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麗
(河西學院外國語學院,甘肅 張掖 734000)
19世紀的英國建立了資本主義制度,并率先完成了工業革命,先進的技術使英國成為當時的“世界工廠”。此時,許多中小資產階級由于無力競爭而破產,無產階級貧困交加的生活更令人觸目驚心,勞資矛盾迅速上升為社會的主要矛盾。人們發現人類自身的發展受制于社會環境,尤其是經濟關系。人們開始用冷靜客觀的眼光來看待他們的生活及各種社會關系,從而形成理智務實的社會心理。現實是文學作品的基礎,反映在文學上,人們不再滿足沉湎于主觀幻想、盲目追求浪漫的文學,而要求能夠如實反映生活現狀及其本質的、不以情感代替理智的文學。于是,現實主義小說代替了浪漫主義詩歌的主導地位,一批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登上歷史舞臺,《愛瑪》的作者簡·奧斯丁,《簡·愛》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名利場》的作者威廉·梅克比斯·薩克雷。在他們的作品中所塑造的簡·費爾法克斯、瑞貝卡·夏普、簡·愛,這些個性鮮明獨具魅力的家庭女教師形象至今仍廣為人們所喜愛。
小說中19世紀家庭女教師所面臨種種的困境:低廉的薪資、家庭教師職業的桎梏、情感的壓抑、婚姻和愛情的無奈;但她們又積極地為能夠改變其社會地位進行著不屈不撓的努力和抗爭。本文試圖通過探析簡·費爾法克斯、瑞貝卡、簡·愛這三位各具特色的家庭女教師來了解造成她們痛苦的原因及其復雜心態。
家庭女教師簡·愛、瑞貝卡、簡·費爾法克斯都是從孤兒出身開始了人生的漫漫歷程的。簡·愛是來自社會底層的貧寒的孤女,先是寄養在里得太太家,后被送進洛伍德寄宿學校;為了謀生,最后到桑菲爾德莊園當家庭教師。瑞貝卡是一個窮畫師與一個法國流浪舞女的女兒,父母死后,沒給她留下任何資產。這個孤女被送進平克頓女子學校,一面給低年級小孩教法語,一面學習,過著半教半學的生活。原為軍官的女兒,父親去世,家道中落的簡·費爾法克斯寄居在坎貝爾上校家中,從小就選擇了做一名家庭女教師這樣的人生道路。19世紀英國的家庭女教師多為軍官、教士的遺孤或遺孀,或者其他出身較好的人家但因非自身過失而必須工作糊口的女性。中產階級女子沒有丈夫或父兄的支持,同時又沒有一筆可觀的積蓄來維持生活,當一名家庭女教師就成了社會允許她謀生的唯一方式。
19世紀英國,普通家庭女教師的年薪在三十鎊左右,而且極不穩定,做完上家尋不著下家是很常見的現象。報酬低廉的根本原因是資本主義制度使婦女的勞動價值遭到持續貶低,而成年男子的工作價值得到尊崇和強調。當時,婦女的地位低下,她們沒有政治權力,沒有資產,只能依靠婚姻、依靠男人來生活。女子主要的職責被認為是持家、管理仆人、照顧家人的飲食起居和健康、養兒育女等等。因而,女子的社會作用“除了生兒育女之外,只是作為一個鮮活的證據來證實丈夫的社會地位”,那么職場女子的勞動價值也就理所當然地遭到貶低。新手教師的工資并不比女仆高很多;當她們的工資隨著時間有所增加時,和其他仆役不同,她們需要負擔服裝費和旅行費。這樣一來,她們往往只剩下零用錢和少量節余。除此以外,女教師的工作年限一般很短, 她們始終懸在貧困線的邊緣。雇主們偏好在二十五歲左右的女教師,由于女教師供給過大,許多人在四十歲前就必須離開另謀生路。到窮困潦倒的老年,很多曾受聘擔任家庭女教師的人最終住進了最便宜的房屋——精神病院。
家庭女教師長期被夾在底層社會和中產階級家庭的枷鎖中。她們的處境很尷尬,介乎淑女與奴仆之間:按出身和教養,她是一位淑女;按替人服務和索取報酬的性質,又和仆人相類。家庭女教師與其說她們是老師,不如說是“高級仆人”。雇主要求女家庭教師的工作相當繁雜,通常既要做幼兒的保育員,又要做大一點孩子的教員,教授語言、音樂、手工、針線等,除了腦力勞動之外,更多的是體力活。和保姆一樣,家庭女教師是母親的替代品、價值觀的規范和行為模范。理論上看,女教師受到平等對待:擁有獨立的臥室,被稱為“小姐”保姆,女教師可以直接叫孩子的名字。但女教師的社會地位是邊緣的,因為她既不是家人也不是仆役。她們和孩子而不是大人一起進餐,雖然在晚餐后被邀請加入家庭聚會,但女教師們總感覺自己是多余的;婦女視家庭女教師為威脅。因為地位的不平等,在女教師和男士們之間也很難有什么禮貌、吸引甚至愛情可言。由于相對較高的教育和地位,女教師也很難融入仆人群體。這種尷尬的社會處境給家庭教師帶來巨大的精神壓力。
