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出身的原因,畢飛宇時時在作品里間接或直接地表達對教育的思考。
《哥倆好》《地球上的王家莊》《哺乳期的女人》可以說是畢飛宇思考大教育范疇里的作品。直接以教師與學生或校園生活為題材的,則有《好的故事》《玉秧》《家事》《寫字》《白夜》。長篇小說《推拿》也有很多教育內涵可以挖掘,諸如生命教育、特殊教育、勵志教育及價值觀的建立等。畢飛宇還有一個短篇小說《相愛的日子》也指涉到教育。而近期發表的短篇小說《大雨如注》,則是直面已經非?!褒嫶蟆倍吧铄洹钡慕逃龁栴},給出了一個作家負有責任的良知發問與終極思考。
“狠”的教育
《大雨如注》給我們呈現的是當下教育之“狠”:
大姚、韓月嬌夫婦在女兒姚子涵四歲時便開始讓孩子“上‘班’”——第一個班就是舞蹈班,學民族舞;下過四年圍棋,有段位;寫一手明媚的歐體;素描造型準確;會剪紙;“奧數”競賽得過市級二等獎;擅長演講與主持;能編程;古箏獨奏上過省臺的春晚;英語還特別棒,美國腔。
作品還交代了一點:“公主(即主人公姚子涵)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接受過很好的禮儀訓練,她的舉止相當好,得體,高貴,只是面無表情……”
你能想象現在的中小學生在學校之外有多少課程的壓力嗎?
姚子涵這樣的復合型人才哪里還是“棋琴書畫”能夠概括得了的呢?最能體現姚子涵實力的還要數學業,她的學業成績始終穩定在班級前三、年級前十。
姚子涵對自己非常狠,從懂事的那一天起,幾乎沒有浪費過一天的光陰。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這個狠一開始也是給父母逼出來的??墒?,話要分兩頭說,這年頭哪有不狠的父母?都狠,隨便拉出來一個都可以勝任典獄長。結果呢?絕大部分孩子不行,逼急了能沖著家長操家伙。姚子涵卻不一樣,她的耐受力就像被魯迅的鐵掌擠干了的那塊海綿,再一擠,還能出水。
還沒有完。比典獄長還狠的父母突然發現,應該替女兒找一個地道的美國佬培訓口語。
正是這個英語口語培訓,成了壓死駱駝的一根稻草,作品高潮部分是姚子涵在大雨如注中與口語老師米歇爾的一場狂歡,瘋狂發泄。后果是發高燒,得了腦炎,然后是昏迷一個星期,醒來以后忘記母語,但卻用三段非常流利的美式英語,一會兒問候父親,一會兒感謝老板,一會兒感謝父母,最后感謝評委。莫名其妙,讓人匪夷所思。這種典型的精神錯亂的征兆,屬于一種自戀幻想型精神病。姚子涵精神失常,嚇壞了大姚夫婦。作品在此收筆。
畢飛宇用文學手段為我們呈現了當下我們所面對的“狠”的教育以及這種“狠”的教育所釀成的悲劇。
反思“狠”的教育
首先,我們發現,姚子涵的確很優秀,是同齡人中的翹楚。但她為什么又如此脆弱而卑抑?
在姚子涵身上,除了我們非常熟悉的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那些因素以外,還有很多我們的家長與老師非常陌生的東西。人們見過這些陌生的東西,但卻習焉不察,熟視無睹。恰恰是這些陌生元素,一步步導致姚小涵走向悲劇的境地。
獨生子女家庭,無休無止的課外培訓,每天都會有大量的學科作業。這幾乎是現在的學生的全部生活。但姚小涵孤獨與寂寞的心靈空間,卻被家長與老師們忽略了。
姚子涵有一個朋友“愛妃”,“‘愛妃’和姚子涵在同一個舞蹈班,‘妖怪’級的二十一中男生,挺爺們的。”“姚子涵和‘愛妃’談得來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還是兩個人在處境上的相似。處境相似的人未必就能說出什么相互安慰的話來。但是,只要一看到對方,自己就輕松一點了?!钡瓦@樣一個處境上相似的朋友,卻被父母輕易而粗暴地否決了,也終于導致兩代人之間的沖突,成為最終悲劇上演的前奏。
再譬如,內心沒有歸宿感,缺少真正的皈依與寄托,也無法形成積極向上的價值追求。這也是父母所無法體量與體會的。
姚子涵內心的自卑與失落感,父母們從來沒有體察到,而一旦體察到時,卻偏偏又與“錢”扯上了關系。這一來,倒是精明的父親大姚覺得委屈,卻沒有發現,問題絕不僅僅是“錢”能解決的。
在姚子涵的內心深處,沒有歸宿感和方向感,恰恰就是我們的教育最大的癥結所在,教育已經疲軟到無法給人以心靈的撫慰的境地。
姚子涵為什么卑抑而脆弱?表面上看,她太令人羨慕了,但是,這對姚子涵來說卻并未能產生真正的驕傲與自豪。在她看來,自己練的民族舞蹈,在“國標”面前卻顯得“過于柔美,過于抒情了,是小家碧玉的款”,而她的樂器古箏則“既不頹廢,又不牛掰”,“視覺上不帥,沒電”?!昂煤⒆印钡囊ψ雍案杏X自己委瑣了,上不了臺面?!本透鼊e提鋼琴了,在姚子涵看來,“就算買得起,鋼琴和姚子涵家的房子也不般配,連放在哪里都是一個大問題。”
