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玩語言：寫好作文的門徑

毛榮富

一

賞玩，即欣賞玩味。世間有許多可以賞玩的東西，比如文物古董、書畫作品、山水風物、花鳥寵物等，還有一樣可以賞玩的東西，卻容易被人們忽略，那就是語言文字。

我覺得，美要用美來喚起。沒有審美引導的語文課無法激起學生對語文的喜愛。學生的心靈要用美好的東西來滋潤。時常賞玩語言，就能感受到語言的美，這時的閱讀才會有趣味，寫作才會講究語言，追求語言的美。而當學生對語言有所追求之時，也就步入了寫好作文的門徑。

我也是從教學實踐中體悟到這一點的。一次我在課上給學生講了下面兩則故事。

——碧螺春茶原是一種野茶，生長于太湖東山的碧螺峰石壁。有一年，野茶長得特別茂盛，采下的茶葉竹簍里裝不下，采茶人就把多余的茶葉放入懷里。誰知茶葉沾著熱氣，透出陣陣異香。“這茶葉的香味嚇煞人！”人們嚷了起來。從此，這種野茶就被叫作“嚇煞人香”。到了明代，本就是東山陸巷人的宰相王鰲，覺得此名不雅，就根據它原產于碧螺峰，以及古代常用“春”字來代稱茶的習慣，將其改名為“碧螺春”。

——名酒五糧液之名是由清末四川文人楊惠泉所起。飽讀詩書、博覽五經的他，面對朝廷廢除科舉考試，很是抑郁，整日飲酒做詩。一日，在當地貴族的宴會上，一釀酒老板帶來一罐傾注他十多年心血的“雜糧酒”。酒一打開，滿屋噴香，令人陶醉。這時獨楊惠泉不語，他一邊品酒，一邊似在暗自思忖。忽然他抬頭問酒的主人：“這酒何名？”“老百姓稱之為‘雜糧酒。”“為何取此名？”“因為它是由大米、糯米、小麥、玉米、高粱五種糧食之精華釀造而成。”楊惠泉胸有成竹地說：“如此佳釀，起名不可隨便。此酒既然集五糧之精華而成玉液，何不更名為五糧液？”眾人點頭贊同，“五糧液”遂名揚天下。

聽了這兩則故事，同學們便賞玩起“碧螺春”“五糧液”這兩個“美名”。有個同學說，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也很有名，但這個名字卻不雅，而且讓人難明其意，直到后來我去了該店，看了店堂里的介紹才弄明白。還有個同學說，有位外國詩人寫下過這樣的詩句：“在清香的碧螺春茶湯里，我看到了江南明媚的春光。”如果說成“在清香的嚇煞人香茶湯里，我看到了江南明媚的春光”，將會讓人感到何等的別扭！

大家還從中悟出了這樣的道理：從“嚇煞人香”到“碧螺春”，從“雜糧酒”到“五糧液”，就是從口語到書面語的轉換。口語雖也有其特色，但還是書面語言因其典雅秀美而更讓人喜歡，更易于流傳。

還有一次上《荷塘月色》這篇課文，文中有這樣一句：“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我讓大家賞玩一下此句中的“羞澀”一詞，我說，光知道它用了擬人手法這不算賞玩，還要深入地去想這個詞好在哪里，找出喜歡它的原因來。“羞澀”是人的表情，而上中學的女孩子正處在羞澀的年齡，如能聯想自己曾有的羞澀的心理體驗，再來讀它，就能別有一番意趣，并感覺到“羞澀”一詞的精妙。——那含苞欲放的荷花為何而羞澀呢？同學們紛紛起來作答——也許是它還鼓不起勇氣去展示自身的美，有點不好意思；也許是它還不能落落大方地接受人們投來的充滿艷羨的目光，有點羞答答的；也許是因為它在這夜深人靜之時怕被人窺見了自己的秘密，顯得有點難為情；也許是在眾多俏麗的姊妹中頓生相形見絀之感，怕被取笑……“羞澀”本是一尋常詞語，但經過這一番玩味，就有了一種美感、一種情味。

賞玩語言，需要把自己的生活閱歷與情感體驗融進語言，沉浸其中，領略其意境。

賞玩語言，需要展開豐富的聯想，由眼前的詞語生發遐思妙想，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

賞玩語言，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底蘊和鑒賞能力，讀書越多，越能深入體悟文字語言潛藏的信息和獨有的內涵。

