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說的現代性

韓雪琳

(吉林廣播電視大學,吉林長春 130022)

現代性源于對20世紀資本主義社會和文化研究,對文明毀壞后的虛無體驗和末日情景的描寫便成為這一時期的文學主題。而張愛玲生活的三四十年代正是西方現代派文學大量引進,中國文化和文學的轉型期,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下,商業文化逐漸凸出,中國傳統文學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通俗作品得到了很大的發展空間,張愛玲的寫作就不可能不受其影響。另一方面,張愛玲的生活環境也是其現代性產生的必然條件。沒落的宦官之家使得張愛玲從小就目睹了封建王綱禮樂的崩塌和遺老遺少的糜爛腐朽。然而,接受西方先進文明的母親,又給張愛玲帶來新的體驗。和母親生活的一段日子里,她接受著西洋教育,對中國的傳統文明和現代文明產生了雙重的幻滅感,生命的虛無和命運的不可知成為了她創作的潛在主題,張愛玲作品的創作主題和寫作手法,無不體現出文學的現代性——異化的主題、蒼涼的基調、獨特的藝術手法,對后者的研究極具啟示性。

一、張愛玲小說現代性的主題維度

現代性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體現外界社會與人物自身的緊張關系,人們被戰爭、金錢、現代化工具、四通八達的信息所支配,體現人類的渺小與無奈,為求得生存而喪失自我,有著十分濃厚的悲劇色彩,正如張愛玲所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①她以其獨有的敏感、獨特的視角來訴說著荒涼世界里的悲涼傳奇——情愛的虛無、生命的脆弱、人生的荒誕,從悲劇的傳奇里探尋人性深處的自私、虛偽、冷漠、猥瑣。男女因金錢而糾結的婚姻、把自己淪為“結婚員”的女性、破落貴族家庭中人與人之間的算計、物欲控制下的人性出賣等都不同程度的反映了其建立在反思與敏感之上的現代性。

1、現代社會中的舊式女子

現代生活大都以都市生活為表征,張愛玲的作品大都是以大都市為背景,寫都市里生活在夾縫中的女性。她們大都出身于敗落的封建大家庭,有著舊式的文雅修養及妻道觀念,沒有生存本領,也從不認為女人應該有獨立于社會的能力,能夠嫁個有權勢地位的丈夫才是女人最大的本事,像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被視為套上黃金枷鎖的女性,很多人認為曹七巧之所以瘋狂的追求金錢,變態的阻礙自己兒女的幸福,是因為自己本身的情欲得不到滿足而導致,我覺得曹七巧的瘋狂源于她缺乏安全感,自己的丈夫不能滿足自己生活上的物質保障,所以她要瘋狂的追求金錢,似乎只有大量的擁有金錢才能讓曹七巧覺得生活是安全的,不會被拋棄。

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張愛玲有別于同期的其他女作家,她不寫娜拉那樣能夠走出家庭開創新生活的女性,而是那些套著封建枷鎖想過新式生活的女性,因為,她能夠真正的了解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生存的壓力,她能明白女性在脫離物質生活后的艱難。

2、對人性的拷問

張愛玲說:“人性是最有趣的書,一生一世看不完。”②在張愛玲的作品里,充滿現代感的人性拷問成為其創作的主題,寫出那些走向“現代”的遺老遺少在金錢面前人性的喪失,是對現代都市中被金錢異化的人類的批判。她的故事里沒有“溫暖”,讓人感受更多的是人性惡的一面,即使是世間的親情也是冷淡的。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對自己的侄女就沒有一點親情可言,收留葛薇龍并非出于對她境遇的同情,更非親情,而只是把葛薇龍當作自己社交中所要投資的誘餌,“她對于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好在錢還沒過手。”③在姑媽的投資下,薇龍在這 “鬼氣森森的世界”里 “對這里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真正的成為她姑媽勾引男人的工具,從一個單純、自新的少女轉變為一個喪失人格的人。訂婚后,姑媽竟然開導喬琪“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而且建議他抓 “對方犯奸的證據”為離婚的理由,至此,因血緣而存在的親情關系完全毀滅,蕩然無存。

