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一本好書,如同在清涼的夏日午后,邂逅一個人,對飲香茗,眼波流轉,歲月安然。遇見眉公的時候,我正是如此。
陳眉公,原名陳繼儒,明代重要的散文家之一。他工詩善文,擅書畫,精鑒賞。一生聞名卓著,著述頗豐,史稱“穎異”。著有《眉公十集》《文奇豹斑》《太平清話》等。而其所著《小窗幽記》尤其聞名,是一部流傳至今、光耀古今的人生哲言小品集,其格言玲瓏剔透、短小精美、促人警覺、言近旨遠、益人神智。
我讀了一遍覺得太不過癮,便反復讀、反復念,直至能熟稔成誦。而且,隨著閱讀的深入,我越來越體悟到,陳眉公的《小窗幽記》中還蘊含著極為深刻的教育啟示,值得我們借鑒。
有自持之心
“春初玉樹參差,冰花錯落,瓊臺奇望,恍坐玄圃,羅浮若非;黃昏月下,攜琴吟賞,杯酒流連,則暗香浮動,疏影橫斜之趣,何能真實際。”
我心底透出的意象里,眉公應是個青衫磊落,悠然獨坐于皎潔的月光里,撫琴吟詩,把酒臨風,意氣風發的謙謙君子,偶爾有著暗雅如蘭的淡淡春愁。那春草清輝般的邂逅,應是他的。
你看,一彎新月如鉤。徐徐清風,吹起他的長袍;暗香浮動,填滿了山的坑坑洼洼。豪歌當醉,那是思想之舞的浪漫,那是浸染風華的犀利。
常言道:“文如其人。”縱觀眉公所言,字字珠璣,足顯其為人本色。他一生雖常與官紳周旋,卻始終不入朋黨之圈,潔身自好,獨如一株青蓮出淤泥而不染。在他看來,“人有好為清態而反濁者,有好為高態而反俗者,有好為淡態而反濃者,有好為古態而反今者,有好為奇態而反平者,吾以為不如混沌為佳”。眉公的“混沌之說”處處透出哲人的冷峻高雅,不隨波逐流。這倒與板橋先生的“難得糊涂”不謀而合。歷來,矯揉造作、錙銖必較者往往作繭自縛,弄巧成拙。若于物欲橫流,眾色車馬喧囂之中能留得一顆“糊涂心”,又何嘗不是件好事?細品,生活如此,教育又何嘗不是如此?
自新課改以來,教壇掀起了一陣陣“研究熱”,這模式,那理念,讓人眼花繚亂;是高效還是有效,你爭我辯,各據一詞;搬桌子,拆講臺,教室的模樣一天一個樣;投影儀,多媒體,高科技進了課堂,知識成了供人欣賞的MTV……教師們個個大顯身手,都想在自己的三尺講臺上耕耘出一片驕人的綠地,這本無可厚非,然而,有些教師為了個人的名利,為了職稱的順利晉升,漸漸迷失了自我,丟失了那顆簡單而又純真的心,甚至背離了教育的初衷。試問,越來越花哨的課堂,越來越復雜的教育,越來越遠地離開了學生的生活實際,這一切能創造出教育的奇跡嗎?到最后,留給學生的是什么?真正留給自己的又是什么?
萬物皆源于心,取法自然,回歸自然,與天地人合一。教育乃立人之本,更是如此。所以,不管是哪一種模式,哪一種理念,如果沒有一顆為了學生的心,實際上真的是等于零,甚至是負數。教師若能時時有自持之心,一切從孩子的內心出發,無論身處的環境多么紛雜,多么亂心,一樣可以保持自己清白的本性,一樣可以在枯燥、繁瑣、平淡的教學生活中覓得“暗香浮動,疏影橫斜”的雅趣。
給心靈留白
“山棲是勝事,稍一縈態,則亦市朝;書畫鑒賞是雅事,稍一貪癡,則亦商賈;詩酒是樂事,稍一曲人,則亦地獄;好客是豁達事,稍一為俗子所擾,則亦苦海。”
眉公骨子里是浪漫的,他追求的是無拘無束的自由人生,高遠超脫的審美人生。在他看來,擾攘塵囂的“市朝”,拘謹庸俗的“禮數”,皆為“地獄苦海”。如此,可不可以說,“唯分數而論”“唯職稱而上”“唯官帽而戴”……亦是教師們的“地獄苦海”呢?
