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利離我們遙遠嗎？
——牛肉面餐具外觀設計專利案

文/姜穎

專利離我們遙遠嗎？
——牛肉面餐具外觀設計專利案

文/姜穎

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把標志畫那么大干嘛？蘋果的產品要在任何時候都讓人一眼認出是蘋果的產品，而不是蘋果的標志。”要想達到喬布斯追求的效果，工業產品的外觀設計就顯得格外重要。

這里的“外觀設計”，首先指的是工業產品帶給消費者的直觀印象，它在現在的商業社會中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如何讓消費者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快速識別和記憶某種商品，本身就是企業核心競爭力的體現，這主要靠商品的外觀和商標來實現。

但如果想讓遠觀的消費者在“第一眼”或“乍一看”就能辨認出某種商品，外觀設計發揮著比商標更為重要的作用。例如，大家早已耳熟能詳的蘋果Ipad平板設計、可口可樂易拉罐的紅底白字設計，都成功實現了“茫茫商海中，讓我一眼就認出你”的絕佳效果。當這些外觀設計被作為專利申請后，它在法律上的名稱就變成了外觀設計專利。

我們身邊的外觀設計專利

張先生是北京李先生加州牛肉面大王有限公司（簡稱李先生公司）的董事長，隨處可見的李先生加州牛肉面就是這家公司的主打產品。張先生并不僅僅滿足于經營牛肉面生意，從2008年起，陸續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了幾項餐具產品的外觀設計專利。

這些專利既不復雜也不高端，就是盛面的盤子。但作為一個生意人，張先生為什么要去專利領域開辟一片新天地呢？原來，張先生也有他自己的苦衷。

1996年，主營牛肉面的李先生公司正式成立，當時的公司名稱也頗為大氣豪邁，叫做美國加州牛肉面大王。歷經數載，李先生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大。然而，名聲在外的李先生公司也漸漸遭遇了成長的煩惱。

自2000年起，仿冒李先生公司經營特色的各種山寨“牛肉面大王”陸續出現，并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這其中，不僅有對李先生公司牌匾和餐具的仿冒，更有甚者直接將吧臺裝潢都做了原封不動的照搬。張先生不得已，走上維權之路，而將公司經營中形成的各種特色轉化為受法律保護的權利，就是對策之一，本案的餐具專利就是這種情形。

按照普遍的觀念，專利好像就是“高科技”的代名詞，那這鍋碗瓢盆的尋常物件兒怎么就能變成專利呢？其實，這正是人們長期以來對專利的誤解。我們身邊的很多日常用品，都可能早已成為了專利產品。而對于哪樣東西能成為專利，法律是這樣規定的。根據《專利法》的規定，我國的專利包括發明、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3種類型。這其中的發明和實用新型專利針對的就是大家通常所理解的高科技，如一種新藥、一塊芯片；而外觀設計針對的則是工業產品在形狀、圖案或色彩方面富有美感的設計。像我們身邊隨處可見的小到U盤、MP3、剃須刀，大到家具、路燈和汽車，都可以通過獨特的設計而取得外觀設計專利。

李逵遇到了李鬼

2009年9月，張先生偶然發現，北京志瑞祥美國加州牛肉面餐飲連鎖管理有限公司（簡稱志瑞祥公司）也做著跟李先生公司一樣的牛肉面生意，不僅如此，志瑞祥公司還在經營場所使用了與張先生專利基本相同的餐具，而且這些餐具同樣也出現在了志瑞祥公司的網站上。張先生還發現，雖然志瑞祥公司直到2009年4月15日才成立，但根據他們公司網站的介紹，已經吸引了全國上百家加盟店，而且都使用著相同的餐具，每天接待顧客多達十多萬人次。張先生認為，志瑞祥公司明顯是在刻意摹仿李先生公司的經營模式，也侵犯了他在餐具上所享有的外觀設計專利，不僅惡意明顯，而且情節惡劣，所以一紙訴狀將志瑞祥公司告到了法院。

接到訴狀的志瑞祥公司是一肚子委屈，其總經理劉先生認為：該公司守法經營，從未想過傷害誰，也沒進行過任何違法行為，怎么就會成了被告了呢？劉先生還憤憤不平地反問道：“餐具不都是大同小異嗎？憑什么原告可以用，我們就不能用？”

