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上海海事大學法學院,上海 201306)
在財產保險(包括海上保險立法和司法)的漫長發展歷程中,關于保險利益原則的困惑和爭論,百余年來一直如影隨行地伴隨著該原則的適用.[1]“保險利益”這一概念在英國《海上保險法》和我國《保險法》中的定義是含混、費解的.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司法實踐中,它們都得到精心解釋,形成具體的認定標準,以適應保險市場的發展需求.
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第5條是“保險利益的定義”.該條第1款規定:“根據本法各條規定,與海上冒險有利益關系的每一個人具有保險利益.”該條第2款規定:“一個人與海上冒險有利益關系,尤其是他與該冒險或處在危險中的任何保險財產,具有任何法律或衡平的關系,因而若保險財產安全或及時抵達他便能從中獲取利益;反之,如果保險財產滅失、損壞或被滯留,他的利益將受到損害或因而產生責任.”第5條的定義給出3個關于“保險利益”的認定標準:(1)第2款的前半部分強調被保險人與保險財產之間的法律關系;(2)第2款后半部分強調被保險人與保險財產之間的經濟利益關系;(3)第1款的標準為利益關系標準,只要求被保險人與保險財產之間存在利益關系.
在英國早期,法院判決秉承法律上的利益關系標準.最具代表性的判例為1925年的Macaura v.Northern Assurance Co.,Ltd.and Others①[1925]AC 619.一案.木材廠的木材因火災受損,被保險人不是保險財產的所有人即木材廠,而是木材廠的唯一股東和債權人.法院判決認為被保險人與保險財產之間沒有直接的法律關系,因而被保險人對保險財產不具有保險利益.
被保險人與保險財產之間的法律關系,并不限于實體法的規定.早在1905年Moran,Galloway&Co.v.Uzielli and Others②[1905]2 K.B.555.一案中,船舶代理人就“船舶全損造成的營運費用”損失投保.船舶代理人預先支付營運費用,并基于優先權通過收取運費獲得部分清償,但仍有部分營運費用沒有得到船舶所有人清償.在船舶發生推定全損時,船舶代理人就未清償的剩余營運費用向保險人索賠.法院認為,被保險人依據1840年《海事法院法》有權通過提起對物訴訟并扣押船舶,要求執行其索賠的營運費用,因而對船舶具有保險利益.
按照我國《保險法》第12條第6款的規定,“保險利益”是指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對保險標的具有的法律上承認的利益”.這一法律利益的定義模式在我國1995年《保險法》中被采用,在后來的兩次修訂中均未改變.在我國早期司法實踐中有不少嚴格依據法律利益關系標準認定保險利益的法院判決,據此標準這些保險合同糾紛中的被保險人被判定為沒有保險利益,保險人可以解除保險合同.
在美國的早期判例中即已采用經濟利益標準.Hooper v.Robinson③98 U.S.528,8 Otto 528,1878 WL 18419(U.S.Md.),25 L.Ed.219.一案法院判決意見認為:對于保險利益的判定來說,船舶所有權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凡被保險人因船舶的滅失或保存而相應受損或受益,已足以表明他有保險利益,由此而產生的不確定利害關系就可以成為保險標的.
加拿大 Constitution Insurance Co.of Canada v.Kosmopoulos④[1987]1 S.C.R.2.一案是一個非海事案件.Andreas Kosmopoulos通過名為Kosmopoulos Leather Goods Ltd的公司經營皮具制造業務,同時他也是這家公司的唯一股東和董事.Andreas Kosmopoulos簽訂以自己經營的“春季皮裝”為保險標的物的保單,承保風險包括火災.1977年5月,Kosmopoulos租用的場地發生火災,造成財產損失,但保險人拒絕賠付,理由是Andreas Kosmopoulos對受損財產不具有保險利益.安大略最高法院沒有援引英國Macaura v.Northern Assurance Co.這個判例,加拿大最高法院也認為這一判例在加拿大不應再適用.法院指出確定保險利益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有合法經濟利益的存在,同時也接受英國早期判例Lucena v.Craufurd and Others⑤[1808]1 Taunton 325.中上議院Eldon法官的意見.本案最終判決認為如果被保險人能夠證明其與保險標的具有經濟上的利害關系,則不論這種利害關系是否基于嚴格的所有權而取得,被保險人對保險財產具有保險利益,保單不是賭博合同.
澳大利亞《1984年保險合同法》第17條明確規定“不需要在損失發生時具有法律或衡平利益”,“當普通保險的被保險人,由于保險標的被損害或毀滅而已經遭受金錢或經濟損失時,保險人不得僅因該損失發生之時被保險人對該財產無法律或衡平上的利益而解除合同責任”.
