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秋
(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廣東廣州 510000)
天師道與書法藝術之關系
——以兩晉南北朝時期為例
楊玉秋
(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廣東廣州 510000)
從原始宗教和巫術演化而來的道教,對中國獨有的、以美化文字為特征的書法藝術的滲透,造就了中國古代書法藝術的輝煌。道教在中國書法藝術的發展過程中,發揮著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天師道作為道教的重要道派之一,對中國古代書法藝術的發展影響頗大,天師道的文字信仰,特別是它的教義和修煉方法,改變了書家的思維方式,對書家書法技巧的創新和藝術境界的提升,起到了直接或間接的推動作用。
天師道;書法藝術;兩晉南北朝
陳寅恪先生曾說:“東西晉南北朝之天師道為家世相傳之宗教,其書法亦往往為家世相傳之藝術。……舊史所載奉道世家與善書世家二者之符會,雖或為偶值之事,然藝術之發展多受宗教之影響。而宗教之傳播,亦多依藝術為資用。”[1]39天師道的文字信仰(講究經典、重視符箓),特別是它的教義和修煉方法,改變了書家的思維方式,對書家書法技巧的創新及藝術境界的提升,起到了直接或間接的推動作用。
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這樣評述晉代書法:“書以晉人為最工,亦以晉人為最盛。晉之書,亦猶唐人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尚也。”[2]42出現這一書法奇觀的原因雖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因素卻與魏晉時期社會上層士族階層崇信天師道有著密切關系。天師道與書法家關系之密切,大致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天師道的領袖人物大都擅長書法。出于抄寫道經的需要,再加上有些道教領袖本身就出生于書法世家,同時又處于一個舉世尚書的環境,所以天師道的領袖們大都喜歡并擅長書法。道教經典和史籍中留下了大量關于天師道領袖善書的記載,據《真誥》卷19載:“三君(楊羲、許謐、許掾)手跡,楊君書最工,不今不古,能大能細。大較雖祖郗法,筆力規矩并與二王。掾書乃是學楊,而字體勁利,偏善寫經。”[3]248“三君”中的楊羲、許謐均為天師道領袖。另外,在典籍中有記載的兩晉善書的道教領袖人物還有鄭隱、魏夫人、葛洪、許邁等人。
其次,兩晉南北朝時期的書家中有不少人信奉天師道。據陳寅恪先生考證,南朝的王、郗,北朝的崔、盧等書法世家大都信奉天師道,所以出生于書法世家的士族書家鮮有不信奉天師道的。與王羲之世家通婚的高平郗氏是東晉著名書法世家,羲之內弟郗愔、郗曇均奉五斗米道。據《晉書·郗愔傳》載:“郗愔與姊夫王羲之、高士許恂并有邁世之風,俱棲心絕谷,修黃老之術。”[4]1519《太平御覽》卷 666 引《太平經》載:“郗愔性尚道法,密自遵循,善隸書,與右軍相埒。”[5]527郗愔的隸書與王羲之不相上下,兩位名聲顯赫,志趣亦大致相同,共奉天師道。
最后,兩晉南北朝時期的書家中很多人與天師道人物交往密切,并且出現了奉道世家與天師道世家普遍聯姻的現象。王羲之父子、郗氏兄弟等與著名道士許邁、杜子恭等交誼深厚,許邁出自丹陽許氏,“為南朝最著之天師道世家”[1]24。瑯琊王氏與高平郗氏世代通婚,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皆娶郗氏女;陳郡殷氏與瑯琊王氏互相聯姻,如瑯琊王臨之將女兒嫁給殷仲堪,仲堪族子殷景仁娶王謐之女,仲堪孫元素娶王僧朗女等。而據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一文中對兩晉南北朝之天師道世家的考釋,瑯琊王氏、高平郗氏、陳郡殷氏等均為天師道世家,其家族人物參與天師道者,人數之多簡直無法統計。
天師道是非常特殊的宗教,它反對祭祀、反對講鬼神附身降靈、反對擇日、不拜一切神祇,有戒律謂:“不得祭祀鬼神以求僥幸。”[6]857它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宗教,講究經典,信任文字,所有術法(特別是符箓)其實都環繞著文字信仰而來。
信徒對文字的信仰,形成了“文字神通”的觀念,這一點在天師道的經典和符箓中表現得淋漓盡致。而書法作為一門藝術,它必然不只是文字的形體線條而已,更要讓文字彰顯出一種生命力。因此,天師道與書法藝術在本質上有著類通性。天師道圍繞文字信仰而展開的經典的抄寫和符箓的纂寫活動,客觀上直接推動了書法藝術的發展。
“符箓術”是天師道的主要修習方術,符箓是符和箓的合稱。符指書寫于黃色紙、帛上的筆畫屈曲、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符號、圖形;箓指記錄于諸符間的天神名諱秘文,一般也書寫于黃色紙、帛上。符箓的書寫形似篆書,難以辨認,給人神秘莫測之感。它源于文字和書法,但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書法,它對漢字大膽突破,進行富于想象的變化,使符箓具有不可否認的審美價值,是一種具有抽象意義的書法藝術,也可以被看做是具有獨特意味的道教書法。
道士十分重視符箓的書寫方法,認為:“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7]674主要強調兩點:一是心誠。誠則靈,不誠則不靈。《道法會元》卷1《道法樞紐》稱:“符者,陰陽符合也,唯天下至誠者能用之,誠茍不至,自然不靈矣。”二是運氣書符。“以道之精氣,布之簡墨,會物之精氣,以卻邪偽。”[6]116即要求書符者平時有內煉工夫,書符時發精氣于筆端,使符箓上附著氣功家的精氣。
據陸修靜《道門科略》記載:“奉道之家,靖室是其致誠之所。……其中清虛,不余雜物……唯置香爐、香燈、草案、書刀四物而已。”天師道士別無術法,完全要靠文字信仰,所以草案書刀為其僅有之法堂布置,筆墨則為他主要的法器。要讓筆墨發揮它應有的神秘力量,書符時必須有些講究:“凡書符,先齋心、定慮、行神、布氣、存雷火燒身,變形為天師。”道士們運用“齋心、定慮、行神、布氣”等工夫,正是書法藝術精神主體的呈現,是忘我、喪我,然后通過儀式的想象,使自己與天地精神往來,與最高之存有者合一。唐初虞世南《筆髓論·契妙篇》曾指出:“欲書之際,當收視返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8]441這豈不與道士書符時之工夫若合符契嗎?
