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吸引人,全因打架、泡妞、旅行三大核心元素,也就是功夫不斷升級,江湖奇情糾纏,四處比武社交的大組合。這類型在八九年代熱鬧過一陣后忽然衰落了。大概是因為當代世界打架要負法律責任,現實愛情隨處可得,旅行也不再稀罕了。到新世紀又加入了穿越和玄幻,復蘇了一下子,但其實也沒新變化,無非是到個新空間去干這三樣事。后來,它就徹底非主流了。直到徐皓峰的《道士下山》問世,接上其《國術館》和《大日壇城》,一個作者的三本小說攪得武俠世界激流洶涌。不過,那還是僅限于小圈子里的氣象,真正惹人注意還是徐皓峰參與編劇的《一代宗師》上映,諸多大明星為作品加持,至此人人都知道了“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電影里梁朝偉那種沉穩悶騷又會說警句格言的高手形象成為徐皓峰武俠氣質最有力的代言人。也就是一陣風的功夫,那是所有寫作者都期待的那股風—徐老師火了。
喜歡徐皓峰的人如同一個秘密會道門。其暗語對話如下:《逝去的武林》,嗯。《道士下山》,哦。《刀與星辰》,噢。《武士會》,嘿。仿佛大家都從書里得了練氣的真傳,不愛說一句廢話。不喜歡徐皓峰的人又是另一個做派,常憤怒又外向,頗具文革紅小兵遺風。《倭寇的蹤跡》?什么東西,那也叫電影?《一代宗師》編劇顧問?“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廢話,那是個十字!
然而雙方絕不會掐起架來,大抵上文如其人,粉絲氣質和本主也相似。徐老師的粉絲可能都是敦厚儒雅的做派,都像練就了高深武功,微笑著,表示他們心中自有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好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就像這本號稱硬派武俠小說的《武士會》,其中的妙處,你只能意會。
故事從八國聯軍進京,義和團落敗講起,先確立一個亂世的大背景。接著是兩姐妹欲自殺保貞遇見兩高手對決,不得已成為旁觀者和卷入者的滑稽畫面。然后就是一路的逃亡、戰斗。種種高手神人,歷史上有名有姓有記載的人物一一登場,歷史和野史細節層層疊疊,一代高手于跌宕起伏中了悟人生,最后介入政治洪流創立武士會,因緣際會中功成身退,歸于自我的江湖。
北京城戰火余生,高手一決一別。葉落花飛,人隱影隨。五臺問道,生死相約。老棉花的霉味里藏著高手的命運,所以他不能沉醉在女人溫暖的氣息里變成俗套故事。粘竿處,戚家軍,康梁變法,慈禧逃亡,雍正前朝往事,袁世凱袖里風云。歷史的身影在武林傳奇里照耀,也當背景,也作注解。你看了覺得歷史不是歷史,歷史是現在,傳奇也非傳奇,是過日子。高手全是手藝人。死都不怕了,故事就好看了。當人情世故藏在兇狠招式里,尋根之旅落在死亡陰影里,生機勃勃的是殺氣、熱血還有兒女情長。
此中反角也生動。有兩個人物值得一記:一是以高手之身成為天主教教士的師弟沈方壺,掙扎于教義與江湖。二是政治暗勢力楊放心,以江湖之身謀廟堂之業,是中華武士會成立的推動人。一個傳教士,一個陰謀家,兩人因武功與權謀而介入武林,武林因有了宗教和政治的大背景而變得縱深。武是門技藝,士是個道德目標。武有武道,士有士道。武人為政治所用,想成為武士,多半以死士作結。《武士會》頂了個歷史的大帽子,不是武士的頌歌,慨嘆的是武人的宿命。所以優雅的武林人,多半醉心武藝本身與政治無涉。主角李尊吾末了辭了武士會,回終南山過老婆孩子的生活才是武人的正道。
這小說里有徐老師早年紀實作品《逝去的武林》的碎片,又有他處女作電影《倭寇的蹤跡》的身影。寫武人的瑣碎生活,家長里短,講故事不緊不慢的腔調像日本武俠小說家藤澤周平。從那位大師的作品改編的電影《黃昏清兵衛》曾創下日本票房紀錄并橫掃全球多個電影節。而對北京城里的風物細節準確的描述則讓人想起張艾嘉叔叔張北海的《俠隱》,那是用西方通俗小說套路寫的北京江湖復仇故事。主人公常吃罷炸醬面,喝杯威士忌,入夜就飛檐走壁報仇去。不過,藤澤周平的武俠扎根于日本民族國民性,跟咱們的生活還有代溝。《俠隱》也有黑色小說中的浪子原型,不是中國的根。徐老師的《武士會》功夫細節實在,人物虛實可考,武俠小說的技術硬指標也毫不含糊,更重要的是談古說今,歷史脈絡有據可查,繼承了傳統卻翻出了新變化。
很多人過了三十就看不動武俠了。三十而立,目擊人間小滄桑,人變得成熟了。武俠世界的不事柴米油鹽,和淺顯的人性表現,以及過于純真的浪漫情感在現實面前蒼白無力了。有高手電光瞬間決勝負,有復雜人性,有三十兩銀子能住八年雞毛店的算計,有走近歷史的武林那些事兒,《武士會》更適合心靈進化了的讀者閱讀,小說里爾虞我詐的江湖就是身邊的鏡像。兒女情長的取舍,就是眼前掙扎選擇的借鑒。混雜是一種多元表達,博大是意味深長,在這個視角下,《武士會》是武俠小說在當代的進化。新武俠,軟硬兼施,口感綜合,信息量和觀點分量十足,娛樂與深度并重。
說是硬派武俠小說,其實也有溫香軟玉。說是虛構,一招一式又有章可循。說是小說,卻又好發高論,架了武林的大梁,堆了故事的磚頭,拿歷史上色,中間合了佛道禪理的稀泥,糊在磚縫里。遠看青磚碧瓦氣象嚴謹,近看色彩斑斕暗地妖嬈。把小說看出畫面來,忽然就憶起了《逝去的武林》里說拳法講往事的二先生李仲軒語氣淡然,《倭寇的蹤跡》比劃著招式的下山老頭滿臉沉醉,《一代宗師》里的金樓掰燒餅潛流洶涌。
串讀徐皓峰的電影和小說,可以把文本全打通,能讓一個段子融在另一個段子里,仿佛歷史和現實握手了,武術即生活,歷史不是人寫的,是人活出來的。聲名靠打拼,傳奇靠筆法,活的時候一塌糊涂身在深中不覺深,活過了妙筆生花幾行字就大義凜然。讀一本書覺得徐老師深不可測,讀了全部就知道原來天才皆有跡可循,經史子集打底,江湖奇遇做引子,一段武林往事翻出數個燦爛傳奇。
“武人的命運,是老棉花的霉味,越是高手越難善終,總是裹在一條舊棉被里重傷待死;人活著,是為了約定;中國社會的主結構是君道師道孝道,其活力在于友道;有個好女人,就有個好清晨。”這是一本書里的文字,不是四本。紅酒優雅多情,白酒剛烈勇猛,黃酒味淡道深,威士忌苦盡甘來,啤酒淡爽宜人。看了《武士會》如醉了混酒,暈的慢,醒的遲,醉的痛。足見此書滋味混雜,當適量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