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吉諒,臺灣嘉義人。臺灣中興大學食品科學系畢業。著有詩集、散文集《星戰紀念》、《難免寂寞》、《回家的路》等二十余種,并舉辦書畫作品展多次。曾獲臺灣年度詩人獎、中國時報文學獎等。
一、磨墨寫字
寫字,從磨墨之前的倒水開始,就要有清凈之心,也要有雅潔之意。
磨墨倒水,要用水滴細注,水在硯堂如露珠在荷葉上凝聚,如心神的專注。
磨墨容易,也不容易。只要墨條好,總是可以磨得黑,然而墨要磨得細致,要有輕風拂花的心情,也要有力透硯面的巧勁,旋旋而轉,如熱釜融蠟,把所有焦躁、不安、雜思、異念,都緩緩磨進烏黑發亮的墨液之中,像煥發而內斂的精氣神。
磨墨如打坐,然而打坐卻容易雜思不斷,磨墨則專注于水、于墨,一兩分鐘便可以進入寫字的狀態。
現代化生產的墨汁太方便,因為方便,所以容易隨便,隨便就容易散漫,不能起敬重之心,寫字也就等而下之了。
二、泡筆凈心
當干燥的筆毛在水中散開、潤化,緊繃的心境也隨之清涼柔順。
寫字要靠毛筆,而使用毛筆要靠敏銳溫潤的心情。干燥的筆毛浸潤之后,像茶葉一樣在水中舒展,恢復了生命,散發光彩。
書法以晉人行草最為“風流”,風流者,如風般的流動也,每一根細逾發絲的毫毛都必須隨著書寫者的手勢,而在筆畫中流動。流暢、優雅,輕風一般地溫柔。
把干燥的毛筆泡入清凈的水中,是一種潔凈身心的儀式,當如觀音手中的柳枝,把瓶中的凈水灑向眾生,醍醐清醒諸多貪瞋癡愚,多看一眼毛筆如何在水中復活,寫字便多一分溫柔。
三、筆下含情
書法就是寫字,但也不只是寫字。
古人寫字最媚的大概是趙孟頫。媚者,妍也,嫵媚有致,不是那種媚俗的媚,古人形容王羲之的字也是用“媚”,是后來媚的字義有所改變,才有貶低的意味。明末清初,有人認為王羲之的字“沒有丈夫氣”,那是因為不懂媚字的原義。古人的書法觀點有許多都是錯誤的,讀書要如深度呼吸,常常吐故納新。
趙孟頫的字有一種天生的貴氣,一切喜怒哀樂、窘窮憤懣,都可以被他寫得雍容華貴,人生豈是沒有苦難?筆墨中怎么可能沒有滄桑?而趙孟頫依然從容以對,那是天生的華貴之氣戰勝了內心的苦惱。
晚明的傅山瞧不起趙孟頫,但又忍不住學趙孟頫,學了以后又說,不過爾爾,如同董其昌一輩子都在吹噓自己比趙孟頫高明。傅山狂郁、董其昌淡雅,卻始終在趙孟頫的優雅中俯首。
趙孟頫的高貴優雅來自高明的技巧,更來自寫字的心境如不染的白紗,無風自動而豐姿婉約。
但趙孟頫的優雅不免也成為一種束縛,真正可以做到筆隨心生的,還是王羲之。孫過庭的《書譜》說王羲之,“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簡單而言,就是隨著心境的不同、寫字的內容不同,而有不同的書寫表現。
筆隨心生本來是一種極其自然的心理、物理反應,也是書法成為藝術最珍貴的因素,歷史上的任何一位書法大師,莫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即便是憂國、憤懣如傅山,他那粗服亂頭式的筆法與章法,不也在在反應了他身處變異時代那種進退失據的慌亂與堅持嗎?
