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教育，其實就是中庸

我生在“文革”時期，幼年時期正是“最講政治”的時期。在那政治口號滿天飛的時代，批孔反儒，反“中庸”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這些當然也就成為了一個孩童深刻的記憶。隨時間推移才逐漸明白，中庸之道是被妖魔化為封建專制主義的文化中樞，從形上之“道”，墜入形下之“器”，成為了人盡可侮的文化傀儡。正如作家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前記》說：“二十世紀歷史將以最沉重的筆墨，記載這人類兩大悲?。悍ㄎ魉贡┬泻汀拔母铩焙平佟谶@十年中，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跡般地消失……人性、人道、人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貴的成分，都是它公開踐踏的內容。”近年來，也湊“國學熱”，學習頗有心得，感覺到“中庸之道”原來并非高深莫測，其實就是教育與生活的最高哲學。

一、淺品《中庸》，認識中庸之道。

1.一個普遍的常識。中國古代重要的典章制度書籍叫《小戴禮記》亦稱《小戴記》，即《禮記》?！吨杏埂吩恰缎〈鞫Y紀》中的一篇，作者是孔子后裔子嗣子思。到宋代，北宋二程（程顥、程頤）極力尊崇《中庸》，將其和《大學》、《論語》、《孟子》并稱為“四書”?！爸杏埂笔侵袊糯匾恼軐W觀念，《中庸》也成為宋元以后的官學教科書。

“中庸”之道乃華夏文明的精髓。早在1905年，國學大師辜鴻銘在其《英譯〈中庸〉序》中就向歐洲人介紹說：“中國字‘中’的意思是中心的——因此有正確的、真實的、公正的和恰好的意思；‘庸’字的意思是共同的、一般的、平常的——因此有普遍的意思。這兩個字合起來的意思就是正確的真實，公正恰當的普遍標準，簡而言之，即關于正確的普遍常識?！敝杏怪啦┐缶?，其理論基礎即“天人合一”，最高境界就是達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芭c天地參”是天人合一，是《中庸》“天人合一”的真實含義。《中庸》始于“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而終于“‘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烈印?。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天”是善良美好的天，天人合一的“人”是善良美好的人。天人合一就是人們自覺修養所達到像美好善良的天一樣造福于人類和自然理想境界。

2.一個“圓”的智慧。闡釋中庸的內涵，可以用一個“圓”來形象地比喻?！吨杏埂纷釉唬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中庸”的內部線索其實是一個循環的圓，是一個四字循環的圓：“性”“道”“教”“王”。“天命之謂性”意思是大自然產生人及萬物。道是對自然和社會規律的探討，人類為了趨利避害，使自然、社會、人生處于一種良性、理性、健康的發展狀態。教是“悟道”，是發現真理及接受真理。正如朱熹“章句”說：德無不實，而明無不照者，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后能實其善者，賢人之學，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誠則無不明矣，明則可以至于誠矣?！巴醯馈笔侨鍖W的政治文化綱領，是所謂“圣王”思想，他是一種人文主義精神。《中庸》子曰：“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奔戳D通過道德理想來轉化現實政治，從圣到王是儒學其精神。“環”是圓周，周而復始，“三光”日、月、星皆呈圓環形，這樣一個環思維，是華夏先人最古老的宇宙觀，四個字幾乎覆蓋聚攏了儒學及傳統文化的所有范疇，又有各自的獨立性和自身的自轉運動到所形成的周圓。老子的有無相生，無中生有，有歸于無等觀念，講的就是宇宙起源與生命運動的過程，也是“環”的意識。正如國學大師錢穆所說：“孔孟儒家多講人文，莊老道家多言自然，而《易傳》《中庸》乃晚出書，始會通此兩家以為說。”儒道二說圓融，當代儒家稱此為“圓而神的智慧”。這也正如美國學者威廉·詹姆士所說：“哲學必定是抽象的略圖。……一個略圖本身確實很枯燥，但所表示的東西倒不一定很枯燥。”

