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紅樓夢》的時空敘事藝術

魯彩蘋　王忠祿

摘 要：從本質上講，小說就是敘事的藝術。無論人物、事件怎樣變化，他們賴以存在的環境都有兩個方面的內涵：時間和空間。只有時間和空間統一，才能構建起完整的小說敘事框架。曹雪芹比較徹底地突破了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單線結構的敘事方式，采取了各種線索齊頭并進、交相連結又互相制約的網狀結構。在《紅樓夢》的敘事空間中，神話世界和現實世界并存，寫意世界與寫實世界共生，經驗世界和外部世界呼應，構成了一個立體、交叉、重疊的宏大的空間敘事結構。同時《紅樓夢》模糊了線性時間敘述的共時性敘事和成熟多變的預敘敘事形式，和他構建的多重空間共生共存，并賦予了這些空間系統不同的寓意和象征?！都t樓夢》立體豐富、錯疊多變的敘事時空既豐富了小說的內涵和意蘊，又拓展了作品的敘事張力和審美效果。

關鍵詞：《紅樓夢》 敘事 多重空間 共時性敘事 預敘

小說是一種以塑造人物為中心，通過描述完整的故事情節和具體的生活環境，形象、深刻、多方位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敘事性文學體裁。在本質上，小說是敘事的藝術。敘述的水平和敘述的效果直接關系到小說作品的可讀性和藝術價值。

雖然小說事件是來源于現實生活的事件，但小說的故事和一般意義上的故事是有很大區別的。小說的故事會有虛構的成分，但是這種虛構、臆造由于作者充分發揮了想象，并進行了巧妙的組織，讀者會覺得比現實生活中的事件還要真實可信。當然，發揮想象構思故事絕對不是毫無根據地胡思亂想、胡編瞎造，而是以現實生活中的矛盾沖突作為構成作品情節的基礎，從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和形形色色的生活事件中，選取最能展示人物性格的事件，經過提煉、加工改造，構成富有表現力的情節。因此，在小說創作中，作家須重建藝術時空，改造生活事件的空間呈現形態。這個重建和改造，目的是顯示作品特定的意味和作家主體的主觀情態。

一、《紅樓夢》的多重空間及空間隱喻

《紅樓夢》作為一部融寫實與寫意、現實與神話、詩情與哲理于一爐的偉大小說，其敘事的時空建構，既深深扎根于現實世界，又大膽超越了具體現實；既以經驗世界與外部世界為基礎，又延伸到超驗世界、夢幻世界與心理世界。這種獨特的敘事風格，是寫實與詩化的完美融合，既顯示了生活的原生態又充滿詩意朦朧的神秘感，既是高度的寫實又充滿了理想的光彩，既是悲涼慷慨的挽歌又充滿青春的激情。它徹底地擺脫了傳統通俗小說那種或才子佳人，或蒙冤與復仇，或落難書生與風塵女子聚散，或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等一列固定而簡單的敘事模式和套路，顯示出高雅的詩人小說的特征，成為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精品。

曹雪芹比較徹底地突破了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單線結構的方式，采取了各種線索齊頭并進、交相連結又互相制約的網狀結構。青埂峰下的頑石由一僧一道攜入紅塵，經歷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又由一僧一道攜回青埂峰下，這在全書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契合天地循環的圓形的結構。在神話世界的統攝之下，以大觀園這個理想世界為舞臺，以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為主要線索，展現了賈府及整個封建社會這個現實世界由盛而衰的沒落過程。從愛情、婚姻悲劇來看，賈府是這個悲劇產生的典型環境；從賈府的盛衰方面看，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思想、文化等一系列體制促進了封建叛逆者的產生和他們愛情的滋生。同時，在大觀園這樣一個理想空間中，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等這些環境的構建，既是《紅樓夢》中人物活動的場所，作者展開小說敘述的物理空間，又是小說通過生活現象展開人物形象塑造，抒寫作者敘述意圖的理想空間。同時，江南的甄家和金陵的賈家又遙相呼應，構建起了一個以賈寶玉為敘述主人公的經驗世界和外部世界。就這樣，在《紅樓夢》中，神話世界和現實世界并存，寫意世界與寫實世界共生，經驗世界和外部世界呼應，形成了一個立體、交叉、重疊宏大的空間敘事結構。

