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將教育類書籍列為自己的必讀書目是近幾年的事情。
一為糾偏、戒躁。由于被一套完全與自己格格不入的話語系統打蒙,加上當時的《教育學》、《心理學》、《語文教材教法》也確實存在注水現象,使得很多一目了然的道理,被說得臃腫不堪,且與教學實踐隔著好大一截,所以讀師范那會兒瘋狂背誦,夢囈似的將之對付及格后,便不再理睬它們了。這種因一兩本書不合己意而否定整個門類書的偏激與浮躁,自然難以登堂入室。
二為驗明正身。教師是專業人員,在國際勞工組織制定的《國際標準職業分類》中,教師被列入了“專家、技術人員和有關工作者”的類別中。可是捫心自問,與教育圈外的人士相比,自己對教育專業的知識和技術,真的很精、很熟嗎?心虛得很。都說人是生活在歷史中的,可是對中外教育史,本學科教育的研究歷史與現狀,不甚了了,又談何融入與創新?
2012,我讀的教育類書籍主要有:葉瀾的《教育概論》,吳式穎主編的《外國教育史教程》,還有袁振國主編的《當代教育學》。
知道葉瀾老師是從她的“張揚學生的生命活力”說開始的,系統地閱讀她的著作則始于《教育概論》。
葉老師的理論緊盯教育實踐,努力不為空言,所以讀來常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對小學生的思想品德教育,葉老師指出:“只有真正涉及學生真實生活中的道德情感、意志與行為習慣的發展時,只有直面學生發展中的困惑和需要時,才能產生真實的效果。”對少年期的教育,葉老師坦言:“既不要折斷他的翅膀,也不能任其亂飛,而是順勢助一臂之力,送他上青天。”說得多么切實,又是多么富有詩意啊!
《外國教育史教程》語言平實,內容厚重,可以說療救了我的孤陋寡聞,讀后真的有《莊子》中那位河伯見到東海之神時的感喟和汗顏。
我不知道遙遠的古代希伯來人竟然已經將教育和民族的盛衰聯系到了一起;更不知道文化教育非常落后的阿拉伯帝國在完成統一之后,立刻重視起了教育,視宣傳正道、提倡學問的學者是僅次于上帝與天使的人,知文識理的戰俘可以立刻獲得自由,從而使文化科學的成就達到了令人矚目的高峰。
柏拉圖認為教育的最終目的是促使“靈魂轉向”,看到真理、本質、共相,認識最高的理念——善。各種知識都有實用價值,但這不是終極目的。亞里斯多德認為:倫理美德就是中道,中道在兩種過錯之間,一方是過度,一方是不及。道德品質是被過度和不及所破壞的……
真是字字珠璣,能引發人無邊的聯想和深度的沉思。我想:當下的老師若能發自肺腑地接受這些可貴的經驗和思想一點點,并力所能及地化用到實踐中,中國的教育也不會如此重技輕道,重智輕德,導致教育活動像刮臺風,根本無法滲透到心靈的土壤中去。
《當代教育學》筆墨儉省,內容浩瀚,有點像教育的百寶錦囊。一書在手,竊以為無論是對教師理論素養的積淀,還是對教育教學的啟悟,都是極富針對性的。與葉瀾老師的《教育概論》相比,該書“獨識性”的東西不多,但是對各家教育教學理論的梳理與介紹,層次感極強。想要快捷地一窺教育的堂奧,閱讀該書肯定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二
有段時間一味地讀教育類書籍,竟然產生了語言干澀,思想艱澀,情意枯竭的感覺,于是我又趕緊閱讀了文學理論類著作,諸如徐葆耕的《西方文學之旅》、劉再復的《人文十三步》、余秋雨的《藝術創造論》、王乾坤的《文學的承諾》,還有王德威的《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
徐葆耕先生是我敬仰的學者,他的視頻和著作都是被我當作“宗教”一般信奉和膜拜的。同樣是涉獵公共知識,但是一經先生筆墨的點染,那些知識立刻顯得個性獨具,豐滿多姿。如果用“生命融合”的美學標準來衡量,先生的著作當之無愧。說他是拿命在寫作,字里行間滿浸他情感的汁水,閃耀著智慧的光輝,一點也不為過。
有人說“拜倫是盧梭的后代”,先生這樣加以辨析:“拜倫確實從盧梭那里繼承了許多東西,但盧梭在敵人的惡意中傷面前那種近乎軟弱的善良卻是拜倫所不能接受的。拜倫對敵人有一種鋼鐵般強韌的、深入骨髓的憎恨,而這種憎恨恰好構成惡魔派的主要特色。”對司湯達的“法蘭西精神就是獻媚”一說,先生馬上指出:“向人獻媚,這是人生依附階段的必然產物,是人自身缺少獨立性的必然表現。”
甚至連章節標題的設置,也體現了先生無與倫比的獨創,比如在“英雄性格應是冷酷和機敏,最無用的是溫情”這一節中,他深度分析了巴爾扎克的諸多作品;在“金錢與愛情:關于通奸故事的模式”中,他一口氣分析了《高老頭》《棄婦》《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德伯家的苔絲》《美狄亞》《白癡》《嘉莉妹妹》近20部作品。思想之靈動、視野之開闊、論述之精辟,令人嘆為觀止!
