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認識里,祥林嫂是一個在封建傳統道德摧殘下具有痛苦人生命運的最底層的勞動婦女形象,這是一個十分有高度和深度的定位,也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評價,然而這是偏于社會政治角度的評論。那么,拋開這一評價,如何從文學角度來評價祥林嫂的藝術形象呢?如何把這樣一個有著傳統定論的藝術形象講出“文學味”,講得更具體、更生動,更容易讓當代中學生可觸可感,讓90年前的魯迅作品散發出時代的氣息,縮小時空、地域、生活方式等因素造成的陌生感呢?
祥林嫂是一個凄美的藝術形象。“凄美”,在傳統文化里是有特殊內涵的審美現象,是一種帶有濃重的心境色彩的詩意審美。“凄”字,是凄涼、凄厲、凄慘的意思,帶有哀傷、悲苦的意味。我們能不能用“凄美”這個詞來概括祥林嫂呢?也許用在劉蘭芝、林黛玉這樣的人物形象上會更加合適,既無才氣、又無姿色,粗笨卑賤的祥林嫂也可以“凄美”嗎?《祝福》深刻揭露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吃人本質,學生會很容易認識到“凄”的一面,可是對于祥林嫂的“美”,認識就未必那么深刻了。
長期以來,語文教學中揭批社會黑暗的成分多,賞析祥林嫂“美”的成分少。我們在分析祥林嫂“善良、勤勞”的同時,還不時對她深受封建禮教的毒害,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從一而終”等進行批判,對這一形象更多的是同情、憐憫。雖然這樣看祥林嫂也是有道理的,但是過于簡單化了。那么,祥林嫂的“美”體現在哪些地方呢?
祥林嫂第二次來到魯鎮,在祭祀中與柳媽有一段對話,幾個“笑”字引人注意。魯迅寫到祥林嫂竟然很“放肆”地與柳媽這個“善女人”開起了玩笑。談到再嫁,祥林嫂一改“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的樣子,魯迅寫道:“‘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看。’她(祥林嫂)笑了”。此時,“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柳媽的“笑”并不是虛偽的,因為沒有其他人在場,柳媽是無須對祥林嫂“虛偽”的,所以,這應是兩個女人發自內心的“笑”,特別是祥林嫂的笑,甚至可以說是率真的,是發自于內心的——祥林嫂此時正偷偷地用心體會著賀老六給她帶來的作為人婦的美好生活體驗(祥林嫂與祥林也許并沒有實際上的婚姻)。
那么,祥林嫂為什么在再婚時“嚎”、“罵”、“撞”,“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呢?她在反抗什么呢?她又回到魯鎮后在祭祀中“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當遭到了四嬸的制止后,“只得疑惑”地走開,以此來看,祥林嫂當時并不是反對再嫁(當然祥林嫂對再嫁是存在著恐懼的,但不是基于禮教,而是基于實際的生活,天知道下一步等待祥林嫂的是什么)。因為祥林嫂那時并不認為(自覺地認為)自己“不干不凈”,也就是說她并不認為自己再婚不好。那么她反抗什么呢?“被賣”!她不能讓別人把她當作一件東西隨意地買賣,這恰恰表現出祥林嫂的自覺自醒意識——像“人”一樣地活著,而不是像一個“物”,給賀老六的禮物,給小叔子換彩禮的禮物,這是祥林嫂這一形象“美”的集中體現之一。
在與賀老六的婚禮上,祥林嫂盡管“鬧”得很兇,但這并不足以觸及她的生命底線——死掉。這與“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禮教相去甚遠,因為婚禮后祥林嫂隨時都可以死掉,但她沒有。我們甚至可以設想如果當時祥林嫂的婆婆對祥林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祥林嫂也許會“擔當”的(會為小叔子的婚事做出“貢獻”)——然而,這只能是一種理論假設,在那個“吃人的社會”不可能發生——問題是,祥林嫂反抗了,不僅在思想上,而且在行動上。
祥林嫂用“重金”捐了門檻,是不是就是自覺地維護了所謂的“婦道”呢?應該不是,至少不盡然。祥林嫂對鬼神是不是虔誠的——“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祥林嫂是“被捐的”。她在捐門檻后的第一時間“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祥林嫂為什么會這樣不遺余力地“捐門檻”?我們能夠感受到祥林嫂極強的適應能力和生存能力。如果說“山村里”給了她拒絕“被賣”的勇氣和方法,讓她有了爭取“做人”的意識;那么“鎮上的”給了她極大的適應能力和生存能力,讓她有了做個“體面人”的想法。“鎮上既然有捐門檻的規矩,那我就捐好了!”——這似乎是一種“奴性”,但恰恰相反,正體現了祥林嫂想在魯鎮很體面(與柳媽等一樣)地生活下去的強烈愿望。這正是祥林嫂的“美”——在爭取了做人的權利后,向做一個“體面人”努力,盡管這一次她又失敗了。
說失敗,也許是不準確的。因為這個事件并沒有擊倒堅強的祥林嫂——這從祥林嫂與“我”探討“靈魂”的有無中就可以知道。讀者可能會想,祥林嫂為什么不離開魯鎮,既然是討飯,到哪里不一樣呢?再說,不管到哪里,再悲慘也不會比魯鎮悲慘。這里既不是自己的故鄉,也不是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安息地,她完全沒有理由在魯鎮呆下去。祥林嫂沒有離開魯鎮,肯定是她不愿意離開,這是她倔強的性格對生命不公的無聲抗爭。她要每天看著魯老爺、魯四嬸、柳媽和魯鎮上的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這些都是把祥林嫂推向火坑的人,然而,祥林嫂就是不離開他們。祥林嫂就在街上走,無論春夏秋冬,特別是在“祝福”的時候,她也出來在街上走。祥林嫂的頭腦是清醒的——這從與“我”的談話中,可以很清楚地體會到。祥林嫂不是魯迅筆下《藥》里的夏瑜、《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長明燈》中的瘋子,也不是《頭發的故事》中的N先生、《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和“我”以及《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和“我”,因為她覺醒過,反抗過,當然,她也應該是魯迅筆下“狂人”的一種。祥林嫂第一次和第二次來到魯鎮也許都是因了衛老婆子,是被動;但留在魯鎮卻是祥林嫂的主動選擇,這是一種多么偉大的對抗。況且連“我”這個“見識得多的”人,都在魯鎮的強大壓力下敗下陣來了,正如《一件小事》中所說的“榨出我皮袍下的小來”,讀者甚至感到“我”的可憐。而祥林嫂她就那么堅持著,思索著,掙扎著,探尋著……戰斗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
《祝福》雖然是一篇小說,正是通過塑造了一個祥林嫂形象,便成了魯迅筆下的一首“痛苦的詩”,而祥林嫂便是這詩里的強音——祥林嫂沒有沉魚落雁和閉月羞花的容貌,也沒有曲折離奇、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在她的世界里也許從來沒有過詩情畫意的憧憬和溫馨富麗的奢望,只是天然地萌動出對人的思考和對做人權利的要求,這些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生存環境下竟然也能生出芽來、甚至還能堅強地生長下去(最后還是被摧折了),祥林嫂本身也就成了一枝“貧瘠的花朵”、“荒蕪的玫瑰”。
作者單位:山東省微山縣第一中學(277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