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一個禮拜天深夜,我的朋友小恍過生日,一伙朋友殺去永和一間KTV算給她慶生。我大約十幾年沒進過這樣一群人圍著播放伴唱帶之電視熒幕搶麥克風(fēng)的密室空間了,翻開點歌本全是完全陌生的歌名。小恍那天非常high,之前一路吱吱喳喳對我們幾個歐吉桑講著一個古怪歌唱大賽和一個長相像猿人歌喉卻如獅子座流星雨一般華麗又悲傷的年輕人。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接話。小恍算是我認識的創(chuàng)作者里真正吃過苦、真正“生活過的”。很長的一段時光她都在夜市賣仿冒手表,每個月和朋友開小貨車全省批貨,靠此維生。也曾在KTV當過駐唱公主。她的感情一路也不是很順利,總之,她的年紀雖然比我少上許多歲,在這一掛朋友里,卻有一種我們無法相比的世故與滄桑,但突然聽她充滿激情地說:
“……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感受到做一個粉絲的純潔與瘋魔,我家沒電視,每次那家伙要唱的時段,我便神魂顛倒,到處找朋友家借電視看……我是真的被他的歌喉迷住了,有時聽他唱歌,就會坐在電視機前面一直流淚停不下來,我的朋友都罵我神經(jīng)病……”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楊宗緯”這個名字。那天晚上,小恍在KTV里點的歌,據(jù)說全是楊宗緯在“星光大道”上唱過的歌。和我們這些老B央點羅大佑、伍佰、趙傳或《雪中紅》、《車站》、《行船人的純情曲》完全不同,她的歌旋律特別有一種類似科幻片的未來感,當然小恍的歌喉和我們完全不在一個水平上,我覺得唱那些歌時的小恍和我們平常在pub鬼混胡扯時的小恍,好像變得不是同一個人。我說:“小恍你可以去最高級的爵士酒吧駐唱吔。”
那天回家后,出于好奇,我上網(wǎng)(我家也沒接第四臺)抓了楊宗緯的演唱實錄。他唱的《新不了情》、《人質(zhì)》、《聽說愛情回來過》、他和蕭敬騰PK的《背叛》,直到聽到他唱孫燕姿的《雨天》那段:
誰能體諒我的雨天
所以情愿回你身邊。
此刻腳步會慢一些,
如此堅決你卻越來越遠。
我發(fā)覺我已被小恍的熱病傳染。
當那些男孩們用宛如西洋劍般尖銳輕顫帶著貴金屬延展度極高的歌喉對決,分出勝負而哭泣擁抱時,我竟也忘記年齡地?zé)釡I漫面。我在心底嘀咕:“干!這算什么?這些娘娘腔家伙。獎金兩萬塊,唱歌唱輸了就亂哭,贏的也哭?這些穿得像吸血鬼的軟弱家伙。”邊哭邊罵。問題是那個叫楊宗緯和蕭敬騰的倆家伙,他們的歌聲真像顯微鏡頭下,最豪華的鉆石尖錐把堅硬的玻璃當成水滴切割裂開那樣干凈。他們的喉中藏著一枚鉆石,割裂空氣,然后把鼻腔唇舌變成宛如一座巴洛克教堂那樣朝天頂回旋而上的神秘音箱。
但那近乎天籟的美聲,不再是贊美詩歌或神圣詠嘆調(diào),而是痛苦的肢體,扭曲的五官。心臟因狂愛而像番茄爆裂,靈魂因哀慟回憶起傷害而瞬間變得慘白。那是像葛奴乙用滾燙的油將玫瑰花的香味熱萃抽出時,那些花瓣吐出自己精魄同時瞬間枯萎的、惡魔的歌聲。
我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充滿了嫉妒與感傷。
我已不知不覺到了邊界的另一端。
在邊界的這一邊,我習(xí)慣用“無喜無悲”這樣的文化性格,壓抑自己面對美好事物或殘忍不義或傷害別離而起的種種激情。
那有點像,我重考放榜那天,得知自己考上成功高中、興沖沖跑去買了一把吉他背回家,我父親卻拉下臉將我痛斥一頓。或是,上了大學(xué)的某一天,我對父親宣布:“此后我這一生要當一個小說家。”父親的臉像爐窯中燒壞的陶瓷那樣凹陷垮掉,分不清是警告還是恐懼(他的子裔隳敗衰弱了?):
“兒啊,人生還有許多重要的,用盡全力都無法解決的事……”
父親老了之后,變得嘮叨且易感,常拉著我傾吐他半世紀以上生命早期所受的委屈和苦難。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十四歲時父親(就是我祖父)過世,原本是私熟里書念最拔尖的,卻不得不輟學(xué)跟著大伯父殺豬。有次被尖刀在手上割了道口子,滿頭臉豬油豬血那樣哭起來,大伯父一腳就把他踹翻到整攤豬腸豬肚和排泄物上,痛斥:
“哭什么哭?人家哭是哭給爹娘心疼的,我們沒爹的,哭給誰聽?”
