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現代社會,特別是專業化程度越來越高的今天,許多事物和領域原來的狀況我們已經漸漸忘記了,比如教育。教育就存在于學校嗎?教育是不是就是師生授受,是不是必須要資質認定,是不是就是那些課標、課程、課本、復習、考試?顯然不是。教育是無邊的,是無處不在的。凡是有人活動的地方就會有教育行為的發生。即使是一個人處于與世隔絕的地方,教育同樣也會發生。為了生存,他需要成長,需要意志、知識、技能等,這些都會通過自我教育而獲得。所以,在尊重和順應教育現代化、專業化的同時,我們應該廣開教育的視野,在專業的教育疆域之外尋找鮮活的、個性化的、質樸的、原生態的教育資源和教育話題。事實上,對于與人的生活和社會活動密切相關的人文學科來說,我們需要時刻警惕自我的封閉所造成的僵化,警惕學術話語的人工設置造成的與現實的脫離甚至偽科學化。
也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我非常贊賞《江蘇教育》舉辦的這次“文藝作品中的教育哲學”的征文活動。這是一次教育以外對教育的發現之旅。
文藝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小到個人內心世界的隱秘悸動,都是文藝作品表現的對象。不言自明,作為人類重要的活動之一,教育生活也必然是文藝作品的構成。由于教育涉及的面非常廣,既關乎社會的經濟制度,又關乎社會的意識形態;既關乎社會的文明進程,又關乎不同教育主體的價值理想;既與社會的精神層面相關,又制約于現實的物質和技術條件,因此許多文藝作品常常將教育作為題材,或者以教育作為切入點以反映社會的深刻變化。五四時期的許多文藝作品,都以青年的成長和出路為題材,通過人物的不同成長經歷和人生命運來反映那個變革時期不同的社會理想的沖突。改革開放初期,又是像《班主任》等這樣的作品,再次將社會價值的沖突與抉擇展現出來,擔當起包括教育在內的新的啟蒙角色。而那些并非以教育為主題或題材的作品,我們同樣會從中讀到教育,發現教育,因為教育是無處不在的。從教育題材的作品中,我們會發現許多深刻的社會問題;而從那些似乎與教育無關的作品中,我們又能輕易地拎出有關教育的話題。這就說明,在文藝作品中,教育與社會生活有著非常密切的相關度。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好像是與我們的教育不相干的一部作品,但陳漢珍老師從社會結構的同一性上引申出了許多教育的論點。比如教育的異化,文章說道:“任何一種組織、制度、社會都可以視肖申克為縮影,我們的學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座肖申克城堡,當我們離開這座城堡時,我們中的絕大多數是注定要被體制化的,即使進入社會,體制對人的侵蝕也一刻不會停止。而現實中的每一個人,及至教育場域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著肖申克似的角色。”當代中國作家畢飛宇的新作《大雨如注》不過是一篇短篇小說,但是姜廣平老師卻從教育的角度給予了多層面的分析。在姜老師看來,這部作品涉及到許多教育問題,如母語與英語的地位和在中國現實中的境遇,如教育主體的缺失,再如中外教育的比較……《大雨如注》形象地再現了中國現行教育之“狠”,但這“狠”卻意外地導致了教育的悲劇,從主人公的遭遇我們可以看出,因為教育責任人的極度模糊而使孩子無所歸依。人們都忽視了,家庭和社會,都是教育的責任人。劉祥老師討論的作品也是當下藝壇的新作《士兵突擊》,在這部軍事題材的電視劇中,劉老師發現許三多的成長體現的是教育的“另類”的愛,如果不是那些不同的“超于常規、超越感性、直抵靈魂、直面生命”的“另類”的愛,許三多永遠只是一名“孬兵”。再比如程振理老師的《〈生活的藝術〉中的教育哲學意蘊》,談的是林語堂的散文作品,作者認為,“林語堂先生在《生活的藝術》中娓娓道出了一個可供仿效的生活最高典型的模式,表達了中國人的曠懷達觀、陶情遣性的生活方式,將浪漫高雅的東方情調予以充分地傳達,也就是文人所指的閑適哲學。而其中諸多關于夢想、智識、審美、個性與自然的論述,以及讀書藝術、寫作藝術、交友藝術等的論述,都對我們當前的教育提供了可資思考與借鑒的深刻見解。”