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見姚明
那時我正在那宿舍的雙層床上鋪午睡,悶熱的空氣中有某種中學時第一次上生物實驗課練習看顯微鏡,老師要每個同學用空醬瓜瓶或空酒釀瓶浸泡了一玻璃瓶的稻桿液以培養變形蟲草履蟲之類微生物,那樣的氣味。仔細想想是床墊榻榻米枯稻稈浸了汗漬的霉咸味。電風扇在上頭來回旋轉,發出一種昆蟲持續拍擊翅翼的聲音。相較于其他男生宿舍那堆滿墻角的空酒瓶或亂堆在書桌上的泡面空碗與隔夜鹵味餿湯塑膠袋,或是床底幾臉盆騷臭的襪團兒,我們這間房可還真像是修道僧侶的空寂臥室呢。
后來那大個子便開門進來了。他的頭低低的,毛巾披在后頸,整個人彌散著一種才剛遭遇重大挫敗的氣氛,我當下便想起:???原來我的室友是姚明?
學生時代倒也扮演過幾回風云人物身邊完全不重要小卒仔這類的角色。仔細想想或許我確有某種素人心理醫生,善于聆聽且替這些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之巨大壓力與戲劇性人生的“神選之人”解憂打氣之人格特質吧?不過在這個夢里,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年紀比這個近二米三〇的年輕人要大上一輪。我的心智比他成熟多了,人生也到了親身看著諸事開始走下坡的階段。說來我這角色還真像那些漫畫里的“萬年重考生”——宿舍里的怪叔叔。存在的意義只在讓懵懂年輕人警惕:“要努力上進啊,不然會變成那樣一個悲慘的人生……”
這種奇怪的柔和情感,使我忍不住在夢中的上鋪,對著我的室友姚明搭訕起來:
“終于還是輸給爵士那些瘋子了……”
“是啊……”原來這大個子的嗓音比想像中來得稚嫩。不過他確實真高,他坐在對面床下鋪的床沿,仰起臉來,讓人覺得是跟一頭人面長頸鹿講話。那張臉……不知是眉骨的位置或散焦的眼瞳(我想起另有一人也是這樣的眼神:馬英九是也),顯出一種莫名的憂悒與無辜。
“都怪我……最后那三個籃板球……”
像所有人在這種奇異獨處時刻,都忍不住想抓住機會問一兩個接近宇宙浩瀚銀河真理那樣的屌問題。譬如說,你搭飛機被升等至頭等艙赫然發現鄰座竟是那個財霸一方的郭董;或你開計程車竟載到返鄉探親的王建民;或某次電梯故障停在半空,密閉空間里惟一的難友恰巧正是剛辭掉閣揆的蘇貞昌……
總是該單刀直入問他兩句會讓他動容,心有戚戚焉,甚至打開話匣子侃侃而談那不為人(及媒體)所知的一面……
那些問題總像火燒冰淇淋,完全相反的況味,卻同時涌到嘴邊。
暴得成功是怎么樣一種滋味……或該問驟然摔落谷底的感覺……萬人之上天才的無聊感或其實壓縮了其他人數十輩子的奮斗之夢,疲憊重復遠超過別人能理解的磨難……
我知道在這間宿舍的外頭,有大批扛著攝影機拿著收音麥克風的記者們,恨不得破門而入。有太多的問題等著他!那些關于巨人癥的傳言,過長的骨骼難以支撐自己巨大的體重、膝蓋傷、右陘骨骨裂、三次趾甲摘除手術,他們說他的身體是一枚定時炸彈,身體素質腰腹力量不夠、體能不行,有一位美國女舞蹈家建議他徹底切除兩個腳趾蓋……
疲勞。疲勞。疲勞。
隨著賽程所有的戰況報導,似乎全環繞著他那具比所有人高大,卻傷痕累累,處處鍛接管線皆滲漏銹蝕的身體。
我告訴他,我高中時為了苦練彈性(很奇怪的,我身高僅一米七六,卻在我們那一群湊在一起打球的朋友里,職司抓籃板的角色),每個晚上在我們常去的一間K書中心所在的大樓樓梯間青蛙跳,從一樓跳到七樓,再坐電梯回到一樓,重新開始。后來那K書中心的工讀女孩告訴我,每次我跑去青蛙跳時,整棟大樓皆為之震動,發出砰砰巨響。一些住戶還謠傳樓梯間鬧鬼,每晚到了七點鐘,便有一群怨靈從地底跳僵尸到頂樓……
夢中的姚明聽了哈哈大笑。
但我終究是個身高一七六,連大學系隊都打不到的平凡人哪。
靠近陽臺那邊的綠網紗窗門外,蟬鳴喧天,綠樹濃蔭在熾白日照下呈現一種妖異的,波浪或湍流的透明卻暴亂之印象。較遠處的校園有學生對墻靶練習網球揮拍的彈擊聲。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懷念不已。如果是在另一個夢里(而不是這個我和這NBA球星共為室友的怪夢),應當是迷霧莊園般的,我曾在年輕時假日校園宿舍殺了某人又將之掩埋的哀愁空景。有一些甲殼昆蟲絕望地渴死在籃球場旁枯黃的草地里。還有一些碎玻璃粉層在烈日下晶瑩閃爍。
醒來的時候,我的臉頰全是淚水。或許是突然意識:這些年因為種種原因,我失去了許多不同時期的摯交,但時間繼續,乃至終于有一天,連我的夢中也不再出現他們。在熟悉無比的夢之場景里,出現了一個陌生人。一個正處脆弱時刻的孤獨強者。一個溫和、承受不能承受之重的巨人。
身旁的女人被我悲不能抑的爛模樣嚇到了,她幫我擦去眼淚,摟著我,像哄嬰孩那樣安慰著:
“別那樣……有那么多人愛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