還有出身問題,無論精明的父親是否擁有一大筆因拆遷而獲得的巨額回報,在姚子涵幼小的心靈里,父母的卑微出身,只能讓她與“愛妃”有共同的訴求:“最大的愿望就是發明一種時空機器,在他的時空機器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們的父母的,相反,孩子擁有了自主權,可以隨意選擇他們的爹媽?!?/p>
然而,最大的問題恰恰在這里。姚子涵自身的價值譜系與價值標準已經完全被扭曲,而現在的教育者,卻不能以真正的價值觀訴求來引導姚子涵們。也就是說,我們的教育未能從根本上像這一場大雨一樣讓姚子涵體認到中國文化與血脈對一個中國未來的優秀公民姚子涵的意義。
因此,擁有那么多讓人羨慕的才華的姚子涵表面上高傲、冷峻,卻沒有骨子里的驕傲與自信,內心深處是無法排遣、無處傾訴的自卑。
而這種自卑,在姚子涵這里是小事,放大了看,則是一種民族文化的不自信。這樣,便產生了一種讓人無法承受的生命與文化之輕。這種不能承受的“輕”,是對中國當下教育的最為精當的描述。然而,這又是我們的家長們、老師們所無法體察的。
畢飛宇在這里的安排,顯然煞費苦心:用民族舞對應國標舞,用古箏對應西洋的鋼琴。這樣一來,我們就發現,姚子涵的那么卑抑與脆弱里,竟然是一種文化的自卑或因本土文化缺位而引起的卑抑——而這,恰恰是我們當下教育失卻靈魂的根本原因。
最后讓姚子涵漢語失語,而英語雄起,便成為神來之筆,其隱喻意義,相信只要稍有一點文學細胞的人都能感到,我們的教育,輸了!美國女孩米歇爾同樣遭到一場大雨,但人家大聲喊道:“愛——情——來——了!”而且“——進啦!”“——進球啦!”我們的姚子涵也參與了這場“足球賽”,卻落得昏睡一個星期,最后連母語都被搞丟了。
因而,畢飛宇作為一個作家的責任感與良知,也就在此得到了充分的表現。一個作家因為有著這樣的境界,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家。雖然畢飛宇在這部作品里同樣有著畢氏出道以來便形成的語風,靈性、精致、內斂而放縱,然而,一場漢語的狂歡,卻是以最終讓漢語懸置的方式來收場,這種殘酷的意味,如果不仔細閱讀,是很難發現作家的用心所在的。作家舍棄自己所鐘愛的漢語,而用英語收筆,相信,作家本人也自有一種無言的痛苦。
“狠”的教育,說到底,原來是如此疲軟。
一種發現或一種教育秘密
作品里有兩重極有意味的發現:
“姚子涵就覺得自己虧大發了。她的人生要是能夠從頭再來多好啊,她自己做主,她自己設定?,F在倒好,姚子涵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還不能踩剎車,也不能松油門。飆吧。人生的凄涼莫過于此。姚子涵一下子就覺得老了,憑空給自己的眼角想象出一大堆魚尾紋?!边@種超越年齡的滄桑感,是這一代孩子真實的人生;而那種“明明走岔了,還不能踩剎車,也不能松油門”的人生狀態,其實正隱喻了中國當代教育本身。
這樣的教育與教育過程,責任究竟在誰?
原因是否還在我們的教育本身?責任是否在于這些孩子們的父母?
因而,在這篇小說里,隱含著一個非常凝重的話題:誰是教育第一責任人?
一般來說,家庭是孩子的第一所學校,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孩子的習慣、教養等非智力元素的品質,基本都是受父母的影響。而社會本身則從價值觀、文化浸染、審美熏陶等方面構建起一個孩子成長的環境。雖然,我們看到的是,當下社會,一邊是建構,但同時又是消解。也就是說,除了父母的影響之外,這個已經讓人莫衷一是的社會現實,一方面時時充當著孩子們的導師,另一方面又時時以悖謬的方式存在著。
這是一個常識。然而,當孩子進入學校之后,這一常識性的問題便被束之高閣了,或者說,是被學校、老師或家長有意無意地遮蔽了。因為對孩子的要求只剩下非常單一的學業考試。所以,孩子一旦出現問題,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學校和老師,而不是家庭和社會。也就是說,人們習慣將所有的教育責任都推給學校與老師,卻從沒有發現,自己實在責莫大焉:父母親,是教育的第一責任人;社會環境對孩子的教育與影響,則作用甚巨。
因而,“教育第一責任人”缺失,或“教育第一責任人”的負面影響,應該說是《大雨如注》所要表達的另一重教育之思。當姚子涵昏倒,當姚子涵精神失常后,教育的第一責任人竟然無法尋找到。
另一層的深刻意蘊在于:姚子涵有脫不了的干系!