另外,天師道道士的書藝有嚴格的標準,《無上秘要》卷45《玉清下元戒品》稱“道學不得為草書”。《太微仙君功過格》規定:“薦亡符簡文字等,一字差錯為一過,脫漏一字為一過,符文差錯脫漏為十過,修寫書篆不如法為五過。”[9]1032對書寫符箓可謂極其敬慎。
陶弘景在《記仙書》中評價道教書法的主要特征是“實中之空,空中之有,有中之無象”,這實際上是老子的“道”在書法中的體現。作為道家思想衍生物的天師道符箓,雖然其最初并無意于書法,但天師道對“符箓術”的虔誠與慎重及對道士書藝的嚴格要求,客觀上卻促進了書法藝術的發展。
由于天師道經籍是靠神異人物輯錄而來的,隨著信徒數量上的突飛猛進,對經籍的需求量也日漸增加。在印刷術尚未發明的兩晉南北朝時期,傳播經籍的唯一方法便是借助筆墨的手工抄寫,因此天師道不得不鼓勵抄寫經籍。《太微仙君功過格》認為:“自己注撰救眾經法一宗為三十功,贊道之文一篇為一功”,“以文章詩詞誡勸于眾,一篇為一功”[9]1034。對于奉道者來說,抄經是積善有功德的事,故其往往抄寫道經以立功德,而抄經當然不得馬虎,這對研習書法也是大有裨益的。
天師道不但鼓勵抄經,而且對抄經的要求很嚴格,不但要求抄經的環境要幽靜,而且要求抄經的字體要工整、美觀,尤其“必以能書者任之”。陳寅恪先生在《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一文中,對“王羲之寫經換鵝”的材料分析甚為得當,“山陰道士之養鵝,與右軍之好鵝,其旨趣實相契合,非右軍高逸,而道士鄙俗也。道士之請右軍書道經,及右軍之為之寫者,亦非道士僅為愛好書法,及右軍喜此兒鳥兒鳥之群有合于執筆之姿勢也,實以道經非倩能書者寫之不可”[1]43。另據《太平御覽》卷666:“郗愔性尚道法,……自起寫道經,將盈百卷,于今多有在者。”[5]527王氏、郗氏可謂南朝最著名的能書世家。足以見得,天師道抄經“必以能書者任之”。
書法家抄寫天師道經籍的目的,既可能是出于對天師道的崇信,是一種修道的功德行為,更大程度上可能是對書法藝術領悟的一種特殊方法,因為天師道的教義和經典中有不少內容值得書家借鑒,書家在書寫經本過程中不知不覺受到了道義潛移默化的影響,書藝之進步,亦可能得益于此。
天師道重視經典,鼓勵抄經,術法以符箓為主,使得奉道者對書寫文字不敢隨便。這些雖未必即是書法藝術發展的直接因素,但卻是書藝發展非常重要的輔助條件。
書法最善于在虛無的境界中表現豐富的內容,有無相生、虛實相依、千變萬化,極盡藝術之妙趣。如果書法僅停留于文字、墨色之表,缺乏恢宏的思維空間,缺乏任意馳騁的藝術想象力,那么書法也就稱不上藝術了。
天師道主張清靜無為、道法自然的修身養性方法。“清靜”是道的根本,張道陵所作《老子想爾注》中有“人法天地,故不得燥處,常清靜為務”的記述。“無為”則指自然界的萬物和人類社會的發展有自身的規律,處世理事必須循規蹈矩,追求清靜寡欲,順應天道自然。因此,修道者往往遍歷名山大川,或隱居,陶冶情操;或采藥煉丹,以求長生。這些教義和活動對作為天師道教徒的書法家氣度、精神境界的提高,大有裨益。書法家只有真正理解了造化與自然的關系,任乎自然,發乎自然,超塵脫俗,才能創造出遒麗天成的藝術作品。
兩晉南北朝時期的書法家,在信道修道的過程中,認識到了形、神、氣三者的內在聯系,把從修身養性中悟出的具體性的心得體會,上升到抽象性的藝術境界,舍“形似”,重“神似”;把書法從表情達意的文字性功能作用,升華到藝術審美的領域。同時,在書法技巧的運用上,書法家可以借助于修道中養成的基本功,集中思想、平心靜氣,在凝神于筆毫的點畫運動中,達到“心靜體松,以意引氣”和“靜中求動,形神合一”的書法境界。
歸根結底,藝術創作離不開創作前的情緒醞釀,包括作品的構思和細節的刻畫。而這都是從“靜”與“虛”的心理境界中去尋求的,這種“靜”與“虛”正是天師道精神的內在體現。書法家醉心于山水林泉的自然之美,崇尚人生的自然放達之美,循自然之勢,形成自然飄逸的風格,從而把對天師道精神的領悟融入到書法藝術之中。
天師道主張恢復自然本態,認為清靜無為是最高境界,追求道家所提倡的“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在修道者看來,白鵝與他們具有同樣的高風亮節。白鵝出沒于樹林草叢,游逛于溪邊池中,追求著幽靜無塵的境地;白鵝性格孤傲,超凡脫俗,不與其他動物同流合污。白鵝對于道門人士來說,既是他們處身幽靜山林用以解脫孤獨的對話者,也是修身養性最好的同行者和追求永恒無限的象征者。
然道門人士之所以喜好白鵝,還另有他因。本草藥物之學出于道家,《陶隱居名醫引錄》認為“鵝列上品”。《抱樸子·內篇·仙藥篇》曰:“上藥令人身安命延,升天神,遨游上下,使役萬靈,體生毛羽,行廚立至。”[10]332又《名醫別錄》云:“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11]79據此,鵝做藥用可“益氣延年”、“解五臟丹毒”,故道門人士喜好之。另外,奉道者大都追求肉體的永存,他們通過煉丹服藥以求長生不老。但許多人服食金石丹藥后,積食不化,大傷腦筋。而白鵝時常吃一些如丹丸的圓石子,很快消食而盡,唐孟詵《食療本草》以鵝為“與服丹石人相宜”。這就成了奉道之人(包括道士、書家)共同要探尋的奧秘。
