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的腳步

顧伯沖 朱葉

鄉村古鎮，逐年在減少，這是不爭的事實。至于每年減少的概率有多大，減少的速度有多快，目前尚沒有一個權威的說法。

誠哉斯言，世上的山川人事，要想成為“永恒”和“不朽”，只是人們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意愿，慢慢地變老，慢慢地消失，才是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因為，時間，無論是對人還是對物，都是最公平的，一種神秘、神圣的秩序存在于宇宙之中，誰想與秩序較勁，與時間來個“賽跑”，最終都會給時間撂在半路上。

放慢人生的腳步，能夠做到但畢竟有限；放慢一個作為當地物質文化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綜合體的鄉村古鎮的生命腳步，重放昔日的異彩，給力于今天的繁榮與發展，同樣能夠做到而且大有可為。

在我們的家鄉，長江入海口北側的江海平原上，有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古鎮，叫做匯通鎮，她的興衰變遷使我們升華了如是的認識。

匯通鎮，自然不可與周莊、同里、西塘、烏鎮江南四大名鎮比肩媲美，但在這個長江沖積形成又經幾次坍塌，人文歷史并不很長的江海平原上，她還是稱得上是“老資格”的。

前些日子，當我們冒著酷暑又一次站立在家鄉匯通古鎮那條由青石板與鵝卵石鋪成的且被磨得锃亮的小街上，仿佛覺得自己是個坐標，這里的不遠處便是滔滔江水與浩瀚黃海的接吻點；同時，又覺得此刻自己隱約地站在時間的茬口，這座讓多少代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引以為豪、多少走出這里的游子時常夢牽魂繞的古鎮，今天就像一個老態龍鐘的老人，正在人們無奈的目光中漸行漸遠。

從鎮名上看，匯通鎮，含有“融會貫通”之意。這個讀來令人通暢而又賦予詩意的鎮名，與其說是先輩們的美好心愿，不如說是大自然的恩賜。早在300多年前，這里再次由海成陸的初期，由于長江沖積的沙泥的不規則運動，使綜橫交錯、大大小小的溝河鑲嵌在這塊大地上，船自然成了人們的日常交通工具。這里位于水路樞紐上，不斷有南來北往的船只靠岸停息，一些農民和商販拿著行船者的必需品或時令果蔬隨行就市，開始出現了小集鎮的雛形。到了清乾隆年間，當時的海門直隸廳在這兒組織開挖了一條最大的南北走向的主河道，既是水運的主航道，又兼排水泄洪的功能，四周的水系都匯入這條河流。匯通鎮，是這條河道上唯一的穿街而過的集鎮，故而由此得名。當年蘇中重鎮掘港、金沙、余西、袁灶一帶的很多老百姓都是通過匯通河南下，到上海、蘇州等地或探親訪友，或謀生創業。

河道，是匯通鎮的命脈，船帆則是匯通鎮的希冀。匯通河貫通南北，與之相銜接的兩側還有幾條橫河筆直地伸向遠方，形成了一個“豐”字形狀。當年，沿河而建的街道上，各地來的客商在此落戶，飯店、茶館、客棧、中藥店、京南貨店、京廣貨店、染布店、米行、典當等店鋪鱗次櫛比。屋檐上，整齊的瓦當鐫刻著古鎮人家的滿心歡喜和心中祈愿：風調雨順、龍鳳呈祥、福壽安康……不僅如此，河面上還由密集而粗壯的木樁撐起了一排白墻灰瓦的河房。風和日麗，河房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若隱若現，一個寫意的鄉村水鎮渾然天成。隨著集鎮規模的不斷擴大，原有的商戶集資在匯通河上架起了一座大木橋，橋的兩邊豎有護欄，欄桿中央書刻“匯津橋”三字。從橋名上而知，橋的兩頭，是匯通鎮最為繁華的地方了。咸豐三年（1853年）春天，太平天國起義軍兵臨南京城下，為了逃避戰亂，許多江南商人、地主和鄉紳等帶著家小、帶著銀兩，紛紛來到蘇北投親求生，有的直接在當地置地購房，重操買賣舊業。一時間，匯通鎮的人氣驟然興旺了很多，成為了海門西部地區的商貿、交通、文化的中心。據說，每天早市高潮，十里開外，都能聽到這里鼎沸的人聲。

當年的匯通河，河水清澈見底，魚肥蟹壯，兩岸遍植的楊樹、柳樹、桑樹、樸樹等各種樹木婀娜多姿，行船經過，蘆葦搖曳，清香四溢，還能見到緊靠河邊的一片片碧綠的翠竹林。岸上灰磚砌就的矮墻，墻脊上爬滿的絲瓜、南瓜秧，瓜秧上盛開的黃花，花蕊中盤桓著蜜蜂，抓一把清心的空氣，里面有聲、有味、有色。古鎮，集鎮的喧嚷與鄉野的淡定交織在一起，人文歷史與自然景觀和諧交融、相得益彰，真是別有一番情趣！

隨著匯通鎮人流量大了，有錢人多了，僧侶道士們大概也看到了這是一個弘法或者謀生的好地方，便在匯通河的西側建了一座東岳廟。據老人們口口相傳，第一任住持名叫哲齊和尚，來自何方不得而知，之后又有龍泉、清泉、惠明等和尚相繼接替住持該廟。東岳廟有廟房三排，共計房屋十三間，正殿供奉東岳大帝的木雕立體像，兩邊伴有關帝、王靈官、財神、送子觀音等泥塑立體像，一度香火很旺。1916年以后，受洋務運動的影響，東岳廟騰出部分房屋，辦了一個“匯通鎮初級小學”，現代科學文明在這里泛起了曙光。從此，商讀文化在這里漸成風尚，一個小鎮竟走出了近百名大學生和數十名教師。

