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

最近因朋友推薦，買了一張CD，歌手是個年輕女孩，叫作張懸。專輯里有首歌《寶貝》，歌詞十分簡單，簡單到像年輕時初讀羅智成的詩集《寶寶之書》，或川端康成寫藝妓少女天真爛漫的一些小品：《虹》、《淺草紅團》：年輕如造物恩典，美好到不知如何是好。晃蕩也不是，專注愛一個人也不是，哀傷未來的衰敗腐朽卻又沒個想象藍圖、發憤上進又覺得浪費、時光像靜止一樣每一事物皆清楚分明，輪廓蒙著光：

我的寶貝寶貝

給你一點甜甜

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

逗逗你的眉眼

讓你喜歡這世界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

倦的時候有個人陪（孤單時有人把你想念）

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

要你知道你最美

如是重復。這個女歌手的歌喉像在京都青石地磚小巷穿繞時，人家屋檐下掛的玻璃風鈴；又像某種彩色縐紋紙折在小鐵絲圈里再漿硬了的“風天使”——一整串穿著罩帽風衣騎腳踏車的小紙人偶，隨風打陀螺。嘩啦啦啦，叮鈴鈴鈴。透明、清亮。讓我這中年男人聽了，胸臆竟有一種近乎哽咽的懷念與感傷。黃梁一夢。夢里花落知多少。這樣的歌聲，在這個悶熱而集體受創的島上，真算是“療愈系”了。我不知怎么沖動起來，笨手笨腳地拿手機輸入一些亂七八糟的代碼，把這首《寶貝》設定為來電答鈴。

有一天午后，我坐在一間咖啡屋頂樓吸煙區，我的位置恰好對著鄰桌一年輕女孩的側臉。啊，她長得真好看。當然不是像我們現在便利超商雜志架上眼花繚亂一張張重彩妝五官立體把性的張力突顯到極限（總像某種貓科動物盯人的眼神，或色彩鮮艷的傘蜥蜴，啪，得用這張美麗的臉把架子上包圍住她的其他幾十張美麗的臉給擠開）的視覺系美女。她的眉眼很淡，甚至像古谷實漫畫里某種性格溫和無特色的高校男生。那個頂樓有一半被規劃成戶外花園。所以強光從落地窗漫淹進來，冷氣甚至頂不太住那個熱。女孩很奇怪地穿著一件我那年代保守一點女孩不敢穿迷你裙時會穿的白色男子網球褲，短襪球鞋。我坐在那兒看著，心里很感動，覺得人長得好看有時像做善事。主要是年輕，皮膚像新車鈑金那樣在折光碎影中照眼發光。我不知道女孩從何時意識到自己正被人觀看？她有點浮躁而無法在一靜止狀態中停留較長時間。一下低頭翻書（她的面前是一本非常厚且大，模糊可見整頁鉛筆素描一株植物或一件西方宮廷服飾的工具書。我無法判斷那是屬于園藝？醫學？裝潢？或美術的專業領域。）一下趴下小睡，一下以手掌托住我這一方向的腮（順便偷瞄一下是哪個變態男在盯著自己？）……后來她轉的筆一個脫手咻飛到我的腳下。我于是非常紳士地替她撿了起來，很想對著羞紅了臉且變得不自在的姑娘說：

“啊，珍惜你眼前的這一切。”

這句話是《搶救雷恩大兵》片尾，一整班的弟兄全慘烈犧牲，最后連帶隊上尉也在那困惑保護一抽象珍罕物事的不劃算行動里中彈倒地，飾演上尉的湯姆漢克斯，對著那個亦不理解為何有這一群人身軀壞毀相繼倒下只為保護自己的愣小子雷恩說的一句話。

我錯幻記得自己在十幾年前，或是二十幾年前，似乎亦在某一場合，有一陌生長者莫名其妙地走到我面前，說了一段類似的話。

前幾天參加一位昔日友人的婚禮，他算是再婚。之前的婚姻下知怎么弄得一團糟。這人算是個有才華的家伙，大學時在班上總予人一種乖桀不恭的孤狼氣氛，后來聽人說他父母在他高中時很突然地相繼謝世，留了一大筆遺產。但當他第一個婚姻結束時，手頭的存款竟全空。我不能理解那樣的情況下他內心的想法。（“啊，終于是徹底的孤兒了。”）我們到了婚禮現場才知道那是一個基督教儀式的聚會，教會里的“兄弟”“姐妹”以馬蹄形座椅將新郎新娘圈圍在中間。他們以一種激亢熱情的話語形式，輪番祝福且“見證”主耶穌的恩寵。老實說我置身其中有點焦慮，我不是教徒，對于他們那樣將個體的獨立性徹底壓扁，交給一個巨大的靈（或是神），“在主里面”、“與主交通”、“主告訴我我該做什么”……我總本能地抗拒（我害怕任何形式，無可協商，絕對強大的“愛”的權威及代言）。但是當新郎致詞時，我那個朋友，只開口說了一句：“感謝主……”便泣不成聲。那一刻我竟也濕了眼眶。那一刻我竟也（只是基于卑微人類的哥們情義）對那個有無止盡“愛他”、“挺他”、“支持他”的他的老大哥“主耶穌”充滿畏敬與感激。我知道一個孤獨的個體，實難以意志支撐走過那死蔭之地，“我的神禰為何離棄我”。我知道在我們這四十之境，去圣邈遠，寶變為石，獨自逆著時間風暴所目睹的隳壞、傷害、背叛、不公、徒勞、同類的殘忍……所有的灰色風景，那豈是二十歲時如年輕之獸泅水登岸時甩著一身漂亮毛被上燦亮水珠時，所能想象、抵抗？

如果有一個神秘的存在，在天穹頂端，夜闌人靜時，以吉他伴奏，對著那像垃圾場里被捏扁的易開鋁罐的我們附耳低唱：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

要你知道你最美。

天哪，你知道，除了將之設定為手機答鈴，我愿相信，所有圣樂賦格或教堂壁畫以一種隱秘的、搭建階梯的意志，確是為了再聆聽一次，那個，神，溫柔又慈悲的眷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