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拜客廣州只是一個偶然,算是我悲傷的副產品吧。”“拜客廣州”的總干事陳嘉俊說。
拜客是英文Bike(自行車)的諧音,“拜客廣州”已有三年歷史,是一個由廣州年輕人發起,關注廣州自行車出行環境,推動綠色出行,倡導環保政策的草根民間組織。
2013年1月12日,是拜客三周年生日會。生日會安排在廣州客村TIT創意園的流行美空間舉行,上午十點左右,陸續有學生志愿者趕到,做會議前的各種準備工作。陳嘉俊則脖子上掛著照相機,查看各處進展,拍攝大家忙碌的場景。
臨近下午一點,他突然抓住身邊的幾個志愿者問:“你知道拜客咖啡館是怎么做的嗎?”得到的幾個答案顯然不能讓他滿意,他跳上舞臺,召集所有志愿者圍成一圈,“拜客咖啡館是讓觀眾七八個人一組,組成類似圍坐在咖啡桌邊上的談話小組,討論拜客的使命—如何讓廣州成為單車友好城市,每桌有個桌長,討論20分鐘后,其他人就像‘旅行者’或者‘意義大使’一樣,帶著主要的觀點進入到另一桌開始新的討論。”
“桌長就是托兒嗎?”有人問。
“當然不是啦,就是不要讓像我這樣話多的人講太久,也不能讓整個討論最后變成了抱怨政府,那就沒意義了。要提出創新的想法和方式,來帶動參與的人認識到,讓公路上的自行車在汽車面前獲得路權就像維護弱勢群體利益一樣重要。”
陳嘉俊今年25歲,在為“拜客三周年生日會”做準備的過程中,我看到他不時叮囑90后志愿者“明白你明天的任務了吧?”晚上到大排檔吃飯,所有人低頭往嘴里扒飯的時候,他為每一個人夾菜,他雖然實際年齡比學生志愿者們大不了多少,但他在他們面前不自覺地扮演著父親一樣的角色。
在陳嘉俊的工作臺上,有一個“吐槽專用盒”,用亞馬遜送書的紙盒改造而成,學生志愿者們可以把平時受到的委屈、困惑或建議寫在紙上,丟進盒子里告訴陳嘉俊。
拜客的辦公室位于新港中路上,與綠點環境教育中心(下稱“綠點”)、香港地球之友(下稱“地球之友”)兩家公益機構共享一套120平方米的民居。表面上看,拜客跟那些在大學里的學生社團沒什么兩樣,主體成員都是在校學生。但是,拜客在三年時間里,促使兩任廣州市市長與自行車有了親密接觸,拜客們甚至還跟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汪洋一起騎過單車,國內外媒體對拜客進行了數十次采訪。
2012年11月,拜客在廣州市海珠區注冊,成為正式的民辦非企業組織,核心團隊由四名實習生和十來位志愿者構成,陳嘉俊是拜客唯一的全職員工,常常每周工作100小時。
父親走了
如果沒有2007年的變故,也許陳嘉俊會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2007年,20歲的陳嘉俊讀大二,父親突然選擇了自殺。
他從小喜歡看書,爺爺和父親都在國營印刷廠工作,陳嘉俊的兒童節禮物總是書,年年如此,毫無意外。他可以選擇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高考的時候,陳嘉俊選擇了冷門的地理作為高考科目之一,盡管大大降低了投考學校的可選擇余地,但父親沒有反對。他喜歡地理課,是因為高中的地理老師沒有僅僅教授他們應試技巧和題庫,而是向他們展示了真實的環境圖片,被破壞的森林、土地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進入華南師范大學環境工程專業之后,象牙塔的生活在廣州大學城所在小谷圍島上展開。
但是,父親突然走了,“完全沒有什么跡象”。陳嘉俊不斷追問為什么,卻不知道究竟該問誰。生活的大幕在他面前徐徐拉開,繽紛的憧憬戛然而止,剩下黑白默片般的回憶:父親患有腰椎間盤突出癥,常常需要完全臥床休息。“他總是很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現在的陳嘉俊覺得,長期的疼痛和臥床使很父親內心很孤單,那些沉默很可能正是嚴重的抑郁癥癥狀。
父親原本是國營企業的中層干部,但因為企業的地段太好,被地產商看中,企業因此要搬遷到郊區,同時還進行企業改制,一大批四五十歲的中層干部“被下崗”。“現在看起來,這就是典型的生活壓力性事件,短期內無法疏導。”眼前的陳嘉俊平靜地分析著父親自殺的原因:“很多東西都是合力的結果,沒有表面上看得那么簡單,比如,自殺的直接原因是失業,失業的原因是企業改革,改革的原因呢,跟整個社會的宏觀經濟都有關系。”
