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我不怎么喜歡看電影,尤其是不喜歡看外國電影。但,兒子特喜歡看電影,因而家里收藏了許多電影光碟。可能是他認為爸媽都是教師的緣故,珍藏的光碟中競有不少富有教育哲理的:《放牛班的春天》《死亡詩社》《心靈捕手》……
在兒子的強烈推薦下,我選看了其中的《心靈捕手》,一部譯自美國的電影。夜深人靜之際,我前后看了幾遍,一次次“捕捉”影片的主旨并與劇中的幾個主人公“心靈相約”,一次次刷新我的思考和感慨!
沒有高深立意的故弄玄虛、沒有曲折情節的雕琢粉飾、沒有細膩情感的矯揉造作;甚至沒有華麗的對白、沒有氣派的鋪陳、沒有高亢的基調……我感到驚訝:是什么吸引了我關注的眼球和欣賞的興趣,讓我心懷崇敬之情,對《心靈捕手》看得專注且虔誠,熱烈而持久?
電影,作為文藝作品,當然可以集結所有的想象和技術去營造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去塑造一批大眾認可的“完人”,這些極端的例子盡管在現實生活中鮮有而在電影中卻可以有。然而,作為學校教育工作者的我,卻把全部的思緒集中在——
其一,作為教育者,我們能否意識到:教育“問題”學生的過程,“不是棒槌的敲擊,而是水的載歌載舞,造就光滑亮麗鵝卵石”的過程?
一位選擇到麻省理工學院當清潔工的數學天才威爾,雖在數學方面有著過人天賦,卻是個叛逆的問題少年,平日除了在麻省理工學院擔任大樓的清潔工作之外,便是與一群好友在酒吧喝酒、玩鬧。一人獨處之時,就一目十行地獲取各式人文與科學的新知。某天隨意解答數學系蘭波教授所留下的數學難題,引起學校師生們的驚異。在他與人打架滋事后,蘭波教授費心地將他保釋出來,要求他參與數學研討與接受心理輔導。蘭波教授期望威爾能重視并發揮自己的天賦,不再惡作劇、玩世不恭、吹擂而耗費生命,當他努力想將這位有著悲慘童年、封閉心靈的天才少年從喝酒打架的人生中拯救出來時,他卻頻頻碰壁。威爾拒絕與蘭波找來的那些大牌、程式化、毫無耐心的心理醫生配合治療。無奈之下,蘭波只好找來了自己的大學同學肖恩——一位默默無聞的心理學教師。
很是敬佩電影所取的名字——《心靈捕手》!“捕手”是棒球比賽中的一個位置,由英文“Catcher”而來,意指能抓住某種東西的人。肖恩無疑是一個機敏而富有智慧的捕手!在桀驁不遜的威爾面前,通過自己的真誠和嫻熟的心理咨詢技術打開了威爾的心扉,捕捉到了威爾的心靈。肖恩給威爾的輔導一共有八次,八個場景處處叫人難忘,處處震撼心靈、直擊內心:先是耐住性子,舍上一個小時的沉默,讓威爾感悟自己心理問題的癥結所在;接著坦陳自己,說出自己妻子的缺點,但即便這樣他仍然是自己的妻子,兩個人在一起就要兼容對方的優缺點,幫助威爾把所遭遇的困境和痛苦拋置腦后,進而懂得生活中要學會包容,進一步拉近了與威爾之間的心理距離;最后,準確把握住威爾情感上的變化,一連十幾句:“It’s not your fault!”(這不是你的錯),使威爾的情緒由平靜到激動,從憤怒到流淚,最終伏在肖恩肩頭痛哭出來,將影片推至高潮……
好一個心靈的捕手!一時間,眾多的相關論斷躍至我的腦海。泰戈爾說:“他現在在我的瞳仁里,他現在在我的身體里,他現在在我的靈魂里。”雅斯貝爾斯也曾言:“教育,是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棵樹搖動另一顆樹,是一個靈魂影響另一個靈魂。”陶行知先生更說:“真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動。”……肖恩,他向我們展示的,絕不僅僅是教育智慧和教育技術,而是讓我們確信:教育的至高境界莫過于此!
然而,站在“成全”人的高度來審視教育現狀,我們離這個目標何其之遠啊!處在職場中的我們,口口聲聲強調要尊重兒童立場,尊重孩子的人格和個性,可所做的,卻僅僅是對學校制度條規的服從,學校教育成了以分數為本的“無人教育”,異化為優生為本的“精英教育”,甚至成為和差生對抗的“懲罰教育”、“反人性教育”。教育在極端功利主義思想驅使之下,已經嚴重異化為很不體面的“工具教育”,“生命”,在有的教育場域中,是那樣的輕描淡寫或微不足道。當失去生命的教育變成了“魔鬼教育”時,家長、學生、學校之間就會互相排斥抱怨,人際關系就會異常緊張,鮮活的生命就會失去光澤,學生的快樂、自由、幸福的權利就會喪失殆盡!
其實,我想說:對于教育而言,生命就是人,是具體的現實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以人的方式展現的“人”,而不是“物性”或成為“工具”的“人”!
其二,作為教育者,我們能否意識到:教育學生、引領學生成長的過程,也是一個彼此接納與彼此成長的過程?
影片打動我的地方更在于:肖恩雖是心理醫生,但他自從妻子死了之后,也將自己情感的一部分關閉起來。他坦陳:他與威爾一起進行治療的過程,也是兩人相互了解、相互啟發的過程,從某種意義而言,他和威爾彼此成就了對方。
不得不服膺于影片的立意:教育者也成了受教育的人!