張先生認為自己的權利受到了侵犯，而志瑞祥公司又滿腹冤屈，究竟是誰說得更有道理呢？開庭時，志瑞祥公司在法庭上將自己的苦水，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原來，在成立志瑞祥公司之前，劉先生本來就是做牛肉面生意的，多年來根本就不知道在餐具上還有外觀設計專利，也從未想過要去摹仿別人的商業模式。直到有了把生意做大做強的想法后，才萌生了吸引加盟的思路。雖然公司網站上宣稱有上百家加盟店，但實際數量全國也就40多家。而且，志瑞祥公司僅僅使用了這些餐具，從未對外進行過銷售，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侵權行為。志瑞祥公司還特別提出，這些所謂的侵權餐具并不是他們自己仿造生產的，又談何侵權呢？那么餐具究竟來自何處？劉先生說，公司成立前夕，他偶然從北京的一個商品批發市場得知，福建泉州生產一種“密胺仿瓷”類餐具。這種餐具不僅能夠耐受高溫，而且易于清洗，特別適合快餐行業使用。

為了籌備公司開業，他便派公司業務經理前去泉州采購。經過實地考察，最終發現，泉州市一個名為恒隆的公司有上千種餐具，于是便從其中挑選訂購了中意的產品，也就是本案志瑞祥公司所使用的餐具，還與恒隆公司簽訂了《購銷合同》。劉先生認為，這些餐具并不是他們生產的，而是從其它地方買來的，志瑞祥公司是無辜的。但是，張先生卻對這份《購銷合同》提出了質疑。

張先生認為，《購銷合同》是志瑞祥公司事后偽造的。從始至終，志瑞祥公司都沒有提供合同的原件，而且，這合同復印件上顯示的簽訂時間是在志瑞祥公司成立之前。如果志瑞祥公司在那時還沒有成立，怎么可能對外簽訂合同，怎么可能還蓋了公司的公章呢？如果志瑞祥公司真簽訂了這份合同，而且已經履行了合同，為什么也沒有提供任何能夠證明合同已經履行的發票、收據呢？種種情形表明，這份合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對于張先生的質疑，志瑞祥公司說，《購銷合同》確實是存在的，只是因為時隔太久找不到原件了。至于公章的問題，在簽訂《購銷合同》的時候，志瑞祥公司確實還沒有成立，所以就由負責采購的公司員工先在合同上簽了字，等公司成立后，又補蓋的合同章。這在商業往來中也是常有的事。雖然章是事后補的，但畢竟事出有因，不能以此就認為《購銷合同》是偽造的。而且，由于當時雙方所有的經濟往來都是通過個人賬戶進行的轉賬匯款，公司也不方便保留這些手續和憑證，所以提交起來確實困難。雙方站在各自立場據理力爭，誰也不愿退讓半步。事實真相撲朔迷離，但只要真正了解了外觀設計專利，就會發現，破解這一層迷霧其實并不困難。

揭開外觀設計專利的神秘面紗

對于外觀設計專利而言，并不要求它具有多么高深的技術，或能解決多么大的技術難題，只要它是對工業產品作出的富有美感的新穎設計就可以了。但是，這種工業設計必須要不同于之前已經存在的設計，而且這種“不同”不僅僅指不相同，而且還要求不同之處，具有足夠的區分度，使我們“乍一看”就能將兩者區分開來。

由于案件的起源就是這些外觀設計專利，而張先生享有外觀設計專利的盤子，明顯不同于我們日常接觸的餐具，它們或是突破了常見餐具的一般形狀，或是設計了獨特的部位。這些富有美感的新穎設計蘊含了張先生的智慧與心血，不僅使它們可以與日常餐具區分開來，而且豐富了我們的視野和生活，應該得到法律的鼓勵和保護。讓張先生對這些獨特設計，在一定時期內享有專有權，讓他可以借此取得回報，并阻止他人的擅自實施，就是法律對張先生智慧與心血的褒獎。