昔人亦有疑鵝與書法筆勢有關,故書家好之。包世臣《藝舟雙楫》卷5《述書》上云:“其要在執筆,食指須高鉤,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間,使食指如鵝頭昂曲者。中指內鉤,小指貼無名指外距,如鵝之兩掌撥水者。故右軍愛鵝,玩其兩掌行水之勢也。”[12]178王羲之從鵝的游走中悟得了書藝之靈感。他發現長長的鵝項一伸一縮,一提一撅,正像一支長長的筆在靈動書寫。鵝的靈感驅使他神筆的運動,鵝項舒,筆妙徐;鵝項轉,筆妙展;鵝項鳴,筆妙情;鵝項曲,筆妙獨;鵝掌游,墨韻流;鵝掌步,墨韻度。王羲之歸真自然,養鵝煉性,達到了天師道滌蕩心胸、忘懷塵世、虛極靜篤的至高境界,在精神上取得了自由,因而在書法藝術創作時就無拘無束、揮運自如了。他將觀鵝所得靈感融進書法藝術之中,創造出了獨一無二的鵝法,獨辟新境。這就是天師道藝術精神和書法藝術相互契合的體現和結果。
兩晉南北朝時期書法藝術的輝煌,天師道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天師道的教義、法術和書法藝術都是建立在繼承和改造古代傳統文化的基礎上的創新,兩者在意識形態領域必然相輔相成。道士集團與書家集團多所重疊,他們修身養性、精通道法,又能揮毫潑墨、落筆成體,將修道和書法藝術相互契合,相得益彰,因而產生了巨大的藝術魅力。至于天師道法術中的符箓,既是文字、書法神秘性的宗教再現,又為書法藝術的提升提供了范本。書法藝術作品的“神韻”、“氣度”則是書法家師法自然、妙造自然之境的結果,與天師道對自然的推崇有著密切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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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aoism and the Art of Calligraphy——Taking the Period of Two Jin Dynasties and Southern & Northern Dynasties as an Example
YANG Yuqiu
(The 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 History,Jinan University ,Guangdong Guangzhou,510000)
The infiltration of Tao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nd evolving from the primitive religion and magic,into the art of calligraphy which is China's unique,created a brilliant ancient Chinese art of calligraphy.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art of Chinese calligraphy ,Taoism play a role in promoting which can not be ignored.Tianshidao,as one of the important School of Taoism,exerts deep influence upon the art of calligraphy.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intrinsic link between Taoism and the art of calligraphy,which are both old and with unique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aoism;the art of calligraphy;Two Jin Dynasties and Southern&Northern Dynasties
【責任編輯:高建立】
B223;J29
A
1672-3600(2013)04-0019-04
2012-12-25
楊玉秋(1987-),男,山東泰安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