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全運利益鏈

張偉

全運大舞臺，四年輪一回。

不知不覺中時光飛逝，記者已經連續采訪了5屆全運會，深感這個全運大舞臺的背后，隱藏著一條看不見、摸不著而又錯綜復雜的“利益鏈”。

人們看到了全運會的種種“變臉”：從開閉幕式越來越華麗壯觀，到取消多項活動儀式一切節約從簡；從組委會各部門包括比賽技術人員的規模越來越龐大，到現在的縮小規模精簡瘦身；當然還有一些競賽項目上的增減以及競賽規則上的改變……

然而，全運會的“利益鏈”則一直沒有變。從國家體育總局各競賽項目管理中心到各省市地方體育局、行業體協，從參與比賽的體育官員到裁判員、教練員、運動員，幾乎所有人都被這條巨大的“利益鏈”緊緊連在了一起：官員們為政績奔走，裁判們為判罰忙碌，教練員、運動員為金牌爭斗……

金牌內定，幕后交易

全運會是一個大舞臺，采訪全運會的記者之多也算是一大奇觀。在本刊記者的印象中，往屆采訪全運會的記者人數曾高達5000人，除了中央和地方的主要新聞單位，甚至一些大學校刊的記者也蜂擁而來。

本屆沈陽十二運組委會對采訪記者的人數進行了瘦身和縮減。李大贊是十二運新聞宣傳部記者接待處處長，也是本屆全運會媒體村的村長，為記者們的工作和采訪提供了諸多方便。據他介紹，本屆赴遼寧采訪的注冊記者為2305人。

十二運的競賽項目有31大項、40分項、350小項之多，每天的比賽如火如荼，金牌之爭精彩紛呈。可有記者吃驚地獲悉，總局下屬的一些項目中心早在賽前就已經內定好了金牌，而各省市體育局官員則個個心照不宣……“金牌內定”儼然成了全運幕后的潛規則。

記者感觸最深的是在遼寧大學體育館舉行的武術套路比賽中，東道主遼寧選手魏紅奪冠呼聲很高，賽前就連業界專家都一致看好魏紅。當時，記者在體育館采訪了沈陽市武術協會副主席田雨，他認為遼寧武術運動員在全運會上沖金的希望很大，尤其是女選手魏紅，在上半年的全運會預賽中拿到了南拳套路第一名，“因為預賽的成績是要帶入決賽的，再加上我們在家門口比賽，因此奪取這塊金牌的機會應該很大”。

比賽開始后，魏紅的整套編排如行云流水，動作可謂干凈利落，場上觀眾歡聲如雷。然而，天算不如人算，靠打分定乾坤的武術比賽命運常常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擁有主場優勢的魏紅不管發揮有多完美，所有裁判員打分居然出奇地一致：這就有點奇怪了，難道裁判的打分都事先商量好了嗎？魏紅被死死“摁”在了亞軍的位置上。

一般來說，東道主選手占有“天時地利人和”優勢，而這一優勢在比賽中往往會是關鍵因素，但為何發揮出色的東道主選手反而與金牌擦肩而過呢？賽后，滿腹疑問的記者，在主席臺和休息室轉了一圈，試圖采訪遼寧代表團的官員和教練員。然而，遼寧方面卻保持了沉默，倒是其他省市的業界人士在私下里向記者道出了“天機”：“你還不知道嗎？武術比賽早在賽前就分好了金牌，說到底還不是總局項目中心內定了金牌！”記者問：“既然內定金牌，為何沒有東道主的份呢？”“顯然東道主‘工作沒有做好……”

無獨有偶，兩天后在大連舉行的花樣游泳賽場上再次傳來不和諧的聲音：在花游雙人自由自選項目中，奪冠呼聲最高、預賽排名第一的世界名將，四川的雙胞胎選手蔣文文/蔣婷婷在發揮出色的情況下，卻意外地以大比分輸給了東道主選手吳怡文/黃雪辰與另一對廣東組合，僅收獲一枚銅牌。本刊記者與四川《華西都市報》記者文乘武同住一個房間，為了看這場比賽，文記者坐動車去了大連，第二天從大連返回沈陽媒體村，推開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太黑了，被他們做掉了！”文乘武說，當晚在得知分數之后，這對雙胞胎花游選手一度情緒失控，淚如泉涌。比賽結束后，四川隊向組委會提出申訴。經過1個半小時的等待，裁判組維持了原判。一向健談的姐妹花迅速離開，甚至沒有理會“請獲獎運動員合影留念”的提示，僅留下冠軍、亞軍得主與嘉賓合影。稍后的新聞發布會，兩人也未現身。