劉再復的《人文十三步》真是上等好茶,需要慢慢細品。快喝,無法得神、得趣;多喝,又會神醉,目迷。讀劉先生的著作,多在黃昏與傍晚,躲進小屋成一統,讓寧靜的氣氛氤氳全身,然后聽他娓娓道來,著實起到了意靜神閑的作用。
劉先生也是一位嚴格忠于內心體驗的人,大家熟知的人物形象經他一說,立刻會新意迭出,深度別具。譬如評論《紅樓夢》里的晴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是平民中具有貴族精神的典型。說黛玉之死,并非死于幾個“封建主義者”之手,而是死于共同關系的“共犯結構”中。“結構中人”并非壞人,恰恰是一些愛她的人,包括最愛她的賈寶玉和賈母。
劉先生還是一個很會分類的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學、文化現象,經他一分類,立馬各歸其位,清清爽爽。如文化中的“原形”與“偽形”;隱逸觀念中的“自我放逐”與“放逐國家”;生命美有4個維度:質美、性美、神美和貌美。我和廈門一中蘇寧峰老師的對話體論文《祛魅了,才是真心英雄——談“偽形文化”對新解課本中人物形象的啟示》,正是受先生思想啟發的產物。
《藝術創造論》、《文學的承諾》和《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這3部專著至少具有下述兩個共性特點:
一是“有料”。比如美國藝術史家伯納德·貝瑞孫在給海明威的信中說:“任何一部真正的藝術品都散發著象征和寓言的意味”;有人問韋伯的專業是什么,他憤怒地答道:“我又不是驢子,哪里有固定的領域!”張兆和原來是看不上沈從文的,還給沈從文起了一個外號“癩蛤蟆十三號”——當時張兆和將那些看不上眼的追求者進行編號,并將他們的求愛信貼在宿舍的公告欄里,編上序號。這些鮮為人知的史料不僅可以很好地還原理論的現場,而且也體現了作者寧靜的心地、篤實的意志,這在一切向錢看,使學術變得泡沫化的當下,顯得彌足珍貴。
二是“有識”。僅各舉一例加以說明,比如余秋雨老師認為優秀的文學作品都內蘊著“哲理性的架構”,覺得這是在審美意義上對人生整體意蘊的整體性開發,這無疑是對人們已經熟悉,卻還未概括出來的意象式結構、情感式結構、欲望式結構的一次重要啟迪。針對將文學改造成像自然科學、經濟學那樣的文學技術的東西,王乾坤老師一針見血地點破:“那文學一定會被社會當作垃圾不如的東西。工具理性遵循的是效率原則、歷史原則,它可以為社會帶來力量與富足,帶來合理與秩序,而‘文學科學’卻對此無能為力。”這對一些整天吼著要將語文知識化的老師來說,是否有點兒啟示呢?對白先勇的小說,王德威老師這樣評述:“處處都是伏筆,每一句話都將你彈射到古典抒情文學綿密的編碼網絡上,非常值得我們細讀。”將白先勇的作品納入到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中,眼光真是敏銳,思想真是活絡!
三
對于更加通俗,且才情郁勃的理論著作,我向來是當作文學作品去讀的。2012年度,下列著作進入了我的視野:
陳平原的《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蔣勛的《蔣勛說唐詩》、《蔣勛說宋詞》;孫紹振的《名作細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王安憶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
這幾本書都有“談話風”,與摯友聊天的那種。既借助相關經典,曲水流觴式地演繹自家的思想、體驗,又能召喚你情不自禁地參與其間,構成一種親切的對話場。這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其實挺難的。
比如就朱熹不輕易告訴追隨他的胡季隨心得這一歷史典故,陳平原老師說這不是吝嗇,而是想讓學生自得之。學生讀書,必須自得,不要期待老師輕易告訴你答案,那是偷懶,不是好事。我立刻就想到了徐特立先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不管豬肉、羊肉,一定要吃到肚里,變成自己的肉。”剝奪學生自悟、自得的機會和權力,學生只能成為思想的侏儒,答題的機器。不幸的是,這恰恰成了當前語文教學主流。你有意識地啟悟過程會被視為搞花架子,是務虛,不劃算。
召喚參與,引發互動,必須得有自我體驗的干貨。你先啟動了自我的生活,才能引發他人生活的融入。蔣勛說李白“五岳尋仙不辭遠”,實際上是尋找一個完美的自我,找不到,只得又回到人間,于是覺得離那個完美的自我更遠了,就更孤獨了,但是又很自負。這何嘗不是蔣勛自己的心靈寫照呢?又何嘗不是我們混沌地有所感,卻又無法言明的心靈隱秘呢?
