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次回廣州,都要重溫大榕樹和騎樓,在榕樹下納涼,或沿著騎樓瞎走走。騎樓,上一個世紀流傳下來的典型建筑群,曾是廣州街景主格局。鴉片戰爭后傳入的這種西洋式商業建筑,前半部跨人行道而建造,立柱支撐著形成長廊,遮風擋雨。建筑風格上,隨時找到仿哥特式、巴洛克式、羅馬券廊式的騎樓風格。如今騎樓拆得差不多了,只能在老城區中山路、上下九步行街等找到幾處20世紀廣州的模樣。雖是商業建筑,但是這種連廊連柱的友善結構,方便商鋪或住戶鄰里之間隨時聊天,在立柱旁,常能看到小孩坐著做作業,或玩耍,鄰里搬椅子出來搓麻將,或喝茶聊天,風雨不改。
騎樓拆得差不多了,廣州城里無遮攔的公共空間,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多。百姓的“公共”居家生活,發生著變化。當然還有可延續的共享空間:開到深夜的粉面大排檔、北京南路深夜燒烤,在四季溫暖的亞熱帶城市里維系著特定的食文化。
每次我也必然回到新河浦、煙墩路去看看。我的幼兒園時光,不存在了的東山區,小路寧靜,東山洋樓沒落了但依然高貴。多了幾間咖啡館,否則跟以前沒兩樣。我對這里的西方印象,最初來自小學時期,每個禮拜日去這里的少年宮,然后等著放學后最有趣的探索:街角的教堂。
“東山少爺,西關小姐。”當年東山區因官宦聚居而得此稱謂。“海歸”這個詞面世一個世紀前,廣州就已習慣了見證那些到美國修鐵路的華工,葉落難以歸根時,只有寄回血汗錢為家族蓋一幢洋房。洋樓深深,庭院幽靜。市中心環市東路上,也有“海歸”痕跡:建國初期時政府為安置歸國華僑而設的“華僑新村”,這圈起來的別墅區有貴氣;而老東山的洋樓們像是流落異鄉的末代皇族,華麗的姓名與故事都漸漸被新廣州遺忘。
洋樓的樣子,是一個世紀之前華僑們眼中的西方與骨子里的東方意識自由組合而成的創造。這些沒有規則可言的混搭,在世界遺產廣東開平的一千多種建筑風格的碉樓上可窺一斑。恤孤院路的窄道上古木濃郁,虬枝盤結,掩映獨院內西式柱廊的兩三層小樓。
風格統一,西洋風吹得更勁的要數殖民時期的遺跡:沙面別墅群。這個綠化覆蓋率極高的城中島,文物建筑受保護而得以面貌不改當年,海關、外事機構聚集,西方人聚居,但街心公園常見老少在打羽毛球,粵語仍是最常聽見的語言。這里是風雨不改生活平穩的孤島,島外一個朝“國際大都市”邁進的喧囂所嫉妒的綠洲。
廣州,自1997年建第一條地鐵開始,楊箕村老樓被拆遷,到最近兩天最新在建的地鐵六號線導致的地陷塌樓,小日子一直受震蕩。但只要有早茶,有湯飲,腸胃的安慰很快就能驅趕掉不快。廣州一德路的石室大教堂,在“海味一條街”附近,曬干的海產味與哥特尖頂的嶙峋建筑融洽相處了一個多世紀。但最近“石室”附近的小學要擴建,工程居然能在距大教堂15米處開工,令人愕然。
“新廣州”的出現是從亞運會前后開始的事。從適應新移民和多元文化背景的視野出發,廣州有了新的城市中軸線。從歐洲設計師兄弟創意的“小蠻腰”廣州塔新地標,到伊拉克熱門女建筑設計師扎哈·哈迪德創意的“隕石”廣州大劇院,過慣了飲茶煲湯小日子的廣州人,忽然意識到需要迎接一個“大氣”的新城。嶄新貴價如珠江新城,咖啡館與西餐廳鱗次櫛比,“廣州”在這里有點難以辨認。到了夜晚,黑燈瞎火,異地感更甚。所幸過了獵德大橋后新城的酒吧街上,既有國際化餐飲,也能看到草根徹底的牛腩粉店,還是老字號的。在新刷刷的住宅樓下,還能吃到只要幾塊錢一大碗的地道粉面,沒有什么比這痛快。
新區天河,15年前是老廣州們不屑踏足的偏遠地帶,只會因為去購書中心才會在周末偶爾去一趟。但一邊懷戀老城區的舒逸,精打細算的市民已開始從城市中心往邊緣搬遷,當昔日非廣州市的花都縣合并入廣州城后,新城的房地產新地標內同居著移民與老廣州,但后者的內心,看著老城區越拆越面目全非,會有“在異鄉為異客”的錯覺。但所有的噪音都會在早茶的“一盅兩件”之間,在濃淡適宜的鐵觀音或普洱中被沖刷。杯瓢之間,是讓人放心的自留地,沒有煙塵,沒有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