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師是音樂老師。她高高的個子,齊耳的黑發,四肢修長,姿態端挺,常給人干練清爽、鶴立雞群之感。她膚色微黑,單眼皮,完全不同于“楊柳眉,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的”的古典美人。但她鼻梁細挺,嘴唇性感,目光清澈銳利,能歌善舞,活潑健談,別有一番風姿。
上世紀70年代的中學校園,教我們的老師大多讀過師范,科班出身。但時代使然,劉老師畢業那幾屆,教師緊缺,于是一些優秀的高中畢業生被選拔出來,經過兩個月的短訓,就被分配教初中。這批老師有教英語有教語文的,劉老師一直是學校的文藝積極分子,校宣傳隊的頂梁柱,便教了音樂。
過幾年,全國的教育已恢復正常,考大學成為一條看得見的光明大道。校園流行“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音樂課少,地位嘛,不言而喻。
但劉老師不在乎這些,相反,她很自信。別的老師忙得要死,她相對輕松。別的老師很少進城,她先生在部隊,暑假就到部隊探親。她喜歡灑花露水,家里、身上常有一種淡淡的香味。曾有一個疑似情竇初開的小小男生,站在她剛走過的地方,眼神迷茫,作陶醉狀:“嘖嘖,香風把我熏倒了。”引得周圍人一片哄笑。
課堂上,劉老師教得很投入,她有一副少有的好嗓子,聲音亮而美,甜而潤,用行話說是,音質純音色美,有時感覺就像唱片里的一樣,不,比唱片里放出來的還好聽,因為有現場感。有時不同班兩節音樂課連起來上,她嗓子快啞了,于是指揮我們唱歌。那時正是《劉三姐》電影大熱的時候,她常教我們對唱,女生集體扮劉三姐很占優勢,男生們扮窮酸秀才也覺得很好玩。大家上課都很投入,沉浸在音樂的美妙里。有時歌聲太嘹亮,常有隔壁班的老師過來要求不要影響他們上課。我們只好壓低了嗓子唱。
學校原來有一臺老式的腳踏風琴,身世滄桑,個別鍵位不能正常履職,不免有些跑調。于是,劉老師費了好大的勁兒,游說校長新置一臺揚琴,花去巨資,在學校引起巨大的轟動,有彈有贊。從此,每次上音樂課,大家都分外興奮。揚琴擺在教室前面一角,蒙著墨綠色的絲絨,垂著金黃的流蘇,泛著高貴的光澤,引發我們浮想聯翩。當我們唱歌唱累了,她就會為我們演奏樂曲。記得當時她彈得最多的有《北風吹》《十送紅軍》《洪湖水,浪打浪》《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和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最后往往是那首“松花江水波連波,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
音樂課在學校不受重視,但劉老師的課卻最受學生歡迎,用現在的話說,劉老師是最有氣場的老師。
劉老師的魅力一是因為她年輕,有活力有朝氣;二是她見識廣,樂于跟學生分享。有時課上,她會與我們分享許多課堂以外的東西,如部隊的生活,戰士的訓練,城里的世界,外面的風光等等。用教學術語來說,這叫“跑堂”,是教學的大忌。但在我們聽來,卻很受用。劉老師的魅力還表現在她比別科的老師隨和好說話,教學總是顧及到學生的需要,如果大家考砸了,情緒低落,就不教唱歌了,改成欣賞音樂。如果是第四堂課,她就早點下課,讓饑腸轆轆的男生們早點沖向食堂。
劉老師住在學校,加上與先生兩地分居,所以周末的時候,很閑。往往練習新曲,或吊吊嗓子。揚琴剛買回來的時候,她興致很高,傍晚常把我和另一家的小姐姐,招來一起,她邊彈琴,邊教我們歌唱,琴聲悠揚,歌聲清脆,空蕩蕩的校園里,余音裊裊,花木芳菲。有時她興起,彈完一曲又一曲,我們安靜聆聽,沉浸在音樂的美妙里,不覺紅日西沉,暮色蒼茫。
劉老師是個活潑的人。跟我們接觸多了,她就會講起自己的經歷。她家中有一張軍裝彩照,是那種涂彩的。照片上是她的側面頭像,戴著軍帽,穿著軍裝,膚色白晰,年輕漂亮。是1966年她當紅衛兵時在北京照相館里照的。她堅持說自己在天安門見到了毛主席,激動得眼淚直流,喊口號喊得聲音嘶啞,像那個年代許多狂熱的年輕人一樣。當然,作為一個女學生,作為一個家教嚴格的老中醫的女兒,她沒有參與隨后的武斗,沒有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升學考試競爭日烈,終于有一天,學校取消了畢業班的音樂課。劉老師黯然。不久,她去脫產進修,進修結束后,調到別的學校改教歷史。
再遇見劉老師,已是五六年后。我問她為什么不繼續教音樂,她說教音樂要彈鋼琴,她不會?,F學又來不及,年紀大了,手指沒有以前靈活了。我聽了,心里悵悵地難受了很久。我原來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
十幾年后,我再遇劉老師,感覺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刻下風霜,她一如從前。劉老師到了退休的年齡,也沒變得蒼老與消沉。她就像一棵樹,每到春天,就綻出新綠,熱情地伸展枝葉,隨風起舞。
不知,這是不是音樂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