“簡·費爾法克斯優雅大方得很,真可以說是優雅得令人刮目相看了,而愛瑪自己最最看重的恰恰就是優雅”(奧斯丁,2005:138)。用奈特利的話說,“她(簡·費爾費克斯)的感情是強烈的,性情也好,很能寬容、忍耐、自制”。由此可見,簡完全符合當時大家閨秀的審美判斷和道德標準:個子高挑,身段勻稱,五官秀麗,膚色白凈;有良好的教養、謹慎的性格,談吐得體,多才多藝;能夠忍耐自己、順從別人;對那些觸犯了她們或者她們不喜歡的人,她們也能大方得體地與之融洽相處。可以說,簡·費爾法克斯是典型的淑女閨秀。可惜,這樣一個理想的淑女(lady)卻沒有當淑女的命。她的人生道路另有一番安排,“上校打算把簡培養成一名教師”(奧斯丁,2005:137)。這里是“上校打算”,寄人籬下的她沒有“自己打算”的可能,只有被動接受的命運。對于這個職業規劃,簡很不滿意,而“她懷著見習修女般的虔誠,決定在二十一歲上完成獻身的大業,同時放棄所有的人生歡樂、所有的禮尚往來,不求與人平等相待,不求寧靜與希望,甘愿永久從事懺悔與苦修”(奧斯丁,2005:138)。這是小說中簡·費爾法克斯對家庭女教師這一職業的態度,雖然簡·費爾法克斯從未真正從事家庭女教師的行業,從未親嘗其中的甘苦,但是作為家庭教師要面臨的尷尬的社會處境給她的身心帶來了恐懼和擔憂。小說中的簡·費爾法克斯不是一個完美的形象,隱藏自己的想法,在理應作出公正判斷的時候仍保留自己的意見,在登威爾游園時,簡·菲爾費克斯目睹了自己的未婚夫向愛瑪獻殷勤,而她作出來的反應卻讓人驚訝,她把未婚夫弗蘭克·邱吉爾和伍德豪斯小姐在一起過分地調情這件事當成日常見聞寫信寄到愛爾蘭的坎貝爾上校一家那里去了。小說對這種性格特征暗含貶抑,她表現出來的客觀態度簡直到了冷漠的程度,這種態度顯然是不合適、不正確的。但是,這正是簡·費爾法克斯對于家庭教師職業恐懼的又一印證,她期待,也利用婚姻來擺脫做家庭教師的宿命。簡·費爾法克斯的態度和命運反映了19世紀的女性處于依附地位并習慣于依附的事實,展現了一個女性群體對就業的社會集體意識和由此帶來的緊張心理。
出身貧寒的孤女瑞貝卡,聰明伶俐,在學校半工半讀,她本來也想通過刻苦學習,通過自己的努力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從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但是現實使她清醒地認識到,當一名家庭女教師是無法改變她命運走向的。貧窮的瑞貝卡想要過上富裕的生活,最切實可行的途徑就是嫁個有錢的男人。但在那個時代的英國,婚姻講究“門當戶對”。瑞貝卡這個孤兒,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單身貴族的未婚妻。所以瑞貝卡利用她的長相和魅力去接近任何她認為合適的紳士,借助于他們逐步地實現著自己人生夢想——進入上流社會的名利場。薩克雷描繪她:不安分守己、自私自利、沒有仁愛、對家庭沒有責任。雖然她為達到自己的目標使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是這一切都是貧窮所迫。正如她所言:“我想如果我有五千鎊一年的進款,我也會做正經女人。到那時我就成天在孩子屋里磨蹭,數數墻上一共結了幾個杏兒,在花房里澆澆花,在石榴紅里面撿撿枯葉子”(薩克雷,1978:138)。男性文化要求女性服從她的從屬性社會地位和性別角色,瑞貝卡不肯以愛和犧牲去營造幸福的家庭,對社會有較強的挑戰性。面對現實的困境,她越過了階級和貧窮的障礙,擺脫了女教師身份所帶來的孤立和孤獨,從負面象征了19世紀家庭女教師對社會不公和排斥的抗爭。但是,現實奮斗的殘酷性使瑞貝卡所有的爭斗和欲望都始終籠罩在名利場本質上虛偽和荒誕的陰影里,并最終被腐朽虛榮的上層社會所吞噬。