長期以來，語文教學片面地認為語言僅是工具、形式而已，這樣自然也就沒有了對語言的賞玩。隨著西方哲學出現的“語言學轉向”，隨著由“認識論”到“存在論”的哲學演變，人們已經深刻認識到語言形式論的巨大缺陷。其實，語言即思想精神，即情感氣質。作家汪曾祺就說：語言不是外部的東西，它是和思想內容同時存在的，不可剝離的。語言浸透了內容，浸透了作者的思想。語言的粗糙就是內容的粗糙。我們不能說，這篇小說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語言就是小說的本體。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據此，我們是否也可以說，寫作文就是寫語言。世界上沒有沒有語言的思想，也沒有沒有思想的語言。

二

古人說，不動筆墨不看書。我則要求學生在閱讀時不僅要圈點勾畫，還要寫語言小札，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讀寫結合——通過寫作長短不拘的語言小札，把閱讀中賞玩語言的心得體會隨時記錄下來。賞玩語言也可直接和寫作聯系起來，和古文學習聯系起來，因為有了對語言的賞玩，語文教學的內容變得豐富而有趣味了。

賞玩語言，可由簡到繁，由少到多，由易到難。我的具體做法如下：

1.賞玩出彩的字詞

只要稍加留意，用得精妙的字詞可謂俯拾皆是。一次讓學生做上海高考語文試卷中這樣一道題：“‘隨園擔糞者在農歷十月中報告主人，梅樹‘有一身花矣，作者將這句話加工成‘霜高梅孕一身花，仔細品味詩句中‘霜‘孕兩字的妙處。”

一位同學在做這道題時對我說，詩句中的“霜”“孕”兩字固然用得好，但更妙的是那個量詞“身”字。他說，這個詞用得富有創意，可謂俗中見雅，形象傳神，極富表現力，生動地表現出滿樹都是梅花的情形，讓人喜不自禁。我很贊同他的看法，在班上表揚了他肯動腦筋，同時我又對他們講了我學習寫作的故事。

剛上復旦時，我在作文中寫了這樣一句話：“庭院中有一個水池，池中的幾條魚和幾枝荷花為環境平添了許多生機與情趣。”寫作老師黃潤蘇改動了其中的“個”“條”“枝”“許多”幾個字，把這句話改成了“庭院中有一方水池，池中的幾尾魚和幾莖荷花為環境平添了幾許生機與情趣”。經她一改，意思雖未變，但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有了靈氣和美感。黃老師還在旁邊批了“精致語言，自量詞始”這句話。此事已過去四五十年，可我還記得。

以上兩例說明，量詞雖是個輔助詞，但也不可小覷。有位學生對量詞發生了興趣，他在語言小札中又舉了三例：

得到一頭色相齊全的好蟲，讓人喜不自禁，觀賞時，樂趣盎然。

山上的廟中供著一尊佛像，據說能賜福于四鄉八鄰。

這個廠的領導班子有膽識又廉潔，他就是這個班子中的一員。

他在小札中說，這三句中的“一頭”“一尊”“一員”，常會被他用為“一個”來代替。相比之下，這樣就失去了對好蟲的喜愛、對佛像的恭敬和對領導的尊重之意。可見，量詞不是冰冷的，它有著情感的溫度，選擇恰當的量詞有助于情感和思想的表達。正如我們可以說“一員虎將”，但不能說“一員小偷”。

不久，另一位同學又找來下面三句：

一介書生的吳晗，曾遭國民黨拘禁，“文革”中又遭大難。

蘇州泥塑藝人能取一丸泥藏在袖中捏弄，在和客人說笑中須臾成像，取出一看，須眉如活。

先生手中的一管“金不換”雖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其橫掃千軍的威力卻使敵人心懼膽戰。

他說，這三句中的“一介”“一丸”“一管”皆文言詞語，它們增添了文字表達的書卷氣，若改成“一個”“一塊”“一支”，味道就不同了。區區量詞，有時也能看出一個人文字功底的深淺。學習文言文，應注意把那些還有生命力的詞語用于寫作之中。

由此，大家對平時不加注意的量詞有了興趣。

在足球賽報道中開始出現“一粒入球”的說法時，總讓人覺得別扭，足球雖也是圓形，但與芝麻、子彈相去甚遠。但時間長了，想想也對，相對幾千平米的球場和成千上萬的觀眾來說，把足球稱作“粒”倒也貼切。再想想張岱在《湖心亭看雪》中說“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粒入球”與“兩三粒”“舟中人”豈非有異曲同工之妙？量詞也可用出創造性——這“一粒入球”就是一例。