后來輾轉(zhuǎn)逃來臺灣,有一次在臺中,一位原本在家鄉(xiāng)是富家公子哥的1b38323319e1a126afd78bfd41febb67同鄉(xiāng)拉他去歌廳聽歌。那舞臺旖旎如夢,女歌星的身段風(fēng)流、嗓音柔美。父親被這時空錯置的繁華痛擊,在臺下痛哭失聲。出來后發(fā)誓此生絕不再上類似場子。
“因為我是孤兒啊。”
不敢讓自己直面那些激情美麗的事物,對無節(jié)制的感情感到狐疑與不安。又譬如像我的某些長輩,年過五十戒煙戒酒,當我告訴他們我確實為了“星光幫”某些歌喉如懸絲走索的神秘時刻感動時,他們帶著保留的譴責(zé)眼神看了我一眼,只差沒說出口:“你也終于變得媚俗了嗎?”他們說,那些瘋魔的群眾,他們真聽過邦喬飛嗎?真聽過唐·麥克林嗎?肯薩斯的《Dust in the Wind》?齊柏林飛船?生命不是該保留著更大的感動之“Quota”,留給那些更難以言喻結(jié)構(gòu)復(fù)雜無法以單一激情穿透的真正美好事物?
另一個我一向極尊敬的老大哥,在我試著談這個話題時,只淡淡地說:只怕是又一次的炒作,臺灣人的集體感情再一次失落幻滅。然后他充滿激情地告訴我他正讀的一本書:在一九一〇年代,幾個英國探險家用當時簡陋的裝備,到南極去采集企鵝蛋的悲壯故事。他說,企鵝這種笨鳥,因為選了地球上最惡劣難以生存的環(huán)境繁殖后代,所以幾乎沒有天敵去淘汰它們,因此它們可能保存了地球最古老鳥類的特征。這些探險家想去取得企鵝的胚胎作研究,就必須在人體根本無法承受的南極永夜之酷寒黑暗中冒險。他講了一些他們?nèi)绾问褂盟菚r沒有暖爐或發(fā)電機這些設(shè)備,帳篷里的火要熄滅前,所有人全快速鉆進睡袋,和睡袋凍結(jié)在一起,這樣就不會凍死);他們在冰層上遭到殺人鯨狙擊;他們?yōu)榱饲蠡畈坏貌簧錃⒆约旱鸟R匹;有一晚帳篷被暴風(fēng)雪吹走,所有人互道祝福知道死期將屆,卻意外在第二天的路途中重新拾獲那面帳篷。
后來這群人好像還是全部殉難……這個故事是后來的探險隊在他們其中一人的尸體找到的日記,才為世人所知。
我知道我已到了邊界的另一端。
我知道我將一如這些長輩,或我父親,慢慢知道世界有更多更巨大殘忍更超越人類極限,因此難以言喻的感動形式。因此多疑而不輕易激動……
但不知為何,我對那兩個用歌喉把靈魂向上拔高的男孩,充滿了嫉妒和感傷。
(選自臺灣INK印刻文學(xué)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的夢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