本科畢業之后,陳嘉俊繼續在華南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但是選擇了心理學專業:“父親把自己的生命解決之后,我想問為什么。我發現不是簡單的問題,就特別希望改變社會,希望更多美好的家庭不要出現這樣的問題,改變社會首先就要改變人,改變人就需要研究人的心理。”
家庭變故剛剛發生的時候,周圍所有人幾乎都對陳嘉俊發出同一個聲音:“你要堅強!”他變得格外努力,努力用各種事情證明自己。他加入了大學里的環保協會,繼而又加入了綠點。作為志愿者,陳嘉俊很快脫穎而出,被綠點推薦參加為期一年的青年領袖培訓計劃。
“像是被打開了一扇窗”,陳嘉俊覺得自己的生命狀態開始發生翻轉。從2008年9月開始,每隔兩個月有一次為期三四天的集中培訓。
培訓中常常要求參與者用藝術的方式反思,比如,用畫畫描述自己,用表演戲劇來表達感受,這一切對于亟須從悲傷中走出的陳嘉俊而言,都是新鮮而有趣的,他整個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雖然我覺得自己沒什么藝術天分,但是,在培訓中感到很平等,不是只有畫家才可以畫畫,我也可以畫,我畫出來的就是我自己”。
與此同時,他的周圍突然多了很多熱心公益的朋友,有做民間音樂的、做垃圾回收的、做有機大米的等等。在那大半年里,除了定期的培訓,參與培訓的人還會不定期地聚會,他發覺,愿意參加培訓的人都是有心做公益的人,后來大家大多成為公益組織的成員,彼此“有幫助有合作,也有激勵”。
培訓中結下的友誼一直延續至今, 2012年年初,陳嘉俊與培訓認識的朋友們去韶關短途旅行,看到南嶺自然環境保護核心區正在修路,巨大的石頭從山上推下,沿途的綠樹被砍,“這是違法的”!他們立即中止了旅行,組織了急救南嶺的救援小組,回到廣州到林業局上訪。對這些熱心公益的人來說,關心公共事務成為他們自然而然的生活內容的一部分。
“那一年的培訓像是一個自我察覺和團隊察覺的過程。”逐漸地,陳嘉俊也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使命—“推動環保運動,幫助青年人成長”。
“給市長送單車”
青年領袖培訓是以一個項目實施作為結業任務。陳嘉俊所在的團隊有七個人,他們策劃了一個“給市長送單車”的活動。
2009年10月29日,一個主題為“我送市長一輛自行車,請你支持我”的投票在網上發起,不到兩個月,12月14日,僅一個主要門戶網站就超過三萬點擊量,評論兩千多條。
一位市民在網上給他們出主意:直接聯系市長信箱。2009年12月15日,“我送市長一輛自行車,請市長給我一個停車場”的幻燈片悄無聲息地投進了市長電子信箱里。三天后的深夜11點,他們收到時任廣州市市長張廣寧的秘書的電話:“請初定送市長自行車的時間。”2009年12月23日,又收到廣州市交委客管處電話,詢問拜客提出的在地鐵站口加蓋自行車停放點的建議。
2010年1月10日下午,陳嘉俊考完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最后一門科目,準備回宿舍睡覺,接到一個團隊成員打來的電話:“市長秘書電話來了,后天見市長。”
培訓機構給了他們三千元項目經費,他們花了四百多元給張廣寧買了一輛廣州本土品牌“五羊牌”自行車。2010年1月12日下午5點,在廣州市政府東廳,拜客們推著單車,不僅見到了市長,還見到了市政府秘書長、城鄉建委主任、環保局局長、交委副主任、規劃編制研究中心主任等政府官員。第二天廣州日報A版以半版的規模報道了當天的情況。CCTV的新聞1+1欄目對這個行動進行了20多分鐘的報道。主持人白巖松評價說,拜客選擇的是非常委婉容易接受的批評,而市長敢于接受單車,是因為已經將綠色出行納入城市規劃。
中山大學公民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的陳焯宏說:“拜客選擇的切口很巧妙,送單車,提倡綠色出行,這不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但是,拜客的行為本身是爭取‘路權’,是積極公民維權行動,維護自行車出行的‘路權’。”