姚子涵悲劇的發生,我們固然可以將責任推給社會,推給學校,推給那些巴望著子女成為“王子”與“公主”的父母,然而,“王子”與“公主”們有沒有責任呢?
誠然,我們的成人社會所持的價值坐標產生了歪斜,但是,在這樣歪斜的價值坐標系中成長起來的王子與公主,他們的欲望也一步步被點燃,并且,非常享受這一傾斜的坐標系所帶來的快感。姚子涵就非常享受自己的“氣質好”,享受那種當“畫皮”的感覺。而且,她還十分配合地和父母們合作。姚子涵的爸爸大姚在家長會上曾這樣控訴說:“我們也經常提醒姚子涵注意休息,她不肯??!”姚子涵本人呢,“一般的頭疼腦熱她哪里肯休息,她一節課都不愿意耽擱。‘別人都進步啦!’這是姚子涵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通常是跺著腳說。”
僅僅一筆,不但寫出了姚子涵的要強,更點出了姚子涵甘于配合的心態。
我們一直指責社會與父母,卻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這一個層面。
由此,畢飛宇的這篇小說還從教育常識的角度揭示了另一個問題:
教育的第一責任人是父母,另一個重要的責任人,則是姚子涵們自己。
畢飛宇也是從這里出發,來揭示姚子涵的悲劇成因的。
小說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在米歇爾第一次家教之后,正當大姚夫婦覺得虧大了,感嘆“弱國無外交,——為什么吃虧的總是我們?”時,“姚子涵卻轉過身,搗鼓她的電腦和電視機去了。也就是兩三分鐘,電視屏幕上突然出現了姚子涵與米歇爾的對話場面,既可以快進,也可以快退,還可以重播。——刻苦好學的姚子涵同學已經把她和米歇爾的會話全部錄了下來,任何時候都可以拿出來模仿和練習。”
在這一細節里,姚子涵是多么懂事多么甘心地配合著“苦大仇深”的父母,來完成他們自身的文化學習的過程。
既然如此甘于付出,樂于配合,當然,也便同時必須對最后的悲劇負責——雖然,這悲劇恰恰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樣一來,我們便發現,將這樣的教育責任同樣放在姚子涵們的身上,雖然有點近于殘酷,卻是一種殘酷的真實:姚子涵擔當了制造姚子涵悲劇的“配角”。
而這,竟可以看成是畢飛宇這樣的作家所發現的一種教育的秘密。
米歇爾:教育田園的闖入者或異質文化代碼
文學作品中常常會設置一些闖入者,以作為另一種文化符碼的隱喻。闖入者的身份,或異質文化代碼,往往會在作品中掀起大的波瀾,或者,因闖入者的出現而使情節峰回路轉、異軍突起。
米歇爾在《大雨如注》里,恰到好處地擔當了這一文化符碼,并完成了姚子涵的人生逆轉。
米歇爾真實、性感、大膽、叛逆,而這些品質,正是姚小涵這些“中國式好孩子”刻意壓制的。但這一場毀滅性的大雨,毋寧說是點燃了姚小涵,引爆了姚小涵。而且,極有意味的是,姚小涵在英語里施暴、釋放,隱含了最后漢語丟失的由頭——這大概可以回答一些讀者認為最后的情節顯得過于突兀的質疑。
姚子涵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過腦子,脫口就喊了一聲臟話:“你他媽真是一個蕩婦!”
……
她已經被自己嚇住了。如果是漢語,打死她也說不出那樣的話的。外語就是奇怪,說了也就說了。然而,姚子涵內心的“翻譯”卻讓她不安了,她都說了些什么吆。或許是為了尋找平衡,姚子涵握緊了兩只拳頭,仰起臉,對著天空喊道:
“我他媽也是一個蕩婦!”
與其說是一場語言施暴,一次釋放,毋寧說是一次無法躲避的洗禮與脫胎換骨。但十多年培育出來的“好孩子”,怎么會輕易丟失可能已經溶入血液的溫馴、上進與中國式好孩子的情結呢?所以,最后,她必須回到英語的體面上,必須在英語里再做一次好孩子。因而,結尾處的神來之筆出現了。煞是精彩,但也煞是心痛。
問題是,假設在一場大雨后,姚子涵沒有生病,也從此只會說一口標準的英語,作為父親的大姚又會如何?還有,如前所述,一個生長在中國的孩子突然失去了母語,只會講英語,即使沒有這場大雨的淋注,這個孩子是否算是“生病”抑或說是“精神失?!??
因而,小說選擇“大雨如注”作為題目,別有深意。它引領我們思考另一個更為重大的問題:在異族文化入侵已經成為不可避免的必然時,我們拿什么與人家抗衡?我們以什么與人家對話?或者,換一種問法,我們的這種教育,可以與人家抗衡嗎?我們當下的教育,可以與人家對話嗎?
還有另一種提問法:
我們憑什么與人家抗衡?
我們以什么與人家對話?
這樣,我們就回到論題上,我們的教育,看來必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
一場怎樣的豪雨,才能滋潤我們和我們的教育?
(作者單位:南京素養教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