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一次與中小學校長的對話交流活動中,諸多校長紛紛就如何克服教師群體中存在的職業倦怠問題展開了討論。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職業倦怠的生成,多系工作繁重、壓力過大所致。毫無疑義,沉重的工作壓力的確是導致教師職業倦怠的原因之一,但它并非是唯一的和決定性的因素。事實上,即使在一些二、三流的沒有多少升學壓力的學校,以及那些幾乎屬于學校升學競爭中的“旁觀者”的諸如音、體、美等邊緣學科的教師們,同樣也存在對工作的倦怠。行為總是發生在行為者與狀況的相互關聯中。[1]當前中國教師的職業倦怠現象的普遍出現的原因,應到社會和學校中流行的價值取向中去尋找。而泛經濟主義文化恰恰是導致教師職業倦怠高發的重要社會因素之一。
所謂泛經濟主義,乃是指那種視人的一切行為為經濟行為,以經濟發展為根本,以經濟效益或效率為衡量一切行為的標準,奉市場化規則為圭臬的一種全社會流行的理念與實踐的規則。雖然事實上從未有一位學者自稱為經濟主義學說,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聲稱完全實行經濟主義的意識形態,但事實上“經濟主義是滲透于現代文化(廣義的文化)各個層面的意識形態,是最深入人心的‘硬道理’。”[2]當前中國大眾社會文化的現實,恰恰流行著一種泛經濟主義的價值觀,社會政策也多是不同經濟利益群體博弈的結果。
一、泛經濟主義沖擊下教師職業地位變化而引起身份認同危機
一個社會群體或職業人群在社會中的地位高低,一般認為可以從社會聲望、財富及權威三個維度進行衡量。社會地位雖然與其經濟收入的多少有著一定的關聯,但更重要的是取決于其獲得的社會聲望的高低。在中國,社會聲望的獲得與個人在社會群體組織中的身份固然有關,但更取決于從事該職業群體成員行為與主流社會理想追求的目標和大眾文化的認知之間的一致性如何。
中國傳統社會是以崇尚非物質利益的政治、道德等為核心的,泛政治主義、泛道德主義長期以來是社會主流的意識形態。民間社會與國家主導的理想價值觀念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沖突,但在對道德、精神等價值的崇奉上,民間社會和國家意識形態在某些方面卻達到了高度一致。追求物質享受被視為可恥,而精神境界則被認為是人類的終極追求。學校被視為國家意識形態的工具,作為傳播政治觀念、道德規范的教育者在社會生活中掌握著一定的話語權。
如果說泛政治主義意識形態的流行,使教育遠離了教育的本質,同樣泛經濟主義社會意識形態的形成,不僅顛覆了整個社會傳統的信仰體系,使人的思想得到了極大的解放,同樣也使以育人為職業的教師的聲望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經濟主義對教師職業地位的作用主要通過直接和間接兩種方式發生影響。
直接的作用便是在影響社會地位高低的權力、經濟、道德諸因素中,經濟的比重加大,經濟收入甚至成為民間社會乃至政府衡量人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經濟地位也直接決定著社會地位的升降。教育工作的性質,使大多數教師尤其是中小學教師的經濟收入在整個社會階層中排名永遠不可能躋身于“成功人士”的行列。根據許多社會學研究者的調查,中小學和幼兒園教師的聲望排名遠高于一般的私營業主和藍領工人。[3]問題是為何中小學教師的怨恨心態較比其聲望排名低的工人、農民大,發生職業倦怠的幾率也大?事實上,基礎教育實行績效考核之后,收入已經得到較大幅度的提升。然而這并未從根本上激發教師們工作的積極性,也未消除其職業倦怠的現象。美國學者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對于知識分子的一段分析頗有啟示:“知識分子覺得他們是最有價值的人,為社會做出了最大的貢獻,社會理應根據他們的價值和貢獻給予相應的回報。”[4]當整個社會呈現出極為現實的經濟主義文化,知識分子將永遠沒有幸福感。
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的社會文化不僅僅是在經濟收入上給教師帶來了壓力,最為關鍵的是社會文化取向在精神上給予年輕人以挫折。因為在現今經濟主義的環境下,安于現狀的年輕人甚至可能被同齡人視為平庸的代名詞。