3.一個托起天地人心的“道”。中庸能做什么，從它表現出的特征就會明白其故。

（1）道不遠人。中庸的“道”這一哲學概念離不開人，是從認識人開始的。因為人是天地所生，也體現了天地之道，認識了人也就認識了天地自然。道不可須臾離的基本條件是道不遠人。如果有人實行道卻排斥人，那就不可以實行道。同時也告訴我們，中庸之道是離人不遠的。中庸之道即天地人之道，心靈之道，人處事之道，交友之道，人生之道。

（2）文質彬彬。中庸有反對嘩眾取寵、夸夸其談及片面追求形式主義之內涵，所以在“文”與“質”方面有“文質彬彬”的特點。意即追求和諧自然?！墩撜Z·雍也》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币馑际抢飫龠^表就顯得粗野，表勝過了里就會浮華，表里協調如一，然后成為君子?！拔摹迸c“質”可以聯系若干相關的有對立統一關系的命題，如內與外，言與意，心與物，情與景，知與行等。文質彬彬要求二者協調，處于中庸之境。

（3）不大聲以色?！吨杏埂纺┱隆霸娫疲骸钁衙鞯拢淮舐曇陨??！备嬖V我們，為政為學不能追求虛文，以求不朽。現在許多人理念層出不窮，各種觀念聳人聽聞，大肆宣傳，名不符實，都是不足為取的。在為人上，夸夸其談往往曇花一現，淡泊寂寞的人，卻往往事業有成。故必須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的精神。國學大師錢鐘書把老子“知希則貴”及《中庸》“暗然而日章”的言語，作為他一生中“至死不變”的原則，故能成其學問之博大精深，為人處世之淡泊寂然。

二、反思教育，踐行中庸之道

海德格爾說：“哲學本質上是超時間的?！闭嬲齻ゴ蟮乃枷霙Q不會只適用于一時一地或一人，是具有普遍意義。《中庸》之思想博大精深，可謂洋洋大觀，無論對執政治國還是修身齊家都意義重大。袁行霈先生《中國文化精神》中說：“中國文化又是一種平和的文化，所謂平是注重平衡，所謂和是注重和諧。老子說：‘萬物不及’的中道觀，《中庸》以‘致中和’為修養的最高境界。平和的精神滲透到各個方面：城市的規劃，房屋的設計，室內的擺設，都講究對稱。書法和繪畫講究結構的對稱與力度的平衡，作詩講究對偶，審美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做人要兼顧文和質兩方面，中醫講究陰陽平衡，人體的各個器官及其功能達到平衡和諧就可以祛病延年。中國人早就懂得保持自然界生態平衡的道理，強調人和大自然和諧相處，古代哲學講‘天人合一’，就包括這種思想的光輝?！敝杏箤逃齺碚f，意義非同尋常，啟示良多。尤以下幾點，頗有心得。

1.教育立根于“德性”與“智性”的和諧統一。

《中庸》云：“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薄白鸬滦浴敝械摹靶浴北緛硎恰疤烀疄樾浴?，達到“率性之道”的目的，它注重人的道德的內省，而“道問學”則是對“博學之，審向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的概括。在宋儒朱熹看來，二者缺一不可，他身體力行，創立理學。而宋儒陸九淵則批評朱熹的學問“簡易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他只關心義理，創立了心學。后來理學與心學并稱，卻忽視了“道問學”的地位。

也許是千百年以來，“尊德性”與“道問學”這一哲學的對子從來就游離中庸之道?；乜唇裉斓慕逃?，物質主義泛濫，為了眼前利益舍本逐末。教育“為人性”的成分慘淡無光。在“一切為了學生好”的幌子之下，分數成為“王道”。為了分數，國家課程計劃可以偷梁換柱，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看似一切為了人，其實出發的原點是“物”，走得越快、越遠，失去的東西就越多。人的德性的消退，已經帶來嚴重的后果。學生責任的缺失，心靈的冷漠令人發指，復旦優等學子殘殺學友，北大清華的砣中毒案，無不向我們揭示，重智輕德帶來人心靈空虛，精神坍塌。所謂的教育成功的根基是立定在分數的“沙灘”上的。教育是為了人的成長，辦“有德的學校”，做“德性的教學”，告別“紅色質量”，已經成為當下教育不能回避的使命。只有“尊德性”，才能讓學生成為一個能承擔后果、應對變故、改善自身和環境的人。