《紅樓夢》中豐富而立體的多種空間，不光為小說增加了錯疊的敘述美，更為豐富小說的內涵提供了深廣的寓意。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的講演中提道：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創造了兩個基本點鮮明而對立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我想分別叫他們“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中，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種不同的象征，告訴我們這兩個世界的分別何在，譬如說，“清”與“濁”， “情”與“淫”，“假”與“真”，以及風月寶鑒的反面與正面。我們可以說，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最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于抓住了作者的創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

的確，從宏觀上看，從西方極樂世界的靈河之畔、大荒山無稽涯、太虛幻境，到現實世界的大觀園，這一組空間是《紅樓夢》中的“烏托邦世界”，它和以賈府為代表的“現實的世界”共生共存，構建起一個對立而統一的敘事空間。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里，把大觀園的興衰概括為“一個理想世界的興起與幻滅”，認為曹雪芹創造大觀園世界的宗旨是要揭示理想建筑于原本骯臟的現實世界之上，顯示出潔凈與美好，但最終仍然不可避免地崩潰破滅，回歸于無盡的現實骯臟之中，也就是“干凈從骯臟中來，又無可奈何地回到骯臟中去的悲憫與惋惜”。理想世界的興起與幻滅，在作品中是以空間的更替為標志的，這標志就是大觀園從建成到賈寶玉和眾姊妹入住再到諸芳風流云散去。這里空間的更迭，是小說中一個總綱——由盛入衰，由色入空——的整體性隱喻。{1}

在《紅樓夢》上述敘事空間的整體隱喻下，具體的空間隱喻比比皆是。比如太虛幻境，一個象征著平等自由的理想境界，但實際上它說的卻是人之情境。離恨，灌愁，放春，遣香，警幻，癡夢，鐘情，引愁，度恨，全都是人的感情經歷。自由的幻境和現實的濁世相對照，曹雪芹正是用“千紅一窟”、“萬艷同杯”這極度香艷、奢華的詞藻描畫出了一個極度凄涼、悲辛的世界。所謂的太虛幻境也就是作者歷盡滄桑后看到的現實世界，幻境即真實。大觀園中的建筑和景致，不光是紅樓人物活動的舞臺，更隱喻著人物的性格、志趣，甚至未來的命運走向。大觀園中最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的院落，是西方靈河岸上赤霞宮神瑛侍者在凡間投胎的“花柳繁華之地，富貴溫柔之鄉”。怡紅院的陳設展現了賈寶玉在賈府的尊崇地位，更隱喻了繁華過后寶玉只能“遺紅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片翠竹環繞”的是林黛玉的住所，翠竹“竿竿青欲滴”，修長、苗條，與林黛玉纖巧婀娜的身段有不二的風致；竹不與群芳為伍，與林黛玉清高孤傲的性格相契合；竹秋斗風霜，冬傲冰雪，與黛玉的叛逆性格又十分投合。而“斑竹一枝千滴淚”，竹又映襯著號稱“瀟湘妃子”的林黛玉對愛情的執著與以淚洗面的悲劇命運。和黛玉的瀟湘館相同，寶釵的蘅蕪苑的陳設也非常簡樸，卻另有一番光景。其院中奇草仙藤不光異香撲鼻，還穿石繞檐，努力向上生長，象征著寶釵“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理想；“蘅芷清芬”正是她恪守人情禮教，處處體現自我修為的隱喻。而“雪洞一般”的臥室，寒氣襲人，讓寶釵雖香卻“冷”。