如果說成為“成功人士”只是部分人的夢想,對于絕大多數教師而言影響尚不大的話,那么間接的作用便是指社會經濟主義氛圍的形成導致教師精神寄托的消失。在泛經濟主義的社會文化場域中,一方面所有人可以被還原為經濟動物,似乎一切都可以“物”的價值或利潤予以衡量,任何高尚精神的追求均被消解、取笑。對向以精神貴族自居的教師而言,其神圣性的地位也正在被消解。教師如果在與社會群體中的其他成員的接觸過程中,再以為國家培養人才為遁詞時,似乎不再有效;另一方面,由于社會經濟主義文化的形成,教師群體成員一改傳統羞于言利的中國傳統文人的特點,而對物質利益的爭取也不再忌言。當然在社會其他成員均倡導市場法則的同時,卻要求教師群體必須依然信守道德法則,就會造成教師在心理上對自己職業的不滿與后悔,對自己教書育人的身份認同產生危機,職業倦怠現象亦由此而生。
二、教育經濟主義下學校屬性的模糊與教師角色的激烈沖突
“文化搭臺,經濟唱戲”一類的口號或行動常常見諸中央或地方各種媒體,“恭喜發財”一類與個人切身物質利益相關的話題成為民眾普遍流行的問候語。這種社會文化的變化,標志著長期被壓抑的民間經濟意識的復蘇以及政府對市場機制的強力引入的決心,使中國迅速從一個基于傳統非物質因素為核心的意識形態社會,轉型到一個物質利益至上的社會。這不僅帶來了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還顛覆了傳統的泛政治化社會中權力等級秩序以及對個性和個人物質享受的忽視,同時也使原有的精神信仰體系在這種新的經濟文化中被消解。
經濟主義的猖行,使教育的經濟功能被極力放大。“教育產業化”之類的教育經濟主義的流行,教育屬性是“公益性”抑或“私益性”之類問題被反復爭論,使教育一方面與經濟接軌,改變中國教育僅僅成為身份象征的傳統,使教育更多地成為促進社會發展的一種工具;但另一方面,在教育經費嚴重不足的背景下,為彌補經費短缺,往往會出現圍繞學校創收、經營、轉制、收費、產權等方面,以增長效益和提升效率為主要追求的教育改革。權學交易、錢學交易、招生腐敗、學術腐敗等現象嚴重損害了教育的公益性和公正性。這一教育發展的現實,使公眾對教育的評價降至最低點,教育在輿論和民意中成為“暴利行業”和“腐敗重地”。不僅使學校長期以來樹立的公益、公正、清廉的形象遭到普遍質疑乃至完全顛覆,而且導致教師對自己的職業角色認識變得模糊。愿意付出更多的金錢享受更加優質的教育資源,被認為是符合等價交換的市場規則的合理行為。
教師熱愛自己的職業,并不僅僅是因為它給教師帶來較為穩定的收入,而且由于他們認定該職業一方面可以使自己能夠在與比自己年輕一代的無私交往中感受到快樂,同時教師通過自己的工作使年輕一代從無知到有知,為社會培養了有用的人才,因而使自己常常能夠在良好的職業成就感和職業的神圣感中找到慰藉。然而,在教育經濟主義社會文化下,傳統學校教育擁有的那種“清高”被嘲笑,教育職業不再能享受到“崇高”(盡管可能只是理論上、精神上的)的待遇,教育部門與社會其他機構和組織一樣,只是社會經濟發展中的一個部門而已。尤其是家長和學生動輒以“消費者自居”,學校常常以“學生乃我們的衣食父母”為訓誡,教師對自己職業的自豪感早已蕩然無存。對于教師職業,不僅社會普通民眾常常以一種鄙視的“商業人”視之,教師們對自己的教育者角色也常常發生困惑:教師到底是教書育人的教育者,還是知識的販賣者?教師將自己的職業僅僅看作是一個獲取報酬的飯碗而已,一旦感覺到這個“飯碗”所獲得的收益與付出之間存在較大的差異,教師們往往會使自己處于一種無激情的狀態之下工作。而當社會大多數成員均可按照市場法則行事,卻唯獨要求教師等少數群體成員必須要有犧牲精神時,這種怨恨情緒更是油然而生。
三、經濟效率崇拜下巨型學校的形成與教師團體認知的減弱
泛經濟主義滲透社會文化的一個直接后果,便是全社會個體與機構對金錢的崇拜和對經濟效率最大化的追求。優化組合、注重辦學的規模和效益等側重于“經濟成本”降低等一系列舉措成為學校改革的方向和目標。政府撥付的教育經費與教師編制有著直接的關系。換言之,當編制一定時,招生人數的多寡直接決定著學校運行成本的高低和學校效益的大小。招生越多,當然學校的經費也就越寬裕。因此,有的地方政府甚至默許學校通過擴招來解決經費問題,而某些學校尤其是某些“熱門”學校,熱衷于辦校中校、招議價生,學校規模不斷擴大,同年級的平行班級有的達到三、四十個,而班級人數有的小學多達80余人。