慣常,在傳統的教育場域中,我們是高高在上的、持有主流價值觀對學生施加影響的人,在學生眼中,我們應該是“圣人”和“完人”。
但,人類學家蘭格維特指出:“人是教育的、受教育的和需要教育的生物。”陶行知在《創造宣言》中也提到:“教育的最大成功是師生合作創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
毫無疑問,教師不但承擔著教育的責任,而且無論專業知識還是社會閱歷都在學生之上,但作為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作為一個和學生同樣有著求知欲的成年學習者,教師同時也是學生年長的伙伴和真誠的朋友,在傾聽學生言說、浸染于學生生活之中時,學生的見解和來自學生的生活經驗,直接或間接地作為個人獨特的精神展現在教師面前,這對教師來說,同樣是一份獨特而寶貴的精神收獲。我要說,如果在過去師生關系中,教師和學生相對于對方都是一種“他”者,雙方的關系是一種“我VS他”關系的話,那么,現在我更愿意承認:師生關系是一種“我VS你”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主導下,師生交往的過程,就是一種“共享”的過程、一個彼此成就的過程。
教育生活的核心是關注生命,“成全”人,既要“成全”學生,也要“成全”老師。歸結起來,教育生活是在特定的境域,也即師生共在共生的境域中發生,教育生活就必然具有師生共同成長的意義。成長,不僅僅是學生,還有教師乃至學校;成長的過程,不僅是教師促進學生發展,還有師生相互促進、共同發展!
其三,作為教育者,能否意識到:面對天賦超群的學生,教師、學校,不是給他們提供一個成長和成功的“范本”并努力使之成為這個“范本”,而是懷有寬容之心、成全之心,讓他們選擇自己的人生?
蘭波與肖恩這兩種不同的人,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思考的維度:蘭波代表的是世俗的成功,這種成功是無可厚非的,他逼迫自己很“努力”,最后是名利雙收;而肖恩,擁有過人的天賦,卻過著“自己”的生活,為一位女孩放棄了一場絕世的棒球賽,然而自己卻始終默默無聞,蘭波與肖恩面對自己的人生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對他們共同的學生——威爾來說,這種選擇更加明顯,面對如此杰出的天賦,威爾該怎么對待呢?蘭波向他提供了一份高薪的工作面試的機會,他卻為了約會而讓朋友代替自己;美國安全局向他提供了工作,他卻當著面試官批判社會機器的無能。
如果說威爾是千里馬的話,毫無疑問蘭波就是伯樂。當伯樂找到千里馬后,按凡常的觀念:既然是千里馬,那么就應該馳騁沙場,縱橫千里。但,千萬不能忽視一個前提,那就是馬兒愿意日行千里!如果千里馬的樂趣在于拉磨,怎么辦?強行讓其跑來跑去,只能適得其反!如果它只想平淡的生活,每天拉拉磨,做些農活,又何嘗不是一種人生?正因為如此,遍嘗人生甘苦而擁有豐富情感經驗的心理醫生肖恩,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他認為威爾應該過自己感到幸福的生活,而拒絕了蘭波引導威爾從事數學科研方面的研究工作。在推進威爾徹底敞開心扉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過程中,威爾和查克在建筑工地休息時的談話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查克告訴他:應該勇敢地去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無疑讓威爾可以毫無顧忌地遵從內心,在名利與真實的人生中選擇自我。
我的視線長時間定格在影片的結尾:威爾駕駛著朋友送給他的汽車去加州尋找他的女友,威爾去的不僅是加州,更是走向了應該屬于他自己的未來!
決定一個人人生的只能是自己。但,當下我們的教育者,總是喜歡一廂情愿地給孩子設計人生道路。在一本書中,我讀到了一位留學生寫給教育專家李開復的信:“在很小的時候,我的目標就是長大,長大了做什么,我當時沒有想;讀小學時,父母給我的目標就是考最好的初中,考上初中做什么,我沒有想過;讀初中的時候,父母給我的目標就是考四星級高中,考上后做什么,我沒有想過;讀高中時,父母給我的目標就是考名牌大學,考上大學做什么,我沒有想過;上大學時,父母給我的目標就是要出國,出國后做什么,我也沒有想過;現在留學拿到了學位,要找工作了,下一步我該做什么呢,我還是沒想過,關鍵是我已經不會想了。”
令人深思的一封信!作為“教育者”的父母和教師,已經習慣了越俎代庖,用社會的價值準則,代替孩子的本真追求,當孩子感覺到不是在為自己而活,不是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而是他人的傀儡和附庸,是代替他人生活的工具,甚至自己越奮斗,離自己的人生理想反而越來越遠時,這種人生還有什么滋味?
最好的教育,根本沒有固定的標準。教育要“順木之天,以致其性”,適合兒童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如果為了迎合某種目的,強迫學生接受他人規定好的優秀教育,那么,教育就成了一種外在于人的控制力量。
其實,“成功”和“優秀”都是一些相對的詞匯。如果,讓我們的孩子不再是被動地等待別人告訴你應該去做什么,而是自己主動地選擇,主動了解自己需要什么,并且規劃它們,然后全力以赴地去完成,這種人生才是屬于自己的,也是有意識的。
夜已深,我卻不能入睡!我還沉浸在《心靈捕手》留給我的思考中……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附屬小學副校長,江蘇省數學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