由于法律利益關系標準非常嚴苛,實際遭受損失的被保險人往往被認定沒有保險利益.在英國司法實踐中這一標準也逐漸松動,在1991年英國法院判決的Anthony John Sharp and Roarer Investments Ltd.v.Sphere Drake Insurance Plc Minster Insurance Co.,Ltd.and E.C.Parker & Co.,Ltd.(The“Moonacre”)⑥[1992]2 Lloyd’s Rep.501.一案中,被保險人是保險財產游艇的實際所有人,但游艇被登記在一家空殼公司名下.實際所有人和形式所有人在游艇因火災全損后向保險人索賠.法院從兩個方面對被保險人是否具有保險利益進行分析:(1)通過法律文件的授權,實際所有人對游艇享有排他使用權,他會因游艇完好而獲益,因游艇損害而遭受損失;(2)實際所有人對游艇享有充分占有權,相當于游艇的保管人,因而他與游艇之間具有保管人和被保管財產之間的法律關系.此外,法律文件要求實際所有人對游艇的管理和航行負有看管責任,因而被保險人即實際所有人對游艇具有保險利益.此案判決從經濟上和法律上的保險利益標準加以分析.在經濟利益成立的前提下,對法律利益標準加以松動解釋.
挪威1996年“海上保險方案(Marine Insurance Plan)”第2條第1款規定:“與任何利益無關的保險合同是無效的.”從文義來看,該規定只強調保險合同與利益有關,不限定為法律利益或經濟利益.該方案的利益關系標準被方案制訂者解釋為經濟利益標準.現行挪威《保險合同法》沒有對無保險利益合同作出規定.保險合同的標的是被保險人對保險標的物的經濟利益,而不是標的物本身.[2]
盡管我國《保險法》已經對保險利益作出法律關系標準的定義,在司法實踐中也有一批根據法律利益標準認定保險利益的法院判決.隨著保險利益的經濟利益判定標準被廣泛接受,這種標準也對我國學術界和司法界產生影響.我國最高人民法院2003年在“關于審理保險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征求意見稿)”第1條第1款擬定:“保險法第十二條所稱保險利益,即可保利益,應當是可以確定的經濟利益.”第2款進一步明確“除保險法第五十三條規定外,投保人對因下列事由產生的經濟利益具有保險利益:(一)物權;(二)合同;(三)依法應當承擔的民事賠償責任”“不同投保人對同一保險標的具有保險利益的,可以在各自保險利益范圍內投保”.由于司法解釋不能對基本概念作出與立法不同的定義,因而上述定義不可能成為正式的司法解釋條文,但卻能反映征求意見稿起草者對保險利益判定問題的認識.在此前后,我國司法實踐中也存在較多以經濟利益標準認定保險利益的案例.①[2003]滬海法商初字第77號判決書.在最高人民法院2011年“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征求意見稿”中,沒有出現保險利益的定義條文.該意見稿第1條規定“保險法第十二條保險利益的范圍”:“財產保險的保險利益,包括現有利益以及現有利益產生的責任利益、期待利益等法律上承認的利益.”“財產保險中不同投保人或被保險人對同一保險標的可以具有不同的保險利益,并可以在各自的保險利益范圍內投保.”該征求意見稿沒有明確規定保險利益為經濟利益,但可為對立法規定作出寬松解釋奠定基礎.從2003年版征求意見稿及我國法院近年來關于保險利益的判決意見看,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將保險利益認定為經濟利益成為主流觀點.
即便是較為寬松的經濟利益標準,也并不能解決實踐中的所有問題.以船舶保險為例,由于航運業普遍存在的單船公司經營模式,單船公司的保險事務由母公司或其設立的管理公司辦理,船舶保單記載的被保險人除船舶所有人外,還可能是船舶承租人或者管理人等.船舶所有人、承租人和管理人對船舶所具有的權利性質不同,擁有或損失的經濟利益也不同.除了船舶所有人以外,承租人或管理人作為船舶保險的被保險人,不論是從法律關系還是從經濟利益關系分析,保險人均可能稱被保險人沒有保險利益.
在對保險利益原則進行反思時,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第5條第1款受到重新審視和應用.根據該款規定,只要被保險人與保險財產具有利益關系,即具有保險利益.