隨后，本刊記者在網上看到蔣婷婷連發的三條微博，微博稱：“花游比賽的這種結果是對奧林匹克精神、運動員和觀眾的不尊重。”蔣文文也表示：“一次比賽犧牲我倆不要緊，但這事件的本身讓花游項目何以發展？4年的心血全廢了，受傷最深的除了運動員，還會有誰？”據了解，對于這樣的結果，四川隊教練組似乎早有預感，竟在比賽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經準備好了申訴材料，因為他們在賽前就聽到了“有人或將算計四川，巧奪金牌”的風聲，所以教練要求雙胞胎姐妹必須要有最出色和最完美的發揮。

花游事件在全運會上持續發酵，比賽結束后的第二天，蔣文文/蔣婷婷召開個人新聞發布會。發布會上，她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在預賽中，東道主選手的成績僅為94.688分，而在決賽的時候，她們的成績突飛猛進到96.851分。這究竟是為什么？遼寧的資格賽和決賽完全一套動作，雙人賽是很難有2.2的分差的，她們在一天之內提高了兩分，我們不知道她們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有如此高的提升？這很蹊蹺，在其他國際國內比賽中都不可能出現！”

據這對姐妹透露，在國際賽事上，如此大分差是第一和第八的差別，“這樣的分數甚至都可以跟世界冠軍隊俄羅斯抗衡了。組委會說如果我們拿不出證據就無法證明裁判有問題。”兩人的眼中含著淚花，是那么傷心和無助。

巧合的是，在當時的決賽中，8名裁判中有5名給遼寧隊的分數完全一致，這也是文婷組合一直質疑比分的重要原因，“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情況！我們的銅牌拿得比她們的金牌安穩很多。金牌掛在脖子上，但是她們自己心里會清楚。”

隨后，國家游泳運動管理中心花樣游泳部部長俞麗就此事做出回應：“不可能再給她們重新打分！按照規則和裁判法，裁判沒有明顯問題，還是尊重這個結果。”對于兩姐妹發表了諸多較為激烈的言論，俞麗表示可以理解：“兩個孩子在發布會都說了自己的感想，讓她們說說吧。”

這是否又是一個總局項目中心“分金牌”的例子呢？其實，在全運賽場上，這樣的現象應該還有，只要是打分計點的項目，裁判員能夠控制的比賽，“分金牌”游戲就不會絕跡。

裁判成主角，賽場演悲劇

遼寧省的鐵嶺市在遼寧省的東北角，本屆十二運的女排比賽就在那里舉行。

說起鐵嶺，很多人的腦海中會浮現出幾名足球黑哨在遼寧鐵嶺接受審判的場面。十二運大幕在遼寧拉開時，每每看到裁判執法不公，很多人可能又會想到鐵嶺。體育比賽應是公平公正的競爭，然而，全運會的各項冠軍只有一個，所有參加競爭的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它。于是“黑哨”又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難道陸俊、萬大雪、黃俊杰、周偉新在遼寧鐵嶺的鐵窗生活，對賽場上的“黑哨”們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嗎？

全運會裁判，是全運會利益鏈上重要的一環，在不少項目中，裁判都有可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從而演變成賽場上的“主角”，對于這一點，如果有哪個省市的運動隊認識不足，就極有可能在比賽場上吃盡苦頭。于是乎，歷屆全運會的裁判，幾乎都能享受到各地體育局高規格的接待，不少省市為了保證在重點項目上奪金，都要絞盡腦汁，用盡各種辦法與裁判疏通關系。

本刊記者在抵達沈陽的第一天就了解到，在競走項目上，十二運的先期決賽中，東道主選手在家門口比賽，居然眼睜睜地被裁判“黑”掉金牌。據知情者透露，東道主競走之所以丟掉金牌，顯然不是實力原因，而是裁判因素。

遼寧田徑隊為了奪取全運會男子競走項目團體金牌精心備戰，4年多來全隊上下臥薪嘗膽。競走決賽安排在沈陽市奧體中心旁的街道上進行，沿途觀眾自發夾道觀看，新型有軌電車上的乘客也都紛紛透過車窗，向運動員們揮手致意，東道主選手果然表現出色，眼看就要沖向終點，奪取冠軍，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多位裁判（競走項目裁判較多）使出“殺手锏”，頻頻亮出黃牌，硬是將東道主選手罰到場外，結果，東道主的主要競爭對手山東隊奪冠。