3、金錢對人性的異化

“現代主義作家懷疑物質財富的創造對人類的進步作用,認為物質文明有抑制人的生命的本體、扼殺人性甚至毀滅人類的危險,物質文明造成了人類精神的虛無感、威脅感和恐懼感。”④張愛玲通過自己筆下的人物反映了人性的異化,在金錢欲望與情感欲望的驅使下,生命的利己本能的體現,從而有了人性惡的一面。

小說 《花凋》中,曹七巧的一生都在這個金錢社會中掙扎著。為了生活,為了金錢,她甘愿侍候一個殘廢的男子,最終換取了一副沉重的金鎖,這金鎖毀滅了她的愛情,摧殘了她的精神,泯滅了她的人性,她的人生走向了 “沒有光的所在”。在這“沒有光的所在”里,曹七巧被金錢欲望操控,心理極度變態扭曲,她用倫常和欺詐扼殺了女兒的幸福,用婆婆的淫威折磨死了兩個兒媳,又用鴉片煙將兒子永遠捆在身邊。“三十年來她戴這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曹七巧是可恨的,但這可恨的背后更多的是可憐,她無力反抗社會生存現實和對黃金欲望的膨脹,所以也只能是 “射上臉去揉擦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

二、張愛玲小說現代性的藝術維度

張愛玲蒼涼的基調除了來自她敏感悲觀的天性外,還來自她現代性創作的手法。正是這份蒼涼感,將生活在現代社會里人性的復雜和人們對自我復蘇的渴求體現無余,從而啟示人們思考自身的存在價值。現代性更加注重人的主體性,注重人物內心的描寫,并通過最為平常的生活來體現最真實的人物,從而引起普遍的共鳴。張愛玲的小說里多關照的是普通的小人物,用獨具特色的意象和冷暖相對的色彩來反映他們內心的本真,用豐富的意向和新奇的語句把現代派的寫作發揮的淋漓盡致。

1、日常的現代性

張愛玲與大部分五四時期的作家不同,她沒有通過自己的筆來關注民族、社會和革命,而是更多的把目光投向了市民社會的日常生活,在《自己的文章》中她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影子”“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飛揚,人生只能是浮沫。”所以張愛玲的小說中寫的都是日常的民眾,是一些不徹底的人,通過寫小人物的煩惱,寫平常男女之間的小事來展現人生的荒謬。劉峰杰在 《想象張愛玲》中說道:“她的創作在充分肯定世俗生活的前提下,借助于日常生活本身的開放性,為日常生活打開了一個錯綜復雜的意義空間,這就使得她筆下的現實形象是豐滿的,各種場景的意義是豐富的,表現的形式也是多姿多彩的”,這樣的現代性是建立在對人性的尊重之上的,充分的體現了人自身的欲望。這種不脫離生活,世俗化、瑣碎化、民間化的現代性更能反映人性的廣袤。為奢華物質生活而出賣自己生存原則的葛薇龍,被金子鎖住身體和靈魂從而泯滅人性的曹七巧,愛上自己朋友妻子的虛偽而自私的佟振保,打著為了家庭的幌子而犧牲自己妹妹幸福的曼璐,有著戀父情節的許小寒,充滿自虐心理的聶傳慶……張愛玲正是通過筆下的這些小人物來體現這世間的蒼涼,人生的無望。

2、表現人物的內心真實

現代主義文學強調表現內心生活和心理真實,打破了傳統的思維模式,開始把目光從客觀物理世界轉向主觀心理世界。現代主義作家視客觀實體為非真實,認為心靈世界才是唯一真實的世界,作家應該把讀者領入人物的心理現實。張愛玲在面對錯綜復雜的現實生活時,所關注的不是如何進行巴爾扎克式的外在社會結構形態的展示,而是要力圖展示“本質的東西和藏在內部的靈魂”,追蹤心理世界背后的人性本質。

