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記 堆疊雜糅是北京

北京是時空穿越的城市，它像跨越八百年歷史的無數妖魔神獸的組合體，在北京人自己都不樂意去卻仍然摩肩接踵的王府井大街上鑲入了羅馬風格的天主教堂，東四路口的小店之間有著清真寺，明明該是清修之所的各種寺廟外面總是和商業街、商廈連在一起，就像英國人說起教堂對面必有酒吧，不去喝兩杯沒法讓受了上帝照顧的靈魂安寧。

在雍和宮彌漫的香火氣息和賣佛具的小鋪里傳出的誦經聲之間，是老字號鹵煮館子，賣奶油炸糕和糖火燒的窗口，占卜吉兇、為人測算名字吉時的天師的大頭照，拐彎進去的五道營胡同里有最文藝范兒的咖啡館，號稱最正宗的西餐館子，西班牙手工糖果店，公共廁所斜對面是老外在小院里開的啤酒屋，而與五道營平行的就是當初學子用知識改變命運的考場，還有方家胡同里上演前衛劇目的小劇場和展示創新建筑成就的小展廳。

天安門廣場邊上，以前到處是幫人照相留念的小推車，現在則時不時會出現針孔攝像機、竊聽器的攤子。很難想象這是廣場上賣得最好的商品，那些剛剛參觀完毛主席遺體的人，走過來詢問這些東西的價格，以坦蕩的心情討價還價。昭彰與偷窺，光天化日與鬼鬼祟祟，都在這無樹的硬質廣場邊交相輝映。沖突和碰撞就在這里，而且似乎必須發生在這里，所以不難理解為什么故宮邊上要用一顆“水煮蛋”來作為現代文化藝術的演藝場所，太像投入水面的卵石，就是為了激起浪花。

長安街的地下通道里有人在偷偷問“發票要嗎”，他旁邊的椅子上坐著的揣著手的年輕人面前放著“手機貼膜二十年不壞”的紙板，黑洞洞的通道里滿地是老派的兒童玩具，你在這里可以找到大概二十年前的閃光球、魔棍、會翻跟頭的狗或猩猩，偶爾還有操作簡單的小直升機。大人們的需求、孩子們的需求，混雜在玉米、茶葉蛋的氣味和“礦泉水，一瓶三塊”的吆喝聲中。

高聳如曼哈頓的豪華之所，有著CCTV這樣形態扭曲的大樓，它所在之處埋葬著北京最后的汽車工業，腳踩虛空，身傍火海遺骸，不遠處是曾經的北京最高而馬上就要成為過去時的北京最高—國貿三期。它身前的中國大飯店有著囂張閃亮的大廳，可掌管電梯的老伯卻穿著長褂馬甲戴著瓜皮帽，做著俯仰作揖的動作。不匹配，不搭調，但就是在一起。銀河SOHO真的蓋成了，這些圓潤的凸起物就像城市里隆起的粉刺、肌瘤和增生，誰都知道這些燈火輝煌意味著價格不菲，可它們樓體背后就是北京的胡同大雜院。

那里住著曾經最貧窮、最無力離開的一群城市平民，他們是工人、小商販，夏天沒有空調只有蒲扇，冬天曾經只有爐子，現在不讓燒煤就只有能讓家里勉強夠16℃的電暖器。但現在舊城的胡同成了北京房產價格最高的一片區域，讓他們成了貧窮的地主活在兩難之間，要么搬出城區離開熟悉的生活，要么繼續這么苦哈哈地過下去。在灰不溜秋的危房、漏雨的平房之間，突然會有那么一兩座修葺一新、精致豪華的四合院，它們上著嶄新的紅漆，雕梁畫棟，里面住的是這個社會最無法估量的有錢人，他們神秘莫測，從來不和胡同里的人交談。豪華車出沒于專用車庫，偶爾美型華服的客人會悄悄來此與主人私會。這里階級混雜意識分散，抱著新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老外，想要體驗老北京生活的歸國華人，他們也擠進這胡同，找一棟平房或者一個院子，以為這就是生活。可他們的到來早就打破了真實。

融洽的唯有身著vintage古著衣裙的中年美“少”女進出蘇聯赫魯曉夫卡式建筑的紅磚小樓，她們與建筑之間的匹配度最高，美得表演腔如此之重，恍如隔世。而適合旗袍老“少女”的絕佳場所非段祺瑞政府莫屬，這里既是書報資料中心又有著咖啡館和建筑事務所，而在老樓里竟然還留著筒子樓的樣貌未變，仍然會有粗暴橫氣的燙發大嬸在樓道里把鍋鏟敲得當當響，問你是哪個單位的，來這兒干嗎。這警鐘像把人敲回1980年代。

總是有人感嘆北京變了，其實它沒變，它一直是這樣的怪物，吸納最新的東西，卻不把舊的完整地吐掉，就像渴望物盡其用的收藏癖患者，處理物件的方式是挪挪撤撤、把舊的再堆一堆，騰出個地方，塞進新的，不管那里是否合適、是否夠好，強迫讓這些新舊事物共存，然后假裝這是不得已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