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飛機穿過云層,上海再次成為一只候鳥的回憶。帶著劇目和六十名前后臺工作人員由南到北,由北到南,我們要回家了。
這一次剛落幕的戲,是《三國》。厚重的古典名著被搬上舞臺,即便卡士中沒有“明星”,唯累積了數百年來一代一代讀者的欲望投射,它才是最不能被“怠慢”的大明星。但作為導演,打從開始我便不愿意讓大明星駕輕車,走熟路。一如黃曉明在《中國合伙人》中叫人眼前一亮,正因為他對型男的背叛。不像,有時候也是“不屑”。反骨的個性若在藝術中也不能被褒揚,那么,創作人也不是真的在創作,只不過是日復一日在上班。
《三國》要從“上班”轉向“旅行”,是從既定印象轉化成創作的首要目標。它并非為了服務“誰”的議程而存在——不是歌頌《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把故事說得多動聽,也不是推崇陳壽《三國志》的歷史真確程度——卻是,當《三國演義》地圖上的景點已被過度“文化產業化”地消費之后,它還有哪些沒被發掘但值得探索的新風景?
地圖要被重新編制,第一個我給自己提的問號是:我讀到的人物關系,角色情感,為何與被傳誦的背道而馳?譬如“三分天下”,不是魏、蜀、吳,而是“一個人被分成三個我故不得完整,不得安寧”。曹操是“本我”的象征,他的隨心所欲,就像尚未成年的小孩。孫權是“自我”的象征,家族顯赫,使少年卻未得志的他特別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被認同。劉備是“超我”的象征,肩負光復漢室(其實就是家族)的使命,他不似曹操、孫權以個人權力作策動力,“為他人謀幸福”才是他認為他要與其他兩位一爭長短的理由。結果是,多少干戈也沒造就任何一人完成霸業。最終統一天下者,是一名“沒有我”的隱者——司馬懿。說他“沒有我”,是此角色的意義在于烘托別人多于燃亮自己。然而,“沒有我”的他在今時今日倒比大剌剌地以“我”為本的三國群雄在受歡迎的程度上有后來居上之勢——當《三國演義》作為權謀攻略在當代人心目中發酵至七七八八,司馬懿的隱忍與潛伏忽又賦予這個人被重新認同的樂趣。
而司馬懿在“沒有我”的心理設置下,其實有著一個“他我”:諸葛亮。而諸葛亮由“無我”所反映出來的“他我”,是周瑜。或反過來說,要求“唯我獨尊”的周瑜,內心不能平靜,是因為孔明一直以“大我”的存在感威脅著他。
至于張飛、關羽,他們對孔明的嫌隙,何嘗不是內心的“小我”諸多作祟之故?怎樣的“我”既決定一個人的性格,更鑄就其命運:上述《三國演義》人物的下場,都是宿命式的——諸葛亮死于“鞠躬盡瘁”,周瑜死于“唯我獨尊”,關羽張飛死于“一種出于對自己不受應得重視的怨恨而產生的‘自毀”。唯有司馬懿“不死”,皆因他的“沒有我”有如免疫于致命病毒的天然抗體,當對手與敵人在把“自我”精神燃燒殆盡之后,天上風云,腳下大地,他便唾手可得。
“我”的多層隱喻,并沒明白地寫在原著里,它是作為戲劇導演又是現代人的我,在現代生活語境中提煉的所謂解讀,亦可稱為命題(issue)。可是“命題”不同于“題旨”(theme),它無須像一篇課文般以羅列例證說明立論有多正確。因為它的意義,不在撥亂反正——不,從“我”切入創作主題,絕非解讀《三國演義》的唯一角度,但它自有其值得被討論的時效性——由正史到小說,由歷史人物到小說作者,絕對不會想到演繹可以延續到700年后,甚至更遠的未來。關鍵在于它揭示了中國人的“三分天下”仍未統一:若說本我、自我、超我,應是一個人走向成熟的必經進程,當下華人的“成長”痛苦,未必不是來自愈來愈多人被其中一個“我”所主導。
全女班陣容亦與此息息相關——女性的成長已不保證她們必然以大局為重(劉備),今時不同往日,自我認同帶來的壓力(孫權)在女性身上只有更重不會更輕:要活得忠于自己(曹操)同時符合傳統對女性的要求,現代女性的幸福,已不能止于像劇中關小羽所期許的“每個人都想要一個家,特別是女生”般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