如《金鎖記》中有一段描寫曹七巧的內心活動的文字,寫的是分家后的某天,姜季澤跑來向她示愛時曹七巧的心理活動,“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這一段真實的表現了曹七巧復雜的內心活動:喜悅——惆悵——暴怒——怨恨,從而體現出主人公內心金錢欲望戰勝了情感欲望的內心真實,把人物的真實本性體現的淋漓盡致。

3、意象和色彩的運用

現代主義文學熱衷于藝術技巧的革新與實驗,對藝術形式和技巧進行大膽的革新和創造,常常用象征、隱喻、暗示等表現手法,對語言、圖畫、風格技巧等因素格外重視,他們追求著“有意味的形式”。張愛玲的作品正是運用豐富的意向,以及運用獨到的色彩來突破傳統,從而體現其現代派的創作手法。

蒼涼之感是張愛玲小說創作的獨到之處,而與之相應的是其筆下獨有的意象,小說中悲觀、虛無、荒涼之感,多次通過月亮這一意象體現,月亮成為張愛玲筆下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而月亮這一意象自古就透著悲涼的冷光,在她的文章里依舊如此。《金鎖記》 中開頭就描寫了月亮,“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讀者看到這一句,也跟著回憶三十年前的光景,再皎潔的月亮也都會透著一絲涼意。小說的結尾也用了月亮的意象,增加了小說的悲劇色彩。除了月亮這一主要意象外,張愛玲還運用其他很多意象,《茉莉香片》中“繡在屏風上的鳥”那種令人悲哀的象征意象,甚至“死還死在屏風上”徹底的人生絕望。還有把人和人隔離的“玻璃”,讓人老了十年的 “回文雕漆長鏡”等等這些獨具創意的意象,都是其塑造悲劇人生所必不可少的。

“現代派繪畫在色彩上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用冷暖歸納組合畫面的秩序,通過冷暖色的對比使畫面生動起來。”張愛玲是一個對色彩很敏感的人,她從小喜歡美術,所以在她的作品中,就多少的匯入了繪畫的因素,色彩的冷暖對比很是鮮明。如 《沉香屑——第一爐香》里“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圣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捅口大”這里紅與黑的搭配,讓人感到潛存的恐懼與不安。這樣的色彩用運還有很多,張愛玲通過用冷暖色彩來開拓了語言文字的表達空間,迎合人物心理,從而強烈的沖擊著讀者的心靈。正如張愛玲自己說的那樣 “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對于張愛玲的現代性,無論是從她作品的主題思想還是她作品的藝術特色,甚至還有更多的角度,都能以其獨特的方式明晰滲透出現代性的光芒,以及對現代社會人生的思考。“張愛玲的現代性是一種豐富的存在,他不是對人生的一種簡單的單向度的解釋,而是對人生的多向度的啟發,是發散性的,緊緊包裹著人生的,向人生作全方位的滲透。”張愛玲用蒼涼的筆調創作出了具有獨特魅力的文學佳作,并把五四以來就開始的中國文學的現代化推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度。可以說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上的一朵奇葩,她作品中的現代性成為文學史上一道獨特的景觀,在整個文壇熠熠生輝。

注釋:

①劉川鄂,李建軍.速度中國現當代文學大師與名家叢書——張愛玲卷[Z].北京:藍天出版社,2004:220.

②張愛玲.張愛玲語錄.張看 [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2:203.

③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1943年作品 [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124.

④鄭克魯.外國文學史(下)[Z].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117.

[1]郭春林.溫暖的物質生活——論張愛玲小說中的現代性體驗[M].2007.

[2]阿不.淺論張愛玲小說的悲劇色彩[M].2006.

[3]李霞.張愛玲與西方現代主義藝術[M].青島大學,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