對于學校的巨型化給教育發展帶來的影響,研究者多從教學質量的影響出發。事實上,教師對于自己所屬群體的歸屬感的降低和職業倦怠的形成更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因為這直接影響著教師的職業生態的狀況。這種影響可以從作為被管理者的教師與學校管理者之間和作為教育者的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交往斷裂之中表現出來。
在巨型學校中,全校教職工人數一般在300人以上,為此學校在組織機構上建立了科層化制度,有的學校在學校管理者之下還實行年級主任負責制的管理模式。在這個人數眾多的學校團體中,個體之間相互交往的頻次受到極大影響,特別是教師與學校最高管理層之間的直接交往更少,而“團體之成,端賴個人間意識的交通……聚群盲于暗室,雖接近而無交通,有目者若熟視無睹,則彼此間意識亦不能通,二者均不得成為團體”[5]。當群體中人與人尤其是組織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的交往較弱乃至斷裂之后,群體成員之間的歸屬感便被削弱。
與此同時,教師在與人數眾多的學生群體的交往過程中,由于疲于應付課堂秩序的整治,按時完成教學任務,因此教師與學生個體的交往頻次也會急劇減少。一旦教師與學生的交往難以深入,教師就不可能融入學生群體之中,師生之間的交往就難以真正做到心與心的交流和對話,教師在學生群體中也就難以實現自己的成就感。
四、經濟管理模式下校長非人文化管理方式對教師成就感的降低
在泛經濟主義的影響下,經濟管理模式曾被視為一切社會管理的“圭臬”,政府的管理模式也開始從意識形態(尤其是非理性的意識形態)治國轉型到利益治國。學校作為社會組織系統的一部分,也在管理模式上發生了根本性的轉型。
對于學校政策或措施的制定者、決策者而言,如何提高學校對社會的吸引力,為學校增值創收,是體現管理者管理水平的重要標志。事實上,教育管理者對于升學率的追求,乃是因為看到它是關乎學校生存、發展的重大事情。只有升學率高了,報考的學生才會增多,接受學生的費用也才會增多,當然也可由此改善學校的辦學條件和教師的生活與工作的條件。將經濟管理模式和“經營”理念引入學校管理之中,其目的是為了提高學校的辦學效率。因此,在中國當下的中小學中,與升學相關的學科教師相對于其他學科的教師具有較大的話語權,他們晉升的機會也遠遠大于音、體、美的教師。
當前中小學對教師管理上的重要舉措之一,便是通過對教師工作的定量化考核而予以評價,并將其與教師的物質報酬直接掛鉤。對于校方管理者而言,教師與其他社會群體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不實施嚴格的管理,勢必會導致教師對自身工作的懈怠,影響教學質量,引起學生和家長對學校的不滿。有效管理的方法莫過于管理措施的規范化、數據化、經濟化。
然而,大多數教師在內心并不認可校方的管理方法。各教師出于不同的目的和立場,反復強調教育工作有其特殊性。過于定性化的評價將抹殺教師教育教學的個性特色,否定教師們的專業立場,同時也是違反教育教學規律的。為了學校的經濟利益,甚至害怕得罪家長而不惜犧牲教師利益和尊嚴的做法,更是使教育者無法開展工作。事實上,盡管由于學校管理者的權力,使教師并不公開反抗校長等管理者的指示,教師工作的激情亦將不再。
總而言之,如果校長們不能讓教師有尊嚴地工作,教師自身又不能自尊自強,那么,想要使學校之內的教師消除職業倦怠,讓學校之外的社會人士尊重教師,尊重教師從事的事業,那只能是一種奢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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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盧風.經濟主義批判[J].倫理學研究,2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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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美]羅伯特·諾齊克.蘇格拉底的困惑[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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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