禁忌效果。”[9]文中,曹七巧被久久壓抑的原始性欲因為禁忌無法釋放出來,便在兒媳身上產生了瘋狂性的報復和毀滅。
曹七巧在拒絕姜季澤的示愛后,就已經對愛情徹底絕望了。但是愛情雖死,可是壓抑的情欲還在,她越是壓抑自己,對男女之間的情愛就越是敏感和不容,進而在她生命中惟一的一個可以支配的男人身上尋求變態的滿足。她讓兒子長白整夜整夜的陪她燒煙,而且還似威脅似引誘的讓兒子講他和他媳婦芝壽之間隱私,破壞他們之間正常的婚姻關系,來達到自己對兒子病態的占有欲和滿足自己壓抑的情欲的目的。兒媳婦剛過門的時候,她把手撐著門,“拔下一只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10]滿月之后,更是毫無顧忌的當著芝壽的面兒說了起來,甚至在跟親家母打牌的麻將桌上也不放過,只讓親家母臉皮漲紫,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言論的攻擊還不完全能夠達到她報復的快感,索性給兒子再娶一房姨太太,進一步孤立芝壽,剝奪兒子和芝壽之間正常的情欲,在芝壽的痛苦中得到了一種病態的快樂和報復后的滿足。而芝壽是一個沒有什么反抗情緒的弱女子,她無法沖破曹七巧給她編制的病態的網,無法打破婆婆在家庭中的權威,于是她只能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中痛苦和凄慘的走完自己短暫而灰暗的一生。即使后來扶正的絹姑娘,也在一年后吞金自殺了,只因為活在這個病態的世界中比死亡更讓她們恐懼和害怕。
她的兒子長白沒有什么自力更生的能力,只能依附于自己的母親,這也是曹七巧所需要的,為了更好的控制和監視兒子,更不惜引誘兒子吸食鴉片。這個時候,在她的身上已經沒有任何母性的光輝了,有的只是一個拿著黃金枷鎖不斷凌遲著兒子生活的劊子手。
2、金錢的危機造成巨大的遺憾
從精神分析角度看,曹七巧身上有著濃厚的“厄勒克特拉情結”,這是一種“戀子妒女”的情結。
戀子,是因為她這輩子能接近的唯一的男性就是這兒子,她將兒子視為她的所有物,對兒媳婦和兒子周圍的女性懷著一種本能的仇恨之情。
妒女,是因為她妒恨女兒可能會有她不曾得到過的幸福生活,擔心女兒的出嫁會帶走大筆的嫁妝,于是她用“一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11]破壞了女兒的一生。
女兒長安還是十三四歲的時候,過年和七巧的侄子春熹在家里擲篩子玩,長安爬上椅子去柜頂拿瓜子,因為有春熹扶著才沒有從椅子上摔下來,可是被七巧看見后就不問青紅皂白將春熹一頓痛罵,疑心人家是為了她家的財產,直到將春熹罵得自個卷了鋪蓋走人。在和姜家大房三房的兒女攀比時,七巧也將長安送到了滬范女中。上學期間,長安臉色紅潤了,胳膊腿腕粗了一圈,卻因為在學校洗衣房里丟了些小東西,七巧便要到學校里向校長問罪,于是長安只好主動退了學。退學后,精明的七巧覺得被學校坑了學費,又鬧到學校里去索要學費,使得長安在同學們面前連最后的一絲尊嚴也丟盡。到了長安二十四歲那年,得了痢疾,七巧不給她治病反而哄得她吃了兩筒鴉片。長安長到了近三十歲時,還沒能出嫁,堂妹看她可憐,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童世舫,兩人相處得不錯并訂了婚。可是到了要議定婚期的時候,七巧對長安軟硬兼施加以阻撓,長安知道母親遲早會放出手段來的,只好自己親自結束了這生命中頂完美的一段。退婚后,長安和童世舫認真做起朋友來,七巧也不放過,瞞著長安宴請童世舫,機智的把長安抽鴉片的事情說與童世舫,說得童世舫異常委頓了起來,并感到難堪的落寞,也因此徹底斷送了長安的婚姻。
十五年前,姜季澤來向她傾訴愛情的時候,她還有著強烈的情感,她還能真心的惱怒起來。現在她已經把自己真實的情感完全壓抑起來,隨隨便便的一個謊,就斷送了女兒的幸福。計謀成功后,她也沒有絲毫的羞愧之心,她已經完全喪失了一個人的情感。文章中寫道:“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12]可見,在外人眼中,這一個有著明確身份卻讓人記不住臉的一個意向,已經代表了七巧道德的徹底淪陷和人性的徹底喪失。
中國女人血液中的母性,本來是享譽世界的,是中國的民族特色精神之一。可是這樣的精神品質在曹七巧身上就被完全顛覆了,她對兒女的瘋狂報復,揭示出了人性尤其是母性中潛在的丑惡的靈魂,當一個不斷被歌頌的崇高的精神品質被揭露出它的丑惡和自私的一面時,它所爆發的力量是發人深省的。 曹七巧是一個悲劇人物,她的悲劇即是人物悲劇也是社會悲劇。 臨死時,她的一滴風干在腮邊的眼淚靜靜的訴說著一個完不了的故事。
張愛玲一生都和時代保持著距離,她曾經說過:“‘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13]她也堅持凡人俗世,“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14]正因為如此,她筆下的曹七巧為中國現代文學史貢獻了一個獨一無二的藝術形象,而曹七巧的悲劇人物藝術形象也有著更為深刻和引人深思的時代印象。
參考文獻:
[1][13][14]張愛玲.流言·自己的文章[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
[2]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J].萬象月刊,1944,(5).
[3]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
[4][奧地利]弗洛伊德.性欲三論[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3,3,4.
[5][9][奧地利]弗洛伊德.《圖騰和禁忌》[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2.
[6][7][10][11][12]張愛玲.傳奇·金鎖記[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
[8][德]黑格爾.美學(第二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2.
作者簡介:魯彥臻(1989—),女,湖北襄陽人,湖北大學,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