由以上關于《紅樓夢》的多重空間及其隱喻的論述，我們不難發現小說是作家心靈和語言的外化，它表現了作家對生活事件因果關系的認識與理解?，F實生活中的事件的存在形態是立體的、無序的，它和自然界、社會生活界的無數人、事、境發生著千絲萬縷、錯綜復雜的聯系。但無論人物、事件怎樣變化，他們賴以存在的環境都有兩個方面的內涵：時間和空間。世界上不存在沒有時間的空間，也不存在沒有空間的時間。只有時間和空間的統一，才能構建起完整的小說敘事框架。

二、《紅樓夢》多變的敘事時間藝術

敘寫中的時間如何安排是個技巧問題，伊麗莎白·鮑溫在她的《小說家的技巧》一書中就指出：“時間是小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瓡r間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的重要的地位。”傳統小說大多是通過敘述主體對原本混亂的時空加以邏輯控制，時間的延續被注入目的性，空間的組織被賦予統一性，使作品各個敘述單元指向一個中心方向。這種連貫的時空形態以時間的一維性和空間的單一性為基本單位，故事從頭至尾依次道來。而《紅樓夢》卻打破了這種一維性的敘事時間。王蒙就此曾指出：

在《紅樓夢》中，確定的時間與不確定的時間，明晰的時間與模糊的時間，瞬間與永恒，過去、現在與未來，實在的時間與消亡了的時間，這些因素是這樣難解難分地共生在一起，纏繞在一起，躁動在一起?！都t樓夢》的閱讀幾乎給了讀者以可能的對于時間的全部感受與全部解釋。{2}

（一）共時性敘述

對事件的發生和發展，打破時空的先后順序，以適應自己寫作的需要而展開故事情節，深入到作品中人物的內心深處，人物的思想、言行無不納入作者的視野，進而提出問題，引起人們的深思，這種敘述方式我們稱之為共時性敘述。研究《紅樓夢》的共時性敘述，先對《紅樓夢》的相關敘事時間做一個梳理。

《紅樓夢》的歷史背景時間：從清王朝入主中原開始，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前半朝。

《紅樓夢》的人生背景時間：曹雪芹的一生。

《紅樓夢》“現實的世界”的背景時間：宏觀上看，曹雪芹稱“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若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3}可謂全無“朝代年紀，地域邦國”。{4}微觀時間可參照寶、黛、釵等主要敘述對象，主要從七八歲到十四五歲。

《紅樓夢》“烏托邦的世界”的背景時間：賈寶玉是“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5}中被棄之不用的那一塊，因而其經歷的時間幾乎等同于永恒。

這些時間在敘事過程中枝蔓、交叉、錯綜、復雜化，和《紅樓夢》的多重敘事空間相互依存，構建起了《紅樓夢》龐大、錯綜、迷離的敘事時空。

其次，在具體時間上，《紅樓夢》的敘述也模糊不清，小說家慣用說書人的口吻，時間被籠統地交代為“次日”、“這年”、“臘月春回”等。對人物年齡的交代也極為混亂，有時候還前后、彼此矛盾，這一切都給《紅樓夢》的時間蒙上了極為神秘的面紗。這樣處理的結果使《紅樓夢》的故事在線性的敘事年表上找不到著落。事實上，籠統化的時間設置，正是為了給讀者一種亦幻亦真的心理圖式，正如作者在第五回所言：“假作真時真亦假”，錯疊的小說敘事時間不光展現了現實世界的面貌，更使小說有了更為強大的敘事張力和更為豐富的審美效果。

（二）預敘

預敘敘事源自史傳，《左傳》中有此寫法?！度龂狙萘x》第一次把這種敘事手法引入長篇白話小說。所謂預敘，就是事先講述或者提及以后事件的敘述活動。吳建勤在《中國古典小說的預敘敘事》一文中，把古典小說的預敘形式分為五種：1. 利用算命、卜卦、偈語等形式來表現預敘。2. 利用夢境的形式來表現預敘。3. 利用篇首、篇中的詩詞形式來表現預敘。4. 用故事性的概括的形式來表現預敘。5. 以判詞、曲詞、燈謎、酒令等形式來表現預敘。{6}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將上述預敘敘事技巧運用得出神入化，從而有效地拓展了小說的敘事時空和情節張力。