寫出這樣的語言小札，同學們的興趣和自信大增——量詞都可如此賞玩，更何況別的詞語！大家懷著對母語的熱愛，決心潛入語言的海洋里去采擷珍寶。

2.賞玩自己喜歡的詞語

我常要求學生找一個自己喜歡的詞語作為文題，寫成一篇短文。比起上面的做法來，這無論是容量還是難度，都又上了一個臺階。但由于是抱著賞玩的態度來寫的，又是自己喜歡的詞語，所以不覺得是負擔，反而體會到一種樂趣。

葉至善先生回憶其父葉圣陶先生當年教他們幾個孩子寫作的時候，就常讓他們找一個自己喜歡的詞來作文。葉圣陶說，對一個有著敏銳語感、善于賞玩語言的人來說，一個詞語往往就是一幅畫、一首詩，眼前就能展現出它所表達的美好意象，同時就能產生種種聯想，產生多層次的感受，各種想法紛至沓來，思如泉涌。

學習袁枚的《祭妹文》一課時，有位同學讀到“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適先生 入戶，聞兩童子音瑯瑯然，不覺莞爾”，對其中的“不覺莞爾”發生了興趣，于是，寫下了題為“不覺莞爾”的語言小札：

急匆匆去上廁所，在廁所門口碰到朋友，乃隨口問了句：“吃了嗎？”發覺朋友的笑容僵在臉上，不覺莞爾。

叔叔說他每學一種外語，必先學用這種外語說“我愛你”，此舉非為煽情，實乃感覺這是世界上最感人的一句話。感動之余，不覺莞爾。

看到街上有彈棉花的，想人家這彈功比夜里樓上叮叮咚咚亂彈鋼琴的家伙可強多了。想到此處，不覺莞爾。

看悲劇電影時，不禁心內感慨：這樣悲慘的事情，沒有發生在咱和咱家人身上，真是幸福啊！走出影院，不覺莞爾。

喜歡站在頂樓上眺望，那種渺小的感覺讓人心有所動。浮想聯翩之際，保安很緊張地說：“喂，你千萬別跳啊！”不覺莞爾。

珍愛之物不慎遺失，心中惶惶，遍尋不得，絕望之后，于無意中得之。不覺莞爾。

街頭閑逛，忽遇內急，遍尋廁所不得，尷尬中有人指路，匆匆趕去，其苦頓釋，不覺莞爾。

平時感到枯燥乏味的文言文，不好懂的字詞經過如此賞玩，其情大為改觀。賞玩本是無功利的，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

3.賞玩生活中的文字

學語文本來與生活就不可分割，賞玩生活中的文字就大大擴展了賞玩的對象。

去年江蘇的高考作文題是《拒絕平庸》，一篇滿分作文的開頭是這樣的：

不由得想起早上過來趕考時瞅見的一家小餐館，名為“風沙渡”。獨這三字，意境全出，那雜亂的店面也仿佛不再粗陋，而自有一種粗獷悠遠的豪情在胸中激蕩了。只是一個招牌，卻可以讓這一家平凡的餐館從一干“某氏餐館”“某某小吃”中脫穎而出，這就是超越了平凡的力量。

單是這一開頭，就把人吸引住了。“風沙渡”，小店名也，走進考場前所見，作者卻能從它起筆，因為這是一個拒絕了平庸的店名，在無數同類中脫穎而出，作者由此生發開去：“人的高貴來自靈魂，來自思想層面的高貴，有了一顆拒絕平庸的心”，并說“我必去‘風沙渡。酒菜已不重要。小酌后，與老板相視而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即興的慧解與內在的積淀兩相激蕩，文思奔涌。

正因為有了對一小店名的賞玩，才有了這篇佳作。其實生活中值得賞玩的語言文字多矣，如店名招牌、景點石刻、題詞楹聯、墻上標語等，它們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點綴，雖只是只言片語，有的卻耐人尋味，大可賞玩。許多被同學們寫進了語言小札，而且被恰到好處地用到了作文之中。

——寫“我的快樂”，某生作文的主旨句為“為善最樂”，全文圍繞它而發散演繹，很是精彩。原來，這四個字就刻在南普陀登山路一側的崖壁上，他照了相，并留存于電腦，常常品味，生出了不少感悟。

——寫“我們缺少什么”，某生認為，現代人缺少的不是金錢和時間，而是古人閑適的情懷，文中引了“小住為佳，且吃了趙州茶去；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 這副據說是西湖風景區寫得最悠閑瀟灑的對聯，給文章平添一種古典的情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