簡·愛不像費爾法克斯,擔心從富貴跌入窮苦,對前途懷有強烈的恐懼;也不像瑞貝卡為了成功,近乎殘忍地利用周圍人的地位、財富、欲望、虛榮,甚至是善意的幫助和同情。簡·愛形象一改文學中女性總是扮演的依附于男性的角色,她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追求新型的愛情和婚姻。簡·愛一直都在追求人格獨立和尊嚴,對生活、對愛情都采取了男女平等、積極進取態度。她認為女人也跟男人有一樣的感受,她們也跟她們的兄弟們一樣要發揮她們的作用,要求社會給予她們用武之地。她說:
要是她們那些較占便宜的同類們,說她們應該局限于做做布丁,織織襪子,彈彈鋼琴,繡繡錢包,那未免太見識短淺了。要是她們想超出習俗認為女性所必需的范圍,去做更多的事,學更多的東西,那么為此譴責她們或者嘲笑她們,也未免太沒頭腦了。(勃朗特,2002:87)
在答應嫁給羅切斯特之后,還是提出:“我要繼續做阿黛勒的家庭教師, 用這個來掙得我的膳宿費和外加1年30鎊……你什么也不要給我”(勃朗特,2002:291)。簡·愛渴望的是愛,支撐她的自信心和獨立意志的卻是職業。只有職業才是使她保持經濟上的獨立,不依賴于他人的唯一途徑。19世紀的英國仍然是一個典型男尊女卑的社會,簡·愛宣揚的平等要跨越財產、身份和社會地位,性別的不平等,簡·愛對自身作為人的價值的體驗和醒悟是超越時代的。在愛情方面,簡·愛一反傳統女性被傾慕和被保護的地位;不看重門第和財產,只追求人格平等和心靈契合。當她與羅徹斯特相愛,后者做出要娶美貌富有的英格拉姆小姐的樣子時,簡·愛怒斥羅徹斯特對她感情的傷害,明確宣稱,“我與你是同樣的人”維護自身平等的權力。當她得知羅徹斯特的妻子仍活著時,她面臨著這樣的選擇:要么與羅徹斯特重婚或充當他的情婦,成為一種附庸,得不到平等的地位;要么保持自己獨立自尊的地位,離開莊園。她毅然選擇離開莊園,維護了女性的尊嚴。從中我們能夠聽到女作家的聲音:女人不僅在世俗生活中,同時也應在精神領域中獲得與男子平等的地位。
小說中,夏洛蒂為簡·愛所設想的出路,也不外乎理想化的家庭和愛情。也就是說,這個時期的女子若要實現自我的價值,除了婚姻別無選擇。這樣一種安排,是作家與主流意識形態之間既抗爭又依賴的復雜關系的反映,也透露出19世紀英國的中產階級女子通過求職獲取獨立的艱難。《簡·愛》是矛盾的,作家也是矛盾的。勃朗特力求在女性經驗的兩難境地中,在既存的社會體制中,為女主人公尋求一種平衡與心靈的和諧,既讓她保持獨立的自我,又不否認女性的傳統需求,有時甚至讓她扮演在女性主義者眼里極為傳統的角色。這樣一來,小說作者與她的女主人公便不斷地在矛盾中掙扎,作品也不時陷入一種看似自相矛盾的境地。然而正是這種對矛盾的坦白剖析,以及主人公不懈的努力和掙扎,使小說中矛盾的展現讓人更明白地看到,并去思考女性的真正需求。即使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作品中探討的問題仍顯真實。作者的困惑和不安也是今天大多數女性必須經歷的。簡·愛鮮明的人物性格的典型塑造,反映了婦女擺脫壓迫和歧視,要求平等和自由的強烈愿望和追求,在英國文學史上是首創,有其深遠的歷史意義,對于后人又有超時空的現實意義,是新時代女性推崇的偶像。
造成三位女主人公痛苦的客觀因素有:女子地位低下,勞動價值遭到貶低,家庭女教師的尷尬的社會處境。這些下層中產階級女子在窘迫、無奈的現實中抗爭著,她們有意識地爭取自己的經濟或精神的獨立和社會的平等地位,盡管她們最終還是屈從于更大的社會環境,但這種積極的態度和行動逐漸引起了社會的注意,使得女性在愛情、婚姻、職業、教育等方面的訴求開始為人們所關注,并由此揭開了19世紀下半葉女性追求平等權利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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