在英國高等法院判決的Chris O’Kane and Others v.Jonathan Jones and Others②The‘Martin P’,[2004]1 Lloyd’s Rep.389.一案中,船舶“Martin P”存在兩份船舶保險單,船舶管理人在投保第二份保險時,將被保險人記載為船舶管理人.在船舶發生損害后,第一份保單的保險人承擔損害補償責任,然后向第二份保單的保險人追償,要求其分攤保險責任.第二份保單的保險人認為船舶管理人對船舶不具有合法的保險利益,保單不具有法律效力,因此自己沒有保險責任.法官不贊成上述觀點,而是認為:管理人在船舶遭受損失時根據管理合同的規定承擔潛在的責任,其收入也會有遭受損失的可能,因此其具有保險利益.而且,保單中相關用語表明投保人意圖將管理人納入被保險人范疇:“和/或附屬公司和/或聯合公司各自享有的權利和利益(and/or affiliated and/or associated companies for their respective rights and interests)”.
筆者認為,此案判決無疑對保險利益采用極為寬松的認定標準,被保險人與保險標的物之間僅能成立利益關系.船舶管理人與船舶之間的利益關系,由船舶所有人或光船承租人與管理人之間的船舶管理合同約定,管理人在所有人或光租人授權范圍內管理船舶事務,收取管理費.船舶管理人以管理費為保險財產投保,作為被保險人與管理費具有法律關系以及經濟利益關系.本案中的保險財產為船舶.關于船舶管理人與船舶之間的關系:一方面,管理人對船舶不具有物權等權利,即被保險人與保險財產之間不具有法律關系;另一方面,船舶管理人并不因船舶損害遭受直接經濟損失,即被保險人對保險財產不具有經濟利益.如管理人因辦理保險事宜不當,致使船舶所有人不能獲得船舶保險賠償,可能依據船舶管理合同對船舶所有人承擔賠償責任,該責任產生的近因是管理人沒有適當履行管理義務,并非船舶保險合同所承保的風險.管理人如存在管理費收入損失,其近因也非船舶保險合同所承保的風險.因而,在本案中,船舶管理人與船舶之間僅存在利益關系,即管理人因管理船舶事務獲得管理費.
在美國俄克拉荷馬最高法院審理的Delk v.Markel American Ins.Co.①一案中,James Delk將他的住所平均分成6份授權給他的6個親屬所有,包括他的女兒德波拉(Debra)、德波拉的兩個成年兒子、德波拉兒子約翰的兩個未成年子女、德波拉的成年侄子.該住所由被告保險公司承保,德波拉是唯一被保險人并支付保險費,投保單沒有詢問被保險人對該財產的權利性質和范圍.德波拉與兒子約翰一家住在該住所,直至該住所發生火災.保險人只同意賠償被保險人被燒毀財產的1/6損失.德波拉向該州聯邦法院起訴索賠全損.被保險人能否就其部分所有的財產損失要求全部賠償?聯邦法院不能確定俄克拉荷馬州法律對該問題的規定,將該問題提交州最高法院解答.州最高法院將保險利益劃分為法律利益和事實上的期待利益:被保險人對住所的利益,除了她對該處所享有1/6的所有權利益即法律利益外,還包括事實上的期待利益,即被保險人實際占有使用該處所,對于可能發生的該財產毀損承擔的潛在法律責任.因而,被保險人對于整個住所具有保險利益.筆者認為,法院的分析意見關于事實上的期待利益的認定,采用的是寬松的利益關系標準,并非經濟利益標準,因為被保險人事實上并沒有因住所毀損產生對其他所有人的賠償責任.
英國海上保險法關于“保險利益”的定義規定3種認定標準,在實踐中保險利益的判定經歷法律利益關系到經濟利益關系的轉變.時至今日,司法實踐中出現更為寬松的利益關系標準,學術界也出現響應的聲音.[3]筆者認為,這一轉變能保護被保險人利益,有利于充分實現海上保險分散風險補償損害的功能.2013年6月起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1條規定:“財產保險中,不同投保人就同一保險標的分別投保,保險事故發生后,被保險人在其保險利益范圍內依據保險合同主張保險賠償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該規定為保險利益認定標準的寬松解釋奠定基礎.
保險利益制度既是保險機制的保障,也是保險機制的障礙.在具體的財產保險合同中,只要能排除道德風險和賭博的可能性,就應該對保險利益的認定采用最寬松的利益關系標準,充分發揮保險功效,保護被保險人的利益.
[1]The Law Commission and the Scottish Law Commission.Insurance contract law issues paper 4:insurable interest[R].2008-06-14.
[2]Norwegian Marine Insurance Plan 1996:Commentary Part I[S].Vision 2010:16.
[3]LOSHIN J.Insurance law’s hapless busybody:a case against the insurable interest requirement[J].Yale L J,2007,117(3):474-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