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搭車穿越上海市中心,尤能感受這個城市對于細節的推崇。夜燈下,路邊建筑墻面依次呈現一排棕色條形磚、一小片灰色三角磚,一整面琥珀色花崗巖,而下一個路口,艾奧尼式柱頭渦卷形曲線,在陰影中若隱若現。是的,我提到了艾奧尼式柱頭,希臘建筑中最具代表性的裝飾,仿自一種卷葉植物。透過被摩天大樓擠壓得所剩無幾城市縫隙,你還會遇見東正教堂敦厚的圓屋頂、哥特式建筑細長到簡直可以刺破天空的尖屋頂、巴洛克建筑衛兵佇立式的對稱屋頂,上海人對復雜世界的好奇和坦然自若,最先始于這些散落狹窄街道的細節之美。而這些,又大多出自于百余年前外來殖民者之手。
殖民者對上海最宏大的塑形,無疑是外灘。將上海一分為二的黃浦江西岸,矗立著三十多棟修建于19至20世紀中期,從古典主義到美國現代派風格的建筑。1843年開埠后,英美法德日俄淘金者們的財富故事,藏在這些厚厚的墻壁背后秘而不言。對面黃浦江邊的走廊上,散步經過的普通人,在悠長的汽笛聲中,側過頭來看一眼這些財富和權力的象征,對著里面的香奈兒專賣店偷偷動點貪婪的念頭,就剩下崇拜的余念了。財富頂端離日常生活如此遙遠,很難想象僅靠自己空手打拼,就能躋身巨賈之列,于是多數人都選擇老老實實低下頭,把小日子過得精致一點。
祖上有點積蓄,或新中國成立前在外企打過工的,住著盧灣、靜安、黃浦、徐匯四個區的石庫門里弄。舊式的石庫門里弄,基本三層高,廚房公用,沒廁所。歐式聯排別墅的外形下,雜糅著中式雕花漏窗、格子門,中西合璧。稍后修建的新式石庫門更為西化,有獨立廚房、廁所,喜歡在這里豎幾根微型希臘神殿的柱子,在那里弄個迷你羅馬式半圓拱頂。
直接闖進去,頭頂發卷、一身睡衣的中年阿姨剛買了牛奶要上樓吃飯,陌生面孔也不會讓她多看一眼。這幾年,老外、小白領搬進搬出已是常態。幾十戶人家住著,走廊里堆著陳年雜物,但家家戶戶大門背后,舊地板照樣能印出人影,墻上掛著大幅藝術照,電視機、音箱、茶幾上鋪一塊白色蕾絲,擋灰。吃完飯,阿姨放下發卷,換上羊絨大衣和高跟鞋,一下樓就能讓附近女店員們的招呼聲陡然提高兩個音階。
從弄堂聚集的淮海西路出發,小巧精致的專賣店占滿弄堂底樓,沿著細長的街道,鯨魚骨般輻射向四周。韓國仿古首飾店緊挨著德國姑娘開的咖啡館,溫州人的皮鞋定制店對面,是一個香港人的畫廊,能幫你找到所有盜版碟的小店隔壁,依次是湖北姑娘的小禮服定制店、老上海師傅的旗袍店、澳大利亞人的紅酒店和一家只有英文書賣的漂亮書店。各色人等混雜的弄堂里,隱居了十多年的歐美人已經有點本地人的架勢,孩子在家門口的幼兒園上課,能說流利的中文,周末還能搞個農夫市集,交換一下各自廚房里的手藝,上海鄰居對他們客氣歸客氣,但不會特意去多學幾句英文和外來客們聊聊天。
工人家庭后代,早年多半能住進蘇式“老公房”。這種建筑在全國各地,尤其是北方大城市都一模一樣—不過是放大版的灰色形磚塊。家家戶戶的結構相似,沖個馬桶,四周鄰居都能聽見水管的轟鳴。大樓外側刷過顏色難辨的漆,卻沒有絲毫裝飾,四周種著綠色植物,勉強遮蓋這些樓的貧乏和丑陋。別以為商品房時代到來,就會讓這樣的樓減少。恰恰相反,因為造價低廉、在最有限的空間容納最大量的人口,上海新蓋的中低價位的商品房仍然大量模仿。只不過漆的顏色好看一點,屋頂模仿歐式別墅,給購買者一點點心理安慰。
如今,上海外環附近新建的簡陋商品房售價也近2萬每平米,不依靠父母的積蓄,年輕人們得貸款二十年以上,才能買得起。而一旦買了房,除了讓工作更穩定一些,尋找多一點的掙錢機會,生活更節省一點,年輕人都不敢有太多雜念,每天下班后能有時間和家人一起吃頓飯、看會兒電視,已算偷閑。
站在外灘上海大廈的樓上,往左側看,黃浦江的東岸,眼下仿佛微縮版曼哈頓的陸家嘴,三十年前是一片規模龐大的棚戶區,夜晚望去黑暗而平坦。往右側看,黃浦江西岸支流蘇州河窄岸兩側,原先是單層木結構或水泥磚的房屋,從外灘附近順著水系蜿蜒向城市深處,直到和色彩暗淡的弄堂們渾然一體。這里的居民,從山東、江蘇、浙江等地坐船沿著長江躲避戰火的難民,為了在這個城市活下來,他們從不掩蓋自己的野心,在中國經濟略微復蘇時,最早坐火車去廣州批發服裝在華亭路擺地攤的就是他們。
二十年前開始的陸家嘴金融區的開發,棚戶區被逐漸消滅,改革開放后最早的商品房,就是政府為這些棚戶區居民所設計的簡陋商品房。原來的野性之地上,出現了一個鋼筋和玻璃的未來之城,連電影《環形使者》里,都將這里作為穿梭到未來的目的地。夜晚,陸家嘴的霓虹燈像個巨大的水晶球,一個美國姑娘感嘆說:你出生在這個城市是多么幸運啊。
我卻不免看到那些簡陋的商品房,那些石庫門,一片又一片相同的建筑在重復。陸家嘴再讓人興奮,但到了晚間,辦公樓里的人四散回家,仿若空城。上班的人回到家,經過連鎖超市、連鎖商場、連鎖電影院、連鎖浴場和餐館,走進一片彼此相似的小區大樓,關上差不多的大門,看差不多的電視節目。在這里,秩序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