再說同樣以狂草名世,卻背負“貳臣”惡名的王鐸,看似豪邁瀟灑的筆法,其實也是在改朝換代的大時代中,表現出道德、人格、氣節、富貴、取舍都進退失據的狂躁不安。
毛筆寫的,往往就是心情與心境。弘一大師的書法用筆走向極簡,沒有了筆法的起承轉合,一筆一畫都相中無相,但說是無相,卻也盡是弘一的本相。
四、紙上太極
為什么王羲之很厲害?因為他寫字從來不隨便。
古今書家難免有敗筆,王羲之卻筆筆精到。
現代人學書法無非是想要學一手好字,卻不知,沒有端正的心,很難寫出好字。
柳公權說“心正則筆正”,我其實不喜歡那樣的道貌岸然,寫字需要的只是敬重其事的正心誠意,以及態度端正。
心正不一定筆正,但姿勢不佳寫字必然落入偏格。姿勢不對,視線就不對,橫直都會變形,寫字最好的姿勢如佛像安坐垂目,雙手自在如環抱太極。
書法是紙上的太極,無動不舞,無往不復,一筆一畫都是力量的初生、推衍與回收。
千百年后凝視王羲之的《蘭亭序》,仍然可以感受王羲之筆尖每一個纖細的動作。“永和九年歲在癸丑”,那永字的一點如凌空而來風聲,碰到紙上的纖維,順勢微微回轉,太極云手般向右下沉去,力道隱含未盡,單鞭蓄勢,繼續向左緩緩推出……光是那么一點,可以領略的內涵,用十年時間去理解都不嫌多。
光是這么一點,古人花的時間豈是十年。從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的《筆陣圖》開始,到歐陽詢的“八法”,這一點竟然如高山墜石,用數百年的時間緩緩落下,而又落之不盡;再過數百年時間,到了明清之際,依然轟然響動,若暮鼓晨鐘,在宣紙上其默如雷。
但世俗之人總是只看到點畫與筆勢的漂亮與瀟灑,便以為參透了毛筆的天機。
書法的天機如太極,只是一陰一陽的起承轉合,卻包涵了四季的輪回、晨昏雨晴的變化,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結。
如同王羲之在《蘭亭序》中的感慨那樣,今之攬者,亦由昔視今,而后之攬者,也同樣會有感于斯文,正如書法的力道起始映帶,總是朝向下一筆、下一字運動。
或有觀者會問,如果沒字了呢?筆勢朝向何處?
朝向時間的無盡之處。
朝向不知何時何地觀者的眼神。
五、書法如道
安靜寫字,書法是一種修持;興起寫字,書法是一種抒情;酣暢寫字,書法是一種舒懷;忘我寫字,書法是一種境界。
楷書宜如老僧參禪,有一種青燈孤影的寂靜。
寫楷書亦宜美人觀花,有自然臨風的閑適。
燈如紅豆,細楷寫一種無可如何的相思。
行草可喜可怒可樂可悲,筆下皆出自胸中一時的感興。
于是書法如道。書法有法,那是筆畫技術、單字架構、整體章法,都是形而下的技,高明于茲者,變化無窮,展現著燦爛的華麗才情,但畢竟春花著相,不能了知書法之道的究竟。
書法要有法而無定法,如東坡所說的“我書意造本無法”,是一時的機緣起滅造就了一時的繁花開謝。于是《寒食帖》中的“花泥”兩字的游絲纏繞,本來只是寫字時,一時的錯手,上下字的連結先是寫錯了位置,但東坡未停未止,毛筆也未離開紙面,于是形成后世驚嘆的筆法。一時的錯手,竟成了直見性命的真諦。
無定法、無常法,像《赤壁賦》說的那樣,“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從《九成宮》規格繁復的技巧中磨練出來的筆法、結構,一旦應用在日常的書寫,就是要自由如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常在而無常形。
一筆在手,則天地之間皆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盡藏。
沒有書法的書寫,則一切思考與文字都只能是抽象的記錄,日后回想,我已非我,當時的情懷恐怕也如明日黃花,不可復識。
然而書法是時間的定型,是凝固的音樂,雖然靜止,仿佛還在流動。無論天地、人事變與不變,一筆一畫寫出,即是變中的不變,這就是書法的道,以有形寄托無形,以形而下表達形而上,千古風流。
(選自2013年5月30日臺灣《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