但是，張先生以他的外觀設計專利，又能去制止什么樣的侵權行為呢？或者說，什么樣的產品才會侵犯到張先生的專利呢？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的權利，任何權利都有它特定的保護范圍，專利自然也不例外。根據《專利法》的規定，外觀設計專利的保護范圍應該以專利文件中呈現出來的全部設計信息為準。

張先生享有專利的這個盤子，前端為弧形的頭部，并從頭部兩側向后延伸，而后經弧形的轉角在后部形成近似于長方形的形狀。盤子前端設計有較大的橢圓形的凹槽，而在盤子后端，則分別在左右兩側設計有類似于直角三角形的凹槽。這些在專利文件中反映出來的全部設計信息，就是張先生專利的保護范圍。

再看志瑞祥公司的餐具，雖然該公司聲稱兩者之間區別明顯，比如，盤子后端的兩個凹槽形狀不太一樣。但這些區別點都是非常細微的局部差異，不會影響到盤子整體的視覺效果。消費者在享用餐飲服務時，也不太可能僅僅是“乍一看”，就將志瑞祥公司的盤子與張先生的專利產品區分開來。

以公開換保護規則

此時的志瑞祥公司還是堅持認為他們不存在侵權行為，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些專利，所謂“不知者無罪”。如果僅僅是因為餐具外觀相似就要承擔侵權責任，志瑞祥公司覺得太冤了。而且，志瑞祥公司絕對沒有刻意要訂制與張先生專利相似的餐具，雖說他們實際使用的這些餐具，確實與張先生的專利有相似之處，那也純屬巧合，不能因為他們的無心之失，而承擔侵權責任。

然而，這樣的說法在《專利法》上卻是行不通的。因為我國專利制度對被告是否知道原告專利采取的是推定原則。換句話說，只要侵權產品進入了專利的保護范圍，就推定被告是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原告專利的，實際上是不是真的知道在所不問。這恰恰是專利制度的特殊之處。因為申請專利不同于房產登記、股票買賣這種私密的行為。專利申請一旦提出后，就被要求向社會公眾公開，廣而告之，使任何人都有可能、也有渠道了解到包括技術方案、設計圖片在內的專利具體情況，從而方便公眾可以通過合理合法的方式，對專利進行實施和利用。專利權人也只有公開了專利信息，才能換來法律上10年或20年的專有保護，保護期限一過，公眾就可以隨意取用。這樣，專利權人既得到了保護期內的回報，也為提升社會整體科技水平做了貢獻，這種交換方式就叫“以公開換保護”，因此，不再允許被告以不知情為由進行推脫。這種立法上的選擇，就是為了給專利權人吃下一顆定心丸，既讓他們在申請專利時，可以毫無保留，也讓他們省去了日后證明侵權人明知故犯的麻煩，從而可以心無旁騖地投身到發明創造中去。

但《專利法》中還規定了一項即使是進入了專利的保護范圍，也不一定構成侵權的情況，就是志瑞祥公司實施的完全有可能是法律準許的行為，如果是這樣，張先生也沒有權利去要求志瑞祥公司停止他們的正當行為。而且，外觀設計專利比較特殊的一點就在于，權利人沒有權利去禁止別人使用他的外觀設計，而只能禁止別人的制造、銷售、許諾銷售和進口行為。換句話說，如果志瑞祥公司僅僅是使用了張先生的外觀設計專利，并不會構成對張先生權利的侵犯。

志瑞祥公司是不是銷售了這些侵權餐具，是雙方爭議的焦點。雖然志瑞祥公司一直主張，餐具都是免費向加盟商提供的，從未收取過任何費用，表面上看也確實如此，但事實上，志瑞祥公司并不是無償向加盟商提供餐具，而是以加盟費的形式，將餐具的費用都打包在了硬件設備的費用之中，然后連同其它硬件設備一起提供給各加盟商。

試想，如果沒有整齊劃一的餐具和硬件設備，志瑞祥公司的整體形象如何塑造，各加盟店又如何能讓消費者辨認出就是志瑞祥公司的一份子呢？因此，志瑞祥公司所收取的加盟費中，實際上已經包含了銷售餐具的費用。