2011年,拜客的活動逐漸形成規模,他們做了一個大型論壇,討論如何把廣州建設成為一個自行車友好城市,2011年4月,與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一起騎單車。2011年5月,陳嘉俊發現微博上“隨手拍”的活動風靡,開始“隨手拍自行車出行障礙”活動。
陳嘉俊為拜客設計幾個方向:政策倡導的騎士,例如在地鐵兩端設立自行車和大件行李專用車廂;暢想生活的拜客,為項目實施籌款形成基金會;自行車聯合會,倡導單車文化等等,這樣拜客廣州就有了很多有關單車的議題,并且有一群騎行的人作為社群。2011年6月,關注社區發現的廣東省千禾社區發展基金對拜客進行了資助。
千禾社區基金會秘書長胡小軍認為,拜客最難能可貴的就是聚集年輕人不斷發揮出來的創造力,行動的最大價值不在于他們做了什么,而是賦予公民教育更深刻的內涵,“這個組織非常有活力,他們想出來的點子都是非常創新的,讓參與的人在過程中得以發展自身的能力”。
珠三角走到了NGO的最好時代
曾有一位資深NGO運營者用撿垃圾為例說明各地公益組織的不同:北京,撿垃圾是為了讓政府也去撿;上海,撿垃圾是為了組織一個社會化企業;廣州,撿垃圾是為了推動公民社會的實現。
“我并不是一個騎行愛好者。”陳嘉俊說,但他還是每天出行都騎車,“刻意去體會”作為一個騎行者在城市中的感受。“每天出門,推著自行車出門,進電梯會需要幫手按一下開門,自然而然會跟鄰居打招呼,如果是開車出門,直接進地庫,汽車錯車的時刻也許是跟鄰居距離最近的時候。”
推動環保運動,就會推動城市規劃和建設,城市的形態發生改變,必然影響到城市中人的改變,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模式就改變了,人的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隨之改變,返回來又會影響社會的形態。陳嘉俊覺得,這些說起來空洞的東西,其實可以變得非常實在。
曾經有過多年NGO從業經驗的胡小軍覺得,現在的珠三角,對NGO來說,是走到了最好的時代:“從2012年7月1日開始,除特別規定、特殊領域外,社會組織可直接向民政部門申請成立。這個條例解決了民間組織的合法地位的問題。2012年5月1日生效的《廣州市募捐條例》規定公募權向民間組織開放,這意味著解決了民間組織合法募集資金的難題。”
2012年10月,拜客在廣州市海珠區民政局注冊,成為合法的民辦非企業組織。沒有任何掛靠單位,一名在讀研究生作為全職員工的NGO注冊成功,對于熟悉中國NGO行業的人來說,在廣東省之外,這幾乎是天方夜譚。
現在,類似拜客的“少年公民”在廣州并不少見,1991年出生的向芯是廣州執信中學的畢業生,現在在哈佛大學攻讀心理學。高考后三個月的漫長暑假使她和好友王向百無聊賴,決定做一個面對城市中打工子弟的夏令營。通過短短五天的夏令營,她們希望通過同齡人對同齡人的體驗式教育,去引導他們用不同的角度看待熟悉的東西,去把他們的眼光帶到更大、更遠的地方。那時的向芯和王向都不曾想過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夏令營。而現在,她們創辦的公益組織“青草”已于2012年年初正式注冊為廣州市越秀區青草青少年服務中心,在廣州市北京路青年文化宮擁有自己的辦公場地。為此,向芯和王向分別休學一年,為青草搭建起完備的公益組織。與向芯年齡相仿的90后青年公民在廣州還有很多,質疑廣州地鐵翻修項目的高中生“舉牌哥”、鍥而不舍追問“1.5億光亮工程可行性”的“拇指妹”、呼吁不要吃魚翅保護鯊魚的15歲高中生“鯊魚妹”…………
陳嘉俊自己已經沒空參加培訓了,但他常常督促志愿者報名參加各種類型的公益培訓。起初,加入拜客的志愿者人數不多,他每天都會在QQ上問候每個人,詳細地詢問他們日常的生活,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難,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向志愿者講述拜客的理念。“我剛進綠點就是這樣,有一個有經驗的志愿者一對一帶我,有什么不懂不會的,隨時就可以請教。我在NGO感受到的成長,希望能夠延續給進入拜客的人,而不是被當作廉價或者免費的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