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你討厭它(監獄),然后你逐漸習慣它,足夠的時間后你開始依賴它,這就是體制化?!逼聊簧?,一字一句,從老布口中吐出。從心底溢出的悲哀漫向我的周身,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們何嘗不是這樣!
任何一種組織、制度、社會都可以視肖申克為縮影,我們的學校,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座肖申克城堡。當我們離開這座城堡時,我們中的絕大多數是注定要被體制化的。即使進入社會,體制對人的侵蝕也一刻不會停止。而現實中的每一個人,及至教育場域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著肖申克似的角色。
從老布之死談異化的教育
影片中,最撼動人心的一個片段——老布,出獄了,卻自殺了!影片中,讓我們笑得心痛的一個片段——瑞德,出獄了,卻無法拋卻“請示”!他們,已經被長期的監獄生活“體制化”了。其實,在長期的學校生活中,學校教育不僅影響了家長、教師的觀念和行為,同樣也影響了學生的行為。學生甚至將所接受的教育視為理所當然,并內化為自己的一套價值體系,不管這種教育是否異化。
在某小學實地觀察期間,我發現該校六年級的音、體、美課程在復習課表上全部被取消,于是就此了解學生的看法。
筆者:音樂、體育、美術等課都上嗎?
學生1(搶話):我們都不上。(顯得很不滿)
筆者:你們是什么想法?
學生1:當然想上,最喜歡上體育課。
學生2:我覺得不上音樂、體育、美術課,老師應該是為我們好,是為了讓我們學習更多的知識。
筆者:那你覺得體育、音樂、美術是不是知識呢?
學生2:屬于。
學生3:(插話):是特長。
學生2:音樂課上老師給我們講了很多知識,給我們講以前的戰爭什么的……
筆者:那是歷史知識。那你學會欣賞音樂了,是不是獲得知識,是不是你個人的一種提高呢?
學生2:……(沉默,思索,可能以前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筆者:那么,音樂、體育、美術給語文、數學讓路,你們覺得這樣做對你們好還是不好呢?
學生4:我覺得一個星期上一課吧,也不要太多,因為我們六年級了,也快畢業考試了。上一課,透透氣吧。
學生5:我覺得最好給我們一堂課,音樂、體育、美術啊,都上,你選哪個你就去玩哪個,然后別的課都可以給老師的(指給列入考試科目的老師)。
此后,我就這個問題對該班班長進行了個別訪談。
筆者:現在音樂、體育、美術課都不上了,是吧?你希望上還是不上?
班長:當然不上啦!因為這些科目到最后我們又考不到,考的是語文、數學、英語和社會自然。
筆者:那你覺得學習的目的是為了什么?
班長:為了有個更好的明天吧!
筆者:更好的明天是指?
班長:能上好的學校,有好工作吧!
筆者:你是否認為考試的科目擠占了音、體、美的時間?你認為這些科目的價值是否相等?
班長:不相等,有重有輕。要考的科目更重要。
……
什么知識最有價值?班長給出的答案很明確——要考試的學科知識最有價值。而大部分同學把音體美定義為“特長”,這些學科成為考試科目的“婢女”,真是耐人尋味。
較之于家長和教師,學生,成為了異化教育的直接的異化對象。他們作為弱勢群體,在龐大的教育體制面前不是喪失發言權,而是在根本上還沒有學會發言之前,就已經被在價值觀、判斷力上加以異化教育的影響,視異化教育為理所當然,從而使他們成為更進一步的教育異化的強化力量。耳濡目染的被異化的教育使他們對教育本質的認識就是偏離的。就如這位班長。當這些受教育者成長為組成社會力量的社會人之時,這種根深蒂固的教育本質觀又會被不自覺地運用于教育過程之中,從而進一步強化異化的教育。
從上述訪談可見,學生的態度各不相同,有的學生反映很激烈,對取消“副科”很不滿;有的學生盡管也不愿意但對學校的做法仍然理解;還有的堅決支持不要上副科,甚至否認這些課程的價值,認為這些科目沒什么用,譬如班長。可見,在教師周而復始的諄諄教導中,有些學生逐漸接受了教師的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且漸漸內化為自覺的思想和行為。他們不會用自己的頭腦去判斷、思考,不能形成自己的獨立見解。現行教育就這樣成為異化的力量,并以其獨特的方式造就了異化的人。
那么,什么樣的學生是好學生?顯然,那些童心未泯的孩子不是當前教育所認可的“好學生”,而像班長這樣的學生卻正是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要不然,怎么會通過體制給這樣的學生以“班長”身份的確認呢?就這樣,異化在學校甚至成為“一種健康適應的標記”。那些當權者“利用身份和獎賞這種外來符號、權力誘惑,以及粉碎反叛和抵抗、制服和打敗負隅頑抗者的眾多手段,使人們形成條件作用,從而摧毀了真正的存在,學校、兒童旋即被分離和肢解了……”
孩子的天性是向往自由、熱愛運動的,為什么班長卻是這樣的表現呢?借用《單向度的人》一書的話:“所謂單向度的人,即是喪失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的人,當今的學校和教師成功地壓制了人們內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的向度,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單向度的人,這種人喪失了自由和創造力,不再想象或追求與現實生活不同的另一種生活?!本拖窭喜家粯?,有一天,我們的孩子離開了學校,他突然發現,自己不會學習了,不會思考了,甚至不會生活了——起初,你討厭它,然后你逐漸習慣它,足夠的時間后你開始依賴它。這就是體制化!