張先生還認為志瑞祥公司許諾銷售了這些餐具，從志瑞祥公司的網頁可以看到，上面大量展示了本案餐具的情況，而之所以要做這樣的展示，就是想表明作為志瑞祥公司加盟商的獨特風格，目的還是為了吸引加盟，并從中收取加盟費，所以志瑞祥公司的這種網頁展示行為也構成了許諾銷售。

盡管志瑞祥公司的銷售和許諾銷售行為構成侵權已經沒有懸念，但即便這樣，志瑞祥公司也不一定要賠償張先生的經濟損失。這又是為什么呢？原來，根據《專利法》的規定，如果并不知道是侵權產品，并且銷售或者許諾銷售的侵權產品又具有合法來源，侵權人就不用再承擔賠償責任。而志瑞祥公司就恰恰提出了這樣的主張。

所謂合法來源，是指侵權產品是從正規渠道而來。在整個商品流通過程中，被告往往只是處于其中的一環，很多時候欠缺識別侵權產品的能力，他們所能做的，只能是通過正規途徑去購買，以此來降低侵權的風險。在這種情況下，被告顯然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避免侵權的發生，如果還要求他們承擔賠償責任就顯失公平了，也會使大家在購買商品前，都陷入到對侵權的擔憂之中。所以，法律進行如此的規定，就是要盡可能地消除大家對交易安全的顧慮，維護穩定的市場秩序。

塵埃落定

本案中，志瑞祥公司向法院提交了當初他們購買這些餐具的《購銷合同》，用以證明這些侵權產品是他們從市場上合法購買來的，具有合法來源。然而，法院最終沒有采信這份證據，這又是為什么呢？原來，這份《購銷合同》存在著三大致命傷：

第一，缺乏原件。能被法院認可的證據需要滿足真實性這一基本要求，因此所有的書面證據都應該出示原件。志瑞祥公司卻始終無法提交《購銷合同》的原件，而復印件又是容易修改和偽造的，所以法院難以僅僅就憑復印件就認定合同的真實。

第二，時間錯位。《購銷合同》的另外一個疑點就是，它的簽訂時間早于志瑞祥公司的成立時間，也就是說，在《購銷合同》簽訂時，志瑞祥公司都還沒有成立，而合同上又怎么會出現公司的章呢？志瑞祥公司雖然反復強調公司成立前后的客觀情況，卻拿不出有力的證據，而且這也不符合商業習慣，最終也未得到法院的支持。

第三，履行無據。合同的目的在于履行，商業活動中，最常見的證明合同已經得到履行的證據，就是經濟往來中產生的發票和收據。在這些票據上，體現了買賣的商品，所以可以從側面證明合同的真實性，以及實際履行的情況。然而，志瑞祥公司同樣沒有提交證明合同得到履行的支付憑據。

綜合考慮以上3個因素，法院最終沒有支持志瑞祥公司對于餐具具有合法來源的主張。

案件終于塵埃落定，法院終審認定，志瑞祥公司的行為構成了對張先生外觀設計專利的侵犯，判決志瑞祥公司停止侵權行為，并在綜合考慮餐具的實際價值、志瑞祥公司持續銷售侵權餐具的時間、由此可能給張先生造成的損失等因素后，判決志瑞祥公司賠償張先生經濟損失2.2萬元。

其實，專利并不神秘，它來源于生活，又服務于生活。此案只是專利中的外觀設計，但發明和實用新型專利也在我們生活中觸手可及。在智力成果得到如此重視的今天，層出不窮的專利更多更好地承載著智力勞動者的智慧與心血，每一次創意的閃現，都在勾勒著我們美好的生活和未來。專利離我們并不遙遠，甚至從專利的使用者成為專利的擁有者，往往也只是一步之遙，張先生的事例就是最好的注腳。

但與此同時，專利又與市場利益時刻相伴，有利益就會有競爭，專利就是競爭手段之一。

所以，專利無處不在的大環境尤其提醒著市場經營者，應當時刻緊繃專利之弦，注意對他人專利的有效避讓。志瑞祥公司即便有再多的委屈，侵權賠償的事實也已無法改變。但如果他們能提前做好專利侵權的預防工作，有效保管商業往來中產生的原始材料，也許本案又會是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這既是志瑞祥公司的教訓，也是對后來者的警示。

責任編輯/鄭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