首先，《紅樓夢》中開篇便以頑石和絳珠仙草澆灌、還淚的神話故事影射了整篇小說的情節，可謂是全篇的大預敘。從這里開始我們便意識到寶、黛的愛情只應天上有，人間是不能相守了。同時這則神話給小說蒙上了迷離隱晦的神秘色彩。然后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談紅樓夢”中，通篇運用了暗示性預敘，以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的判詞，聽到十二支《紅樓夢曲》為線索，將小說中的幾位主要人物和賈家的命運及結局作了一次整體性的預敘。如晴雯的判詞：“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睆念A敘的角度來看，“壽夭多因誹謗生”明顯地預示著晴雯終難逃脫毀滅的命運，且是因“風流靈巧”而遭人誹謗。判詞之外，又有十二支《紅樓夢曲》，其內容與判詞基本一致而又更為具體，因此成為探求人物結局與有關情節的重要依據。譬如從《終身誤》一曲可知，寶玉與寶釵完婚后仍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從而導致寶釵婚姻的悲劇。

第十三回秦可卿臨終時托夢給王熙鳳也是一段成功的預敘。她明確告訴鳳姐“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的道理，預示賈家有朝一日會“樂極生悲”。接著她又向鳳姐透露，近期在賈府將要降臨一件大喜事，只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最后她又贈鳳姐兩句話：“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對全書的結局作了預示。而所有這些虛虛實實的暗示都和后面的情節一一呼應。

《紅樓夢》中還經常以酒令作為預敘的形式，這也是以往小說中所少見的。如第二十八回蔣玉菡酒令的后兩句是：“女兒喜，燈花并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弊詈竽畹脑娋涫恰盎庖u人知晝暖”。通過這個酒令我們有理由假設蔣玉菡和襲人可能會結為一對恩愛夫妻。事實上，很多續本的結局也真是這樣安排的。燈謎作為預敘的形式在《紅樓夢》中尚屬首創，這些燈謎不僅刻畫了人物的性格，更重要的是具有預敘功能，暗示人物的命運及其結局。如賈母的謎語“猴子身輕站樹梢”，脂硯齋早已指出是寓“樹倒猢猻散”之意。這不僅與賈母一家之長的身份相吻合，而且由賈母說出，其預敘之意更易引起人們的深思，以致賈政愈思愈覺不祥，大有悲戚之狀。這也更明確了其預敘的功能。

另外，中國古典詩歌特有的意向性、隱喻性、模糊性及多義性，使得古典小說中以詩詞形式表現預敘成為預敘的一種重要手段，至《紅樓夢》可謂登峰造極。書中各個人物的吟詩賦詞不但符合各個人物的性格，而且暗示了人物的命運。黛玉在她的《葬花吟》一詞中便以落花自喻，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自然，關于黛玉悲劇命運的猜測便會縈繞于讀者的心頭。這種以詩句預敘的敘事形式為小說籠上了夢幻般的色彩，在亦幻亦真、真真假假的開放的敘事時空的召喚下，《紅樓夢》給讀者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閱讀興趣的審美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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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萬嬋：《〈紅樓夢〉的敘述空間形式》，湖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14頁。

② 王蒙：《時間是多重的嗎？》，《紅樓啟示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版，第304—305頁。

③④⑤ 曹雪芹：《紅樓夢》，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2頁，第2頁，第1頁。

⑥ 吳建勤：《中國古典小說的預敘敘事》，《江淮論壇》2004年第6期，第135—1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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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魯彩蘋，文學碩士，蘭州城市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紅樓夢》研究、漢語寫作；王忠祿，文學博士，蘭州城市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