賽后，遼寧隊在整理技術統計的時候發現一個離奇的現象，選手劉旭在累計吃到3張黃牌后被通知離開賽場，此后有一名裁判似乎不清楚他已經被罰下，又上去給他追加了一張黃牌。另一位隊員還向記者透露：“按規定，裁判除了向我們出示黃牌之外，是不能跟我們說話的。但是有一個女裁判在比賽中不停地警告我們，每一圈都過來壓低嗓門對我說，‘注意動作，不要犯規，我可要給你上卡了，她這么做嚴重影響了我的情緒，使我分散了比賽的注意力。”

據了解，該項目上最有實力競爭金牌的是遼寧，山東和內蒙古緊隨其后。然而，在那場比賽中東道主隊吃到了13張黃牌，內蒙古吃到了9張黃牌，山東只是象征性拿到了2張黃牌，其中遼寧隊和內蒙古隊大部分的黃牌都是在最后兩圈吃到的。遼寧競走隊教練劉建立憤憤不平：“我只是覺得這次比賽的裁判判罰太蹊蹺，最后兩圈的判罰指向太明顯……”當時的比賽一結束，一些隊員真的有些不明不白，大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味道。

裁判為何對東道主如此痛下“殺手”呢？是不是像傳言所說的因為全運會按照節儉原則在裁判接待方面降低了標準所致呢？沒有人給出答案。

與競走比賽不服裁判判罰相類似，9月3日下午，在沈陽農業大學體育場舉行的全運會女子橄欖球比賽更是出現了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一幕。

橄欖球是2016里約奧運會的新增項目，北京隊志在必得，是全運會女子橄欖球的奪冠熱門，而此前的山東隊從來沒有贏過北京。比賽開始后，北京隊一度將山東隊壓在半場猛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隨后的比賽中北京隊一連被罰下兩名球員，西班牙裁判的判罰引起了北京隊強烈不滿，此后當值的西班牙裁判又對北京隊判了一個爭議球，北京隊一下子懵了，隊員紛紛走到場邊，不再繼續比賽。教練姜旭明揮手稱：“這還怎么打？沒法打了！沒有這么判的！”替補席上的隊員也紛紛起身，高喊：“換裁判！換裁判！”山東體育局組織的助威團則在看臺的另一側針鋒相對，高喊：“北京輸不起！”比賽一度出現雙方互罵的局面。

很快，經過現場官員勸說，大約5分鐘后，北京隊回到場內，但隊員們手拉手圍站成一圈，不再比賽。山東隊發球后，在無人防守的情況下不斷上演“達陣”好戲，現場大屏幕上的比分不斷刷新，直至最終定格為驚人的71比0。比賽結束后，記者們蜂擁入場，北京隊上下快速退向球員通道，在保安的護送下匆匆離場。拖后的北京隊領隊鄭紅軍面對記者的提問說了一句，“我們只想讓裁判做到公正，但你們看……算了，別再說了。”

賽后，幾乎所有的官方輿論都在指責北京隊消極比賽，違背了奧林匹克精神，北京隊不僅被取消了道德風尚獎的評選資格，還必須公開道歉。與此同時，賽事競賽委員會的相關人員又明確表態：由于橄欖球在中國并不普及，許多人對比賽規則并不了解，所以請了外國裁判，判罰的尺度應該沒有問題！而且北京隊今天的表現褻瀆了體育精神，讓自己的球隊蒙羞。

當晚，有網友吐槽：“外國裁判就一定沒有問題了嗎？就一定不會出現情緒波動，出現錯判和誤判了嗎？業內人士一看便知，怎么能昧著良心說話？這真是全運特色啊！”住在《新民周刊》記者隔壁的山東全媒體新聞中心的一位記者也認為，對北京隊的第三個判罰確實有點偏緊，可判也可不判，這一判罰是引發爭議、導致出事的爆發點。

其實，許多人認為，北京女子橄欖球是國內最好的一支橄欖球隊，隊員也是國內公認的最好的隊員，她們懷揣著進軍里約奧運會的夢想。面對全運會這樣的比賽，誰都輸不起，女子橄欖球領頭羊北京隊當然更輸不起。她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正常的，只是她們所采取的抗議方式是極端的。這樣做的結果，極有可能會斷送掉自己的運動生涯。那天，頒獎儀式遲遲無法進行，在北京隊的休息室，女隊員們抱頭痛哭。在相關領導的勸說下，北京隊站到了亞軍領獎臺上，每個隊員的臉上都掛滿了淚痕……

