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標榜自己為文學青年的人按照今天的話來說,是很時尚的“達人”。比如一位青年工人,當他(她)在上下班的路上,其腋下必定會夾著一本《人民文學》、《當代》或者《詩刊》等文學期刊招搖過市,倘若和“文友”、“詩友”一起走路,也會旁若無人似的高談闊論,大談王蒙的“意識流”,北島、舒婷的新詩創作風格。在上個世紀80年代,文學青年無疑是當時那個年代的精神貴族,是那樣的高貴,那樣的風雅,是那樣的超凡脫俗……
我記得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的蘇北老家愛好文學的人有上千名,大家經常出席由縣文化館組織的文學活動,或詩歌創作朗誦會,或小說、戲劇培訓班、講座之類。我接觸的文學青年,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急功近利型。我認識一位文友,和我年齡相仿。有一次我來到他的家里,和他暢談文學。他意氣風發地對我說:“我此生的最大夢想就是能夠走向瑞典皇家科學院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紅地毯上,為中國爭光!”我的這位文友這番大志,著實讓我驚愕不已,要知道他只是在《宿遷影訊》(內部刊物)發表過幾篇“火柴盒”和“豆腐塊”,我想這距離諾貝爾文學獎也太遙遠了吧。他還向我表示,原來的名字不用了,我很崇拜茅盾和巴金,我以后的筆名就叫車盾。
又一天,我到他的家里去看望他,他的家在鄉下,充滿一派田園風光,一座三間瓦房和2間茅草房,院外是一疇疇稻田地。他給我一本《遼寧青年》雜志,用手指了指他的一篇故事所刊登的位置。在80年代,《遼寧青年》雜志是一本很暢銷,發行量也很大的青年讀物。他能在這本名牌刊物上發表文章,著實讓我驚訝,也很羨慕,按照今天的網絡語言則是羨慕、嫉妒、恨。那時年輕的我,認為我這位文友不是等閑之輩,既然能在《遼寧青年》雜志發表文章,那他距離諾貝爾文學獎就很近了??墒菦]過多久,他刊發在《遼寧青年》雜志上的那篇文章被讀者揭發,說是原文一字未動地抄襲一位比較有名氣的作家發在《解放日報》上的文章。25元的稿費悉數被雜志社追回。后來,他被鄉政府招錄為臨時工,專門給鄉領導撰寫講話稿間也給市報、市廣播電臺、省報投寄新聞稿件。他靠著自己的文筆,被宿遷一家酒店錄用為員工,還當上了公司團委書記、辦公室主任。酒店改制后,他還擔任《淮海經濟》雜志宿遷記者站站長,帶著幾個人四處跑廣告。近年來平面媒體的廣告不好做,他也及時偃旗息鼓,改行到一家民營建設公司,當上了專職黨委副書記,似乎是步入“仕途”了。當他人在酒桌上一口一口地稱呼他為書記的時候,他便眉開眼笑地顯得很受用似的,用雙手撫摸自己業已發福的肚皮。當我回老家省親時候,偶爾也會應他之邀小酌幾杯,再和他談論文學,他都轉移話題。文學距離當年那位發誓用一生追求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青年漸行漸遠了,只剩下一聲說不清道不明的嘆息。
在蘇北老家,我還有一位名叫楊修德的文友,他不足一米六零的個頭,黑黑的皮膚。他原來在鄉政府擔任報道員,業余時間寫散文、短篇小說。他也像其他的文學青年那樣常常通宵達旦地寫作,寫好后,再工工整整地用正楷字謄抄在方格紙上大量郵寄出去。有一次他竟然在臺灣的《聯合報》上發表一篇不足千字的散文,好像是敘述自己如何勤奮寫作的故事,也算是青春勵志之類的文章吧,得到香港一位曾經愛好文學的富商青睞,富商慷慨解囊給他匯了八千港幣,他收到這筆“巨款”后自然是喜不自禁,到處炫耀。后來他用這筆“巨款”作為投資開了一家印刷廠,據說經營得還不錯。我想這也許是他文學以外的收獲吧。
不到黃河不死心型。在蘇北老家,我曾經擔任過縣文學工作者協會秘書長,和文學青年接觸得很多,我熟悉他們就如同熟悉我自己一樣,其實我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我們都有一樣的理想和抱負,一樣的狂妄自大。在眾多的文學青年當中,一位名叫理為的文學青年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理為有句“名言”——為了文學,我要以不到黃河不死心的無畏精神,去追求我心中的繆斯(后來改為到了黃河也不死心)。