打通心靈障壁,實現穿越的夢想,孫紹振老師力主“還原說”,要求語文老師在似乎平淡的,并不見精彩的字句中,把文本潛在的人文精神給分析出來。利用這種原理,他對很多文本作出了十分精到的分析。比如他覺得張籍的《江南春》不如杜牧的,因為張籍的詩光是眼睛在動,內心的動作不太明顯,景物之美非常豐富,情感卻被淹沒了,是真的“反常合道”啊,不佩服還真的不行。
這幾部著作中,王安憶的最感性,最家常,理論的濃度也最稀薄,有的章節幾乎就是在變相地講故事。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的三言兩語式的感悟一經出現,就像觀音菩薩凈瓶里的水一樣,使先前的似乎毫無亮色的“論述”,剎那間有了無限生機。
王安憶說:“我覺得越好的作家越不具備特征性,至少,特征性在他們是極其不重要的。他不是以特征性取勝的,他靠得的是什么呢?靠得的是高度。我想托爾斯泰永遠不會怕別人去模仿他,也不用怕別人去擠他的地盤,因為他超出了地面,站在高處。”說得多妙啊!特征是可以模仿的,可是思想的高度永遠無法模仿。遺憾的是,很多迷信作文訓練可以出技巧,出能力的老師,有幾個能這樣去思考呢?
四
看西渡、王家新主編的《訪問中國詩歌》,本是為了磨礪語言的鋒芒。
在我看來,詩歌語言最具野性,魔性,是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倘若一個人覺得自己的語言開始衰老、遲鈍、木訥了,不妨去讀讀詩歌,一定會被賦予強旺的生機的。
但是,讀了這本書,我卻收獲了語言之外的東西。
楊煉說:“《離騷》的求索之路,從現實,經歷史、經神話世界、經驟然回返現世,直至棲止于大自然(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是不是一個永遠輪回的人類精神結構?且不說他為每一首長詩發明一個特定的形式時,和語言搏斗的慘烈吧。”在形式、語言之中,能看出對人類精神大結構的思索,這需要怎樣的思維穿透力和靜觀世界的強力意志?
在我們嘲笑詩人的幼稚、瘋傻時,何曾想過他們獻身藝術的虔誠與偉大?王家新說:“有時,當寫作進入到某種境界,似乎無意間驚動了上蒼(或語言本身)時,我就感到了一種無名的戰栗——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想說我有了一種蒙受神恩的喜悅,但是我要說是寫作本身達到了對他自身的肯定。”讀到這樣的句子,我的眼眶立馬就濕潤了。
令人感動的是,這些詩人并不忽略俗世。俗世中的一切、一切,他們也都愛,甚至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還會將之巧妙地織入詩歌生活,化為詩意的養分,補充自己的生命能量。翟永明說得好:“指引我進入詩歌的往往是日常生活中不足以進入詩的某些細節,這些細節總會有個秘密通道通向更深層次的體驗與交合,日常經驗轉化為詩歌經驗就在那一瞬間產生,也許是鋪好稿紙,拿起筆的時候,也許是某個細節觸動到我內心的認識,于是一瞬間就成為日常經驗與詩歌經驗的一次合作。”
謝有順的《文學的常道》、《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也是被我當作詩歌來讀的。他的理論話語,經常體現為詩歌般的精煉與靈動。如“害怕面對人的身體的文學,一定是垂死的文學;連肉體和身體的聲音都聽不清楚的作家,一定是蒼白的作家。”“真正的寫作,應該像格非這樣,勇敢地向語言和心靈的腹地進發,而非妥協于市場和消費指標。”且不論其正確與否,單就這虎虎的生氣,鏗鏘的節奏,你的閱讀就已經欲罷不能了。
但是我更看重謝有順的“問題意識”、“對手意識”。在他的每一篇作品中,都有一個或一群很有分量的潛在對手,與他在良知、責任、尊嚴、欲望、情感等人性的各個層面展開思想的交鋒。感官癱瘓、物質外殼、靈魂寬度、生命的學問,從密室到曠野……
讀他的文字,我會想到錢穆說過的一句話:“文心即人心,即人之性情,人之生命所在。”文學創作如此,理論生發如此,教學創新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