林語堂從他的價值觀念出發,從中國古代文人的生活實踐中總結出了一系列生活方式并加以推薦,也就是叫人如何過日子,如何過一種有意思的詩意化的日子,如何創造生活和享受生活,表面上看,說的不是我們眼中的教育,但是,這實際上是一種比我們眼中的狹義的教育要大得多的教育。本質上,教育就是要讓人懂得生活,學會如何生活,在生活中尋找和建構意義,而不僅僅是那些書本上的知識。所以,作者認為,“《生活的藝術》既是一本生活隨筆散文集,也堪稱一部生活教育哲學論著。”黃麗娟老師的《走進詩意的教育生活》也是這樣一篇有見地的文章,她是以明代重要的散文家陳繼儒的名作《小窗幽記》為解讀對象的,比起現代學者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小窗幽記》更輕靈,更主觀,也更意象,但內存的精神卻有著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如何生活,什么是詩意的生活,我們如何安頓自己的內心。陳繼儒的作品在如何生活上表述得可能不是那么具體,但是其中隨處可見的人生感悟卻足以啟發人心。所以,作者在反復閱讀后這樣說道:“眉公的言行無不如一劑劑良藥,讓我們這些匆忙行走在教育之路上的過客漸漸‘慢’下腳步來,讓我們重新找回應有的從容、優雅、耐心與寬容,令我們與詩意的教育生活美麗相逢。”董旭午老師對《傲慢與偏見》中的人性的弱點分析之后說:“教育之所以高貴,就在于它從不回避人性的弱點,總是自覺地擔當起矯正和改善人性弱點的神圣使命,讓有人性缺憾的靈魂覺醒、覺悟,最終得到健康發育和提升。”這些都是傳統閱讀以外的另辟蹊徑。
不得不說,那些傳記作品對教育的啟示更為直接。傳記作品一般都要記述傳主的生平事跡,再現他們成功或失敗的人生軌跡,并追溯這軌跡形成的由來。這其中,人的成長,人的受教育過程,以及傳主的人生經驗與人生感悟都與教育相關,都是探討教育的素材。正如袁愛國老師閱讀著名電影導演黑澤明的自傳《蛤蟆的油》時所感受到的一樣,“其人生蹤跡和心路歷程的每一個轉折點,似乎都與教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還有許多的古代經典,由于它們包羅萬象,是在更高的層面上探討自然、社會與人生,教育自然是它們的意指范圍。比如《孟子》《中庸》,還有柏拉圖的《理想國》,本來就是傳統教育的必讀典籍,它們曾經被從教育的角度進行過無數次的闡釋,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今天對它們進行重新解讀。所謂的經典,正是可以被反復閱讀而且能夠光景常新的作品。今天的語境變了,我們面臨的教育問題固然不同于作者當年,也相異于過去的讀者。正是這些新的閱讀背景,老師們有意識地選擇了新的角度,使得這些經典生長出新的意義來。許昌良老師對《中庸》解讀的立場顯然是傾向于教育的民族傳統,教育對傳統文化的堅守。在建構富于中國特色、具有中國人文精神的教育中,像《中庸》這樣博大精深的民族經典值得我們認真借鑒和傳承。至于那些本身就是以教育為題材的作品,我們與他們的對話就幾乎是在同一個層面上了,像電影《心靈捕手》《地球上的星星》《三傻大鬧寶萊塢》《死亡詩社》《放牛班的春天》《看上去很美》《自閉歷程》和繪本《在森林里》《我絕對絕對不吃番茄》《我一直一直朝前走》《味兒》等,老師的閱讀和闡釋都可以說貼近作品,準確而不乏新意。
不過,在這樣的主題閱讀活動中,我還是傾向于選擇那些在題材與主題上與教育相對比較遠一點的作品,這才能體現在教育之外發現教育的意義。如果作品本身就是教育題材,由于“親緣”關系,可能會對我們的討論有很大的限制,對閱讀的挑戰也不大。說到這兒,我順便說一句,不管討論的是教育題材本身還是以外的作品,我們老師們提出話題的創造性、新穎性還沒有超出想象,許多內容都是從我們教育的現成話題中拿來的,也就是說,談的還是我們平時框框中的,只不過例子換成了文藝作品,就像我們的應試作文一樣,多多少少有“套”和“靠”的痕跡,沒能從根本上跳出教育談教育。而且,從表達方式上講,與討論對象的匹配度也不夠。閱讀和談論文藝作品,我們最好也能夠“文藝”一下,活潑一些,優美一些,“另類”一些,從我們平時的、職業的話語習慣中跳出來。可惜不少老師還是將這次征文當成了一次“科研”或“論文”寫作,有教育腔、教師腔、課堂腔。
雖然有一些遺憾,但我依然興奮,希望有更多這樣的活動,可以讓老師們多走出教育,多讀一些教育以外的作品,多觀察體驗教育以外的現象與經驗。我相信,會有新的發現的。
打開窗戶,外面陽光燦爛。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