體制有弊端，觀念要改變

全運會到底怎么了？

說到底，問題的根源還是那條看不見、摸不著，但又確實存在著的“利益鏈”。目前，無論是國家體育總局還是各省市地方政府，對省一級體育主管部門的工作業績的評價系統，主要是以全運會的成績為主。難怪央視主場人白巖松感嘆：“看全運會上，誰最忙活？誰的壓力和動力最大？答案只有一個，各省市自治區的體育局長們，因為這是他們幾年一次的考場。”

不僅如此，各省市對全運金牌的獎勵，大都大致等同奧運金牌獎勵甚至略高于這一標準，遠遠超過了對亞運會、亞錦賽和世錦賽冠軍的獎勵金額。這雖然提升了社會對于全運會的重視程度，但過多承載了政績和金錢誘惑的全運會，也難免會成為部分體育官員、教練、運動員利益博弈的競技場。

眼下，我國正在步入從體育大國邁向體育強國，但如果我們體育管理的觀念不轉變，各種利益捆綁難以解除，這個進程將變得十分困難。

早在兩年前，在全國兩會期間，民建江蘇省委主委趙龍就曾呼吁，中國應推動全運會體制改革，促進體育事業健康發展。作為曾經的全運會東道主，江蘇方面對全運會存在的問題有著更深的認識：國家發展體育事業的根本目的在于“增強人民體質”。在已經充分證明了我國的奧運奪牌能力之后，有必要樹立奧運戰略與民生體育戰略并重的體育事業發展新思路。從這個角度分析，全運會體制確實存在著一些深層次的問題。

全運會體制有何弊端？趙龍認為，首先是比賽項目設置的科學性不強。盲目追求對奧運項目的“全覆蓋”，與我國競技體育運動發展特點結合得不緊，缺乏合理性和針對性。同時，比賽場館的“賽后利用率”不高。近幾屆全運會每屆總投入多在千億元以上，開、閉幕式場面越來越宏大，接待層次越來越高。全運會過后，高額投入的體育設施因為各種原因在賽會之后大多無法為普通百姓所享用。另外，全運會還存一個“致命傷”——比賽勝負的社會公信力不足。一方面全運會成績是考察各省市體育官員政績的重要標準，另一方面高額獎金背后存在著錯綜復雜的利益鏈條。

“在這樣的壓力和誘惑下，對全運會成績的追求存在著‘走偏的危險。自上海八運會時起，廣東九運會、江蘇十運會、山東十一運會，主辦地都取得金牌總數第一，這究竟是一種巧合，還是人為因素？近幾屆全運會不斷見諸媒體的賽場中的各種不正常現象，雖然有一些沒能得到確認，但實際上已經引起了社會公眾對全運會比賽公信力的懷疑。”

如今在十二運會上，舉辦方貫徹國家節儉辦賽的原則，光開幕式費用就節省了8000多萬元，贏得外界一致叫好。歷來大型體育賽事的開幕式表演都是大家關注的焦點，豪華的場景、絢麗的焰火會烘托出大型體育賽事的盛大。然而在“節儉辦全運”的理念之下，十二運則讓群眾成為主角，不請一個“大腕”、不搞文藝演出。圍繞著回歸體育、回歸群眾的宗旨，目的是讓全運會真正成為發展競技體育、提倡全民健身理念的全運會。

毫無疑問，十二運會的“節儉牌”成為全運會的一大亮點，而且也將成為日后國內辦賽的一個標本和風向標。但是，開閉幕式僅僅只是全運會的一個組成部分，比賽才是全運會的重頭戲，在全運會參賽體制方面，全運會痼疾并沒有得到整治：丑聞陰影不斷，運動員改年齡，各省市搶隊員，興奮劑屢禁不止，假打假摔、金牌內定、裁判控制比賽依然可見，一些省市為奪金牌不擇手段……

生存在利益鏈條之中的全運盛會，其價值觀已經被嚴重扭曲，與更快、更高、更強的奧林匹克精神背道而馳。有人戲稱全運會是：“權”運會、“錢”運會、全“暈”會、全運“惠”……作為中國國內水平最高，規模最大，影響最廣，參與者最多的綜合性運動盛會，全運會已日漸變味。

全運會已經到了必須“革命”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