是的,任何事物都有合適的“度”。如果過了度,就會發生質的變化,也許就走向了事物的反面。愛好豐富多彩的生活,享受生活中各種各樣的樂趣,本是人生的雅事,山中觀松海,吟詩作畫,與客清談,這都是大雅之趣,但如果一味癡迷,失去當初本意,大雅則變大俗,大俗則變桎梏。
怎樣才有“度”?我覺得“留白”是關鍵。它不僅僅是一種繪畫的技巧,更是一種生活的藝術。做什么都點到為止,意猶未盡方是做事原則。這讓我想起另一句話來:風行水上,自然便好。在一個越來越復雜、喧囂、功利的世界里,越簡單越不易。簡單即深刻,純樸即高貴。世界原無劃分靜和塵,只是有了生靈的高智能后,才有了人為的說法,一切盡在心的界定。有與無,皆在你一念之中。
教育是一種藝術,當然離不開“留白”。否則,何以能在教育這方凈土上,供養一個個天真純潔的心靈呢?古人云:“寧靜致遠。”躁動不安,得隴望蜀,急功近利,均為心浮氣盛、焦躁不安的表現。一個教育的智者是善于給自己的心靈留白的,內心清凈,超越功利和私念,才會讓自己的教育生活越來越從容,越來越富有詩意。這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教育的本質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多么富有詩哲的話!而這樣的搖動、推動、喚醒就是一個耐心而又極富詩意的過程。
“心為形役,塵世馬牛;身被名牽,樊籠雞鶩。”在這浮華的世界,面對遍地叢生的誘惑,豪車、豪宅、名利——教師更應該為自己的心靈保留一份自由純潔的空間。若教師不為功名所累,不為情欲所惑,不為生死所困,在“亂花漸欲迷人眼”中覓得淡泊靜心一天地,那這樣的教育人生清簡如水,平流緩進,看之素然無色,品之卻齒頰生香!
心凈則心靜
“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
眉公才藝卓然,除工詩善文,擅書畫,精鑒賞外,在美食茶藝、養生休閑、園林藝術等方面,亦為行家。可嘆眉公有豐盛如筵的才華,亦是個命祿微薄的人。這位才華橫溢的文人學士在29歲那年因名落孫山而意興闌珊,憤然燒毀了儒生衣冠,斷了求功名出仕途的念頭,從此過起了“竹里無人聲,池中虛月白”的隱逸生活。
眉公平生崇尚松、竹、梅的品行,常常借以自比。在東佘山隱居的十余年里,他“遂構高齋,廣植松杉,屋右移古梅百株”。平日除了焚香靜坐,閉門著述外,眉公有時也相約山中和尚、道士遨游三泖九峰,吟嘯江湖,流連忘返。
忽然想,要是眉公生活在現代,那也絕對算得上是個有血有肉的才情男子。他或許僅憑一樣學問,便可名利雙收,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眉公當時既不為生計奔波,也不受功名羈絆,而是將人生的樂趣放在生活的愜意適情上,讀書、交友、游山玩水,如此看破功名,悟透生死,真是一位瀟灑的智者。
“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在那個排斥自我、壓抑人性的專制社會里,像眉公這樣非等閑的閑人一生難得糊涂真是異類而稀少啊。而這樣一種“淡泊靜心”的詩意情懷,何嘗不正是我們教師所缺少的呢?
你看,現實中,我們的教育急切地盼望出成績、成正果,缺乏閑心和等待,這種急功近利式的教育抹殺了我們應有的從容、優雅、耐心與寬容,令我們與詩意的教育生活背道而馳。
教育是一方凈土,守衛這方凈土的是教師。教師的心干凈了,才能忘卻誘惑和干擾,忘卻浮華和躁動。心凈則心靜。心干凈了,靈魂隨即變得安謐靜美,一切也因之而美好。心靜,方能守住一顆純凈的心。教師是學生的良師益友,唯有教師心凈了,學生才能心凈,教育的天空才會一片蔚藍。
掩卷遐思,眉公的言行無不如一劑劑良藥,讓我們這些匆忙行走在教育之路上的過客漸漸“慢”下腳步來,重新找回應有的從容、優雅、耐心與寬容,讓我們與詩意的教育生活美麗相逢。
有人說,藝術與人品,素有雅俗之分,由此而定其高下。嘆《小窗幽記》創造了一個平凡中的奇跡,問世三百多年來,從不減其色其味,反而令讀者愈加鐘情。作為教師,唯有心無旁騖,傾心研讀,以之修身養性、賢達處事,才算不負眉公之真情真意也。
(作者單位:江蘇省啟東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