孔子說：“好學的品格向‘智’德靠攏，努力實踐的習慣接近于‘仁’德，有羞恥之心也就離‘勇’德不遠啦?！笨梢?，重德性修煉，通人倫之道，智、仁、勇三德，是通天下的美德?！白鸬滦浴迸c“道問學”休戚相關，是人之“為人”的重要修養，要處理好二者關系，不偏不倚。當下我們有在教育中的“德”與“智”兩大范疇之間行中庸之道，國家教育方針與目標才能立基，“五育并舉”才有希望實現。

2.學校管理立守“位育中和”。

《中庸》認為“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它告訴我們：中庸平靜是萬物生靈進入自然和社會的根本和前提條件，“和”是萬物生靈能通行天下的途徑。達到“中”“和”的境界，天地才能各安其位，萬物才能正常地發育生長。這對學校管理啟示良多。管理中的失衡問題俯拾即是。如“應試”與“素質”的取舍問題?！皯嚒笔侵袊幕c經濟社會發展特定階段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而素質發展的確又是個人終身幸福及社會進步不可缺失的，本是一對矛盾。長期的應試教育已經產生諸多詬病，素質教育舉步維艱。作為學校，面對社會世俗，又面向人的終身發展，在二者之間保持合理的張力，需要中庸的智慧。學校管理中的制度與人文管理不可偏廢。重制度輕人文關懷，可能會導致師生多有抱怨而散失發展動力，而輕視制度提倡所謂的人文，又會出現自由散漫，甚至失控。運用中庸智慧，在二者之間尋找到一個平衡點，既讓制度也充滿一些柔性的關懷，讓人文也有理性的嚴整，同樣可以相得益彰。如績效工資制度的量化管理，很容易把人引向錙銖必較，那么學校在日常的生活中，多進行教師職業幸福與人生境界、職業修為的價值引導，會淡化一些斤斤計較，走向包容與理解。再如教師的專業發展與業務成就關系的和諧統一，是教師很難平衡的。一些教師重個人專業學習，如發表論文，做課題等，而忽視教學過程中扎扎實實，缺少對班級后進生輔導，教學質量保證不到位。這也考驗學校管理智慧，即如何把教師的專業發展引向課堂與對學生成長的切身關懷，在教學場域之內搞教研，實現“教學研做合一”，教學即研究。這就是一個“執而用中”的中庸哲學問題。

管理中的“兩極問題”多不勝數，而且無現成的方法。正如古人所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毙枰弥杏怪腔?，審時度勢，綜合評估，把握關鍵，善于捕捉，抓住火候與分寸，適度處置，就一定能處理好。

3.教師專業發展堅持“和而不同”。

儒家中庸之道是以“和”為基調的?！百F和諧，尚中道”，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之一。“和”首先是“和而不同”?！昂汀辈皇鞘挛锏暮唵蜗嗉樱安煌笔钦f不盲從茍同，有自己的見解?？鬃臃磳ν?，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睂崿F“和”的最根本途徑就是“持中”，孔子認為，無過無不及，凡是叩其兩端而取中，便是“和”的保證。古往今來，正因為肯定事物的多樣性的包容，才有中華文化“有容乃大”的宏偉氣象。

以十年新課程改革為例，表面上是如火如荼，但“風景”的背后，令人吃驚的是“二月山城未見花”。所謂的改革在原地打轉，我行我素。有些學校是跟著人家先進單位的屁股后面跑，或東施效顰、或邯鄲學步；有些學校生搬硬套，或施雕蟲小技搞出一些模式，然后強迫教師執行，教師表面順從，而在地下另行一套，甚至怨聲載道；有些學校不思進取，墨守成規，以不變應萬變。有一些教師認為自己習慣的就是最好的，死守經驗，反對任何變革。許多學校和教師的專業發展高度同質化，缺少活力。