流連古鎮，緊鎖的排門以及歷經風雨洗禮的斑駁墻身，仍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震懾。到了抗日戰爭時期，這兒由于位置特殊，成為新四軍、日寇和偽軍拉鋸的一個中心地帶，各種民間組織、幫派勢力、三教九流隨之也在這里登場表現。小時候，常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托著腮幫聽老人講起這里發生的一切，既有英雄壯舉，也有風流軼事，更多的是市井傳奇。由于時隔較長，大多故事已經沒有印象了，唯有新四軍巧除一個陸姓的強盜的事兒至今還比較清晰，因為那個“江河大盜”曾住在我宅的鄰近。當時聽后，不覺一身冷汗，曾連續幾夜在噩夢中驚醒。后來，隨著海門全境的解放，匯通鎮成為區公所的所在地，曾領導和管轄過3個鄉。五十年代土地改革、抗美援朝運動中，小街上穿梭往來的人群中，驟然增加了許多身著干部服和列寧裝的男男女女。

歷史總是裹挾著時代的浪潮洶涌而來而又激蕩而去。匯通古鎮，在這浪潮中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蘊含著祖先的喜樂，飽蘸著數百年的云煙。

匯通古鎮因水運興而興、因水運衰而衰。隨著航河的改道和交通方式的劇變，致使過去繁華一時的匯通鎮開始慢慢地冷清了。這種交通上的劣勢，使古鎮既難以吸引外面的客商進來，也難以吸引現代城市文明的輸入。不過，居住在這里的人們陷入了無奈的暗戀，不甘愿這樣沉寂下去，還守望著往日的那份繁華與榮光，留住古鎮匆匆的腳步。較長一段時間里，小鎮深處，流水猶在，小橋猶在，泊在岸邊的船只猶在，鱗次櫛比的河房猶在。街頭上，招攬顧客的幌子依然古樸，掛在檐角的燈籠依然醒目。這里不僅完好地保留下了古石板路、傳統民居、古井等大量原汁原味的傳統建筑，還保留下了各類民風民俗、傳統節日、民間信仰、傳統技藝等非物質文化遺產，保持著繁華時的那番心態。夏秋兩季，每當夜幕還未降臨，成群的孩子用木桶一桶桶地吊起河水，將匯通橋的橋面沖洗一新，擺好椅凳，以便讓大人們晚上聚集一起，談天說地、吹拉彈唱。歡樂的小孩嬉戲在月華如水的小街幽巷，四處飛竄、一閃一閃的螢火蟲，成為了他們不時抬眼追望和躍躍欲試的動機。此時，橋上有深藍的夜空，綴著銀色的星星；橋下有潺潺的流水，正和著跳動的音符。每當一場神侃或自娛自樂的節目剛剛結束，匯通橋的情景正應了“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的詩境。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故事，歲月里古鎮的那些歌聲、那些故事，串聯著許多或快樂、或揪心的日子，生命在自己的世界里輕唱、傳遞。許多年過去了，這些歌曲與故事依然時常在古鎮人心底里回旋，流淌著不老的情懷。

上世紀六十年代后，匯通鎮的部分建筑遭到破壞，在“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的風潮中，一些傳統的工藝作為資本主義的尾巴被割掉了，老字號的店鋪紛紛被迫打烊關門，珍貴的文物大多不復存在，現在能看到的僅僅是很少一部分。再后來，市場經濟的春風徐徐吹來，古鎮原住民的逐步流失，帶來的不只是物質遺產的消失，飲食、風俗、手工藝品等非物質遺產同樣受到威脅。一座歷史古鎮就此開始衰落了，令人扼腕。驀然回首，眼前的一切只能喚起美好的回憶，熱熱鬧鬧的過去成為了一種夢境。

從匯通鎮的變遷，聯想到前些年舊城改造的熱潮中一條條老街“舊貌換新顏”，聯想到時下許多地方在一輪輪“大躍進”式的開發中，一座座千年古城、一個個特色古鎮從此躺在歷史的教科書里呻吟著，成為人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時，不禁地為那些出名或不出名的鄉村古鎮的命運擔憂了起來！

還好，匯通古鎮的小街還在，窄而長，幽幽地黑，仿佛能通向時間的深處。她訴說著歷久彌新的故事，詮釋著自己的性格和靈魂。當我們面對現實訴說的時候，古鎮總是默默地站在我們的身后，以其深厚的蘊藏，成為我們認知與創造的參照，時時提醒著我們自己，讓我們知道自己站在什么位置，要走向哪個目標，知道今天的創造與意義之所在。

是啊，鄉村古鎮既有深厚的歷史積淀和人文內涵，又有優美和諧的自然生態，是當地民間藝術的搖籃，也是東方聚居文化的一個瑰寶。 古鎮的一磚一瓦一枝一葉，都浸透著每個曾在這里無論是笑過還是哭過的人的難以釋懷的悠久回聲，凝聚著一個民族回歸自我的精神寄托。

當我在電腦上收尾此文之際，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家鄉的朋友告訴我們，古鎮所在的工業園區正面臨著又一輪的區劃調整，新的“藍圖”正在描繪之中。這是好消息啊！真希望在新一輪的開發“藍圖”里，她凸顯的不僅是土地價值，其實，她的歷史功能、文化功能、建筑功能才是最重要的。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告訴我們：人類前行的歷史就是文化史、文明史。有人說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其最終意義不是地域的，而是文化的。

古鎮啊，在充滿著和諧氛圍的社會環境里，但愿你以特有的功能，觸動和喚醒開發者的歷史良心，讓你由此放慢漸行漸遠的腳步，而不是拔腳向終點發起沖刺。

相信，這不是我們詩意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