從安迪之生談理想的教育
影片中,最打動我的是瑞德和安迪,在靈魂深處,他們都懷有希望,但他們又是不一樣的。瑞德向往自由,卻又耽于行動,甚至享受著體制內的既得利益。而安迪的抗爭是寧靜卻又充滿智慧和毅力的,他說要在監獄辦一個圖書館,人家都認為他在做夢,結果他每周寫一封信給州政府,堅持了6年,最終,他成功了!他建成了全美最大的監獄圖書館!當他用20年挖穿了牢墻,爬過了500碼的下水道,在瓢潑的雨中張開雙臂,那一刻他擁抱著自由,擁抱著自己的夢想!我們的教育需要理想,但最需要的是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假如我有一所學校》是高子陽老師發表于《中國教育報》的一篇文章,高老師針對現實教育的弊病,闡述了他的教育理想:“假如我有一所學校,我會永遠用合格理念來辦學;假如我有一所學校,我會用心去發現每位學生的興趣;假如我有一所學校,我會永遠與教師一起討論問題;假如我有一所學校,我會永遠告別無聊、浮躁、虛假;假如我有一所學校,我會永遠讓孩子告別現在的競爭?!?/p>
在一次研討中,我們談到了高老師的這一論述,有老師深表贊同,但也表示懷疑:在體制內,作為校長,能這么做嗎?敢這么做嗎?
是的,有理想的教師是痛苦的,他們有著遠大的教育理想,但是缺乏與體制抗爭的勇氣,因此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徘徊、糾纏,最終屈服于體制。有一位教師說:“我教了十五年書,摧殘了學生十五年。”其實教師知道這是摧殘,可還得在現行制度要求下用自己的雙手,用受過多年教育的大腦,親自去“摧殘”學生,在“摧殘”學生的同時,也時時折磨著自己的心靈并拷問著自己的靈魂,使自己整天不得安寧。
不難發現,無論一個人思想多么進步,在實際行為和理念之間還是有差距的。這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熟悉的范圍和習慣的經驗,人們在這個范圍內活動就會覺得安全,一旦逾越則可能遇上麻煩,這被稱為人們的舒適地帶,很多人想留在這里,期望過穩定的生活。就像瑞德一樣,這一教師群體雖然在靈魂中尚有對希望的信仰,然而在行動上他們放棄了反抗的可能,他們在靈魂上雖然沒有被體制化,但在肉體上已經被體制化了。
影片中,瑞德和安迪都心懷希望。但安迪除了在精神上篤信希望外,更重要的是,他在行動上試圖改變體制、實現希望,這種卓越智慧的努力,恰是現實的理想主義者的寫照,也正是我們教育實踐者的追求。
當高校的學者紛紛逃離教育體制、構筑教育烏托邦之時,卻仍有安迪式的勇敢的學者試圖通過自己的實踐影響教育體制進而改變教育體制。北京師范大學吳國珍副教授,《教學勇氣》的譯者,在筆者學校的一次沙龍中,她反復論述這一觀點:面對體制弊病,如果只是試圖保持知識分子的清高,與之不相往來,其實這種做法恰是助長了體制弊病的蔓延,充當了體制弊病的幫兇。那么,我們能做什么?我們應該成為“新專業人士”,培養我們的下一代成為“新專業人士”,進而推動體制的變革。我們要尋找撬動制度的杠桿,而不是繞著走。吳教授不僅論述了這一觀點,而且,她橫跨全國的敘事研究也正是一種踐行。
其實,不僅是這些教育學者,很多一線老師也正行走在追尋的路上。他們胸懷理想、腳踏實地,看似默默無聞,實則悄然影響著自己的學生,建構了班級的文化、學校的文化,進而影響了體制,就像安迪一樣。你看,安迪通過自己的行動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而且深深地影響了牢籠中的其他人:安迪在獄中擴建圖書館,幫助其他犯人讀書識字,一個垮掉的一代中的嬉皮士竟然能夠被教化成一個紳士。這就是救贖的力量!
他們,都是現實的理想主義者,在靈魂上,他們是超越體制的,盡管他們的肉體不得不服從體制的約束,然而他們卻能夠用自己偉大的靈魂和偉大的行動不斷改變體制、超越體制。
邁克爾·富蘭在《變革的力量——透視教育改革》一書中明確指出:“為維護現狀和允許現狀存在而工作的教師是反叛者……現在我們該認識到教師在社會上首先是道德變革的動力——這是一種必須確認并努力追求的角色?!笔堑模鐣v史就是在體制化和反抗體制化的循環中不斷前進的。然而救贖卻完全在于我們自己的選擇,正如安迪做出的選擇——再強大的體制也永遠無法剝奪我們選擇救贖的權利。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工業園區星港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