凡此種種，皆有背中庸之道。教學上的和而不同，就是要求充分認識教學的規律，鼓勵教師從實際出發，探索適合自己與學生的教學范式與方法，學校既為老師提供教學信息、資源、專家指導等，又不干涉教育教學決策權，給老師較大的探索空間。同時，對不同年齡、不同專業水平層次的教師提出了不同專業標準要求，如入門教師的專業入格要求，青年教師（骨干）的個性要求，名師的教學風格要求，特級教師的流派要求等等。

4.為人為學恪守立誠至誠。

《中庸》說：“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币鉃橹卫硖煜聡H有九件日常事項，用來實現這些事務的條件就是一個“誠”字。天地的規律，所以用一個“誠”字來概括。天地的規律寬廣、厚重、高大、光明、漫長、永恒。“誠”為天地自然的規律；使人具備誠德，則是社會人生的規律。先天具備誠德的人，雖不刻意為之所能行事中允，不費思量而見解合理，自自然然地處于中庸之道的境界，這是圣人一流人物。通過社會人生的教育而具備誠德的人，是那些選擇了善道而能頑強堅持不懈的人。堅持不懈做成功的方法與途徑就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這些論述實質上闡明了教師的為師與做人準則，也是師德的最高境界。當今的師德教育口號喊得非常響亮，問題的屢見不鮮，其背后缺失的是誠德的品性，所以師德修養其實不是可以記住若干條規矩，然后就能表現出好的形象或行為的，而是缺少科學與人文精神的寬度與厚度。有些教師為什么教學水平徘徊不前，是因為不選善道，也不能堅持不懈，所以教育教學難以行事中允，無見解、無思量，當然也無誠德可言。做教師明白事理必是有誠之人。有誠心的人也必是明白事理的人。做教師，只有充分展現自己的天性與德才，才能使學生的天性與德才得以實現，才能展示天地萬物的價值，參與天地的造化之功。因此，我們才能充分理解其最高境界是“可以與天地參矣”。這就是古人“天地君親師”的真正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正詮釋教師教書育人的價值要上升到“天道自然”的高度。

5.立教辦學崇尚“為天地立心”。

北宋大儒張載曾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安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對中庸之“天、命、性”的絕佳詮釋。這也是當下教育者，尤其是學校的最崇高的使命。當下教育的過分功利化，教育者身陷其中難以自拔，大家都鬧哄哄的，急吼吼的，對人的成長的期待與關注嚴重式微。在這樣的氛圍中，校長如何能如《中庸》所言：“盹盹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保空\懇無私的人類之愛，有像淵潭一樣精深的真知灼見，對浩渺的宇宙有無限的敬畏和相知相通之心。）有一種“世人皆醉獨我醒”的情懷，有所擔當。在現行體制之內，在自己的院墻之內，建立自己的“內循環”。靜下心來，排除干擾，屏息凝神按自然規律、人成長規律來辦自己的學校。正如《中庸》所言：“上天之載，無聲無息。至矣！”即天地之德的承載和運行，卻無任何聲氣和味道。這才是至德大道的境界。倘若當下的校長都不抱怨今天辦學環境如何的惡劣，有草根精神，以沉靜之心淡定從容地辦學校。都能“懷有光明美好的德行，不靠聲色俱厲來嘩眾取寵?！睂W校的教育淡泊而不讓人生厭，樸素而飽含文明，溫柔體貼而條分縷析。中國的教育之道則所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則計日可待。

其實，中庸之道就在我們每一天的教育生活之中，“發而皆中節”不僅對理解教育，實踐教育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其實對教育之人尋找教育幸福，擺脫庸俗與焦躁，追尋心靈的高貴與純粹也是必須的。上述所有問題一言以蔽之，即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中庸之道不僅是做好教育，也包括善待人事物諸多方面，當然也包括要善待我們自己。

中庸之道，言近而旨遠。行中庸之“道”其實是心靈的修為。中庸之道，也是教育的至德大道。好教育，其實就是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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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無錫市鳳翔實驗學校校長，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