理為原來在一家化肥廠做操作工,是一位非常狂熱的文學愛好者。在工余時間常常把自己關在一間宿舍里辛勤耕耘。那時互聯網尚未普及,他常常用稿紙寫作,寫了很多短篇小說,投寄給《人民文學》、《當代》、《鐘山》等文學雜志,但是常常接到退稿信,更多的稿件則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我擔任縣文協秘書長期間,我還推薦他擔任過理事。
通過縣文協這個平臺,他得到了縣文協主席的賞識,推薦他到魯迅文學院去進修,之后他就留在了北京。在北京,他專門給一些文化公司或者書商充當槍手,自己辛辛苦苦寫的書,當出版的時候,署名則是他人的名字。有些書商還算有點兒良心,按時支付他稿酬;但是也有的書商喪了良心,既不給他署名,也不支付他的稿費。理為35歲那年才結婚,我也得到他的結婚請柬。我見他的時候,他很瘦弱,頭發稀少,滿臉憔悴。據說他用自己的稿費在北京市通州區按揭購買一套房子,我知道那套房子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宵衣旰食換來的。至于他的房子是否還得上房貸,我不得而知。他結婚那天我倆見面第一句話,我說過:“你不能太玩命呀,悠著點,千重要萬重要,身體健康最重要,你看看路遙是如何英年早逝的?”他似乎不太高興我對他的忠告,后來想想人家那天要當新郎官,我又是提起玩命、又是英年早逝的,豈能讓人聽了高興呀。
瘋瘋癲癲型。2005年,我那時候剛擔任《今日科苑》雜志執行主編。我們編輯部需要招聘一名編輯,于是我就從《手遞手》報上密密麻麻的求職者隊伍里挑選,但是都不適合。忽一天, 我在一次詩歌朗誦會上認識的一個女文學青年給我來電話,希望在我們雜志做編輯。其實我和她并不熟悉,之所以錄用她,不為別的,就因為她是一名文學青年。剛來時候,她工作很勤奮,平時和編輯部里的人都合得來。有一回,我們還一起冒著炎炎烈日到京郊去采訪一位女民營企業家。到了午飯時分,企業沒有接待我們,我們在一家小商店里購買2個大饅頭,幾只咸鴨蛋、幾棵大蔥,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墒菦]過3個月,她不是經常請假參加詩歌朗誦會,就是出席哪個書店的作家、詩人作品首發式。
她很愛詩歌,把詩歌視為自己的全部生命,以至于年屆三十歲還沒成家。她一旦接聽到哪里舉辦詩會的消息,身體就像注入雞血似的,連請假這個環節都省略了,匆匆忙忙地奪門而去。這樣的情形業已有4次了,我再三批評她也無濟于事。最后發展到,她竟然煽動員工一起罷工,要求漲工資。沒辦法,我只好請她離開雜志社。
就在她離開雜志社不久,我接到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一家文學社的邀請,請我出席由他們組織的大學生與著名詩人聯誼詩歌朗誦會。我那天正好有空就出席了。當詩會正式開幕時,主持人介紹了到會的著名詩人的名字,什么“藍天飛劍”、“青春無悔”等等,當這些“著名詩人”中其中一位女詩人站起來向大家揮手示意時候,我一眼認出她曾經在我雜志做過數月的編輯。當這些“著名詩人”集體在臺上亮相時,博得大學生們熱烈的掌聲。那一刻我迷惑了,我混跡文壇25年真的很孤陋寡聞了,還是落伍了,主持人念的“著名詩人”我連一個都不認識呀。
現在誰要是說自己是文學青年或者是文學愛好者,那一定會遭到眾人鄙夷的目光。昔日文學那超凡脫俗、高雅無比的風光亦不復存在了,作家、詩人也成為社會邊緣化人物。在人們的心目中,詩人都是瘋子,就像在新西蘭激流島上用斧頭殺死自己妻子謝燁的顧城,臥軌自殺的海子。即便是中國首位榮膺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著名作家莫言先生,所得的獎金連在北京三環內購買一套房子都遠遠不夠,還不如我的宿遷老鄉——中國首善陳光標呢,每當哪里有災情,他都會站在累積成山的人民幣前展示他最為經典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