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女曰雞鳴》是《詩經》中少有的一首膾炙人口的對話體詩歌,通篇都是男女主人公在拂曉前的對話,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朱熹老夫子贊之:“意思亦好,讀之,真個有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者。”(《朱子語類》卷八十)
自毛詩以來,對詩經諸風的解讀“教化”之說盛行。朱熹從婚姻生活的角度去把握詩的主旨,修正之前學說的臆想附會,方向無疑是對的,對后世的影響也較大。但朱熹仍沒有跳出教化的窠臼,偏頗明顯。近現代學者擺脫了經學闡釋的桎梏,境界為之一新。聞一多《風詩類抄》闡釋《女曰雞鳴》:“樂新婚也。”陳子展《詩經直解》:“《女曰雞鳴》敘一家弋人(獵鳥者)夫婦向晨問答有關家庭生活之詩。”更有不少人指其為單純的婚戀詩或者情歌,離其本義可以說越來越靠近。
要正確理解本詩,首先要弄清“雞鳴”與“昧旦”的時間先后關系。“旦”,本義指太陽剛從地面升起,亦即破曉。“雞鳴”與“旦”作為自然現象所代表的時間概念,很早就被古人所認識和掌握,從而成為計時法中相關時辰的名稱。現有的文物和文獻資料證明,先秦時期無論是十六時制還是十二時制,均有“雞鳴”和“旦”(或“平旦”、“清旦”)的時辰,其所代表的時段也相對固定。“雞鳴”通常指子時過完之后緊接著的那個時辰。“旦”在“雞鳴”之后,“日出”之前,指日出前到剛出來這一時段。由于每個時辰的時間段比較長,加之時辰計時采用等分的方式劃分一天的時間,不同季節晨昏的實際情況與時辰會有一定出入。出于生產和生活的方便,這些重要時段有時還會有細分。“昧旦”即是細分的某一小時段。甲骨文和金文“昧”字形一致,都是把“日”寫在“未”的下邊,會意傍晚或樹下的光線,表意為昏暗不明。“昧旦”即指破曉之前的小時段。有農村生活經歷的人一般都熟悉,雞叫三遍之后天才破曉。第一遍雞叫夏季當在凌晨1點左右,冬季在3點左右;第三遍雞叫在臨近破曉的所謂五更黑之前。所以無論是自然現象或是時辰計時,都是“雞鳴”早于“昧旦”,只不過第三遍自然雞鳴距離“昧旦”較近罷了。
過去都把第一章理解為女的催促男的起床,是沒有捋清“雞鳴”與“昧旦”的時間先后關系,結果導致前后意思齟齬:首章后四句哪句是男人說的,哪句是女人說的分辨不清,要么是女人一個人如話嘮般在絮絮叨叨,要么是昏昏沉沉的男人突然如打了雞血般地興奮起來,均沒有美感可言,也不可能是詩人要歌詠的內容。
其實古人一般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習慣,并不一定拘于時辰安排生產和生活。《女曰雞鳴》寫到“弋鳧與雁”,時間應該在冬季,因為鄭國所處的黃河下游流域,只在冬季才會有大雁棲息。在缺少人工照明的生態環境中,大冷天的,早早起床。這就是故事發生的背景。
男主角準備起床,驚動了女人。
“雞才剛剛叫啊。” 女人想讓男人再多睡一會兒。
“快天亮了。”男人沒有停下的意思。
“你起來看看夜色么,是星星的光亮。”女人有點不舍。
“我要去獵鳥,天一亮野鴨和大雁就飛起來了。”男人向女人解釋。
于是二人暢想了一下打回獵物的打算及以后的恩愛生活:把獵物做成美味的佳肴,在一起飲酒歡樂,琴瑟和鳴,融融泄泄,白頭偕老。還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二人交往的美好經歷。
此非一幅洋溢著和諧溫馨與樂觀浪漫情調的生活畫卷嗎?既有眼前溫馨場景的描寫,又有對以后幸福生活的暢想,還有對過去美好戀愛的追憶。不僅如此,二人的對話雖在室內床頭,內容卻遼遠開闊:起伏的雞鳴,燦爛的星空,鳧雁翱翔的曠野。時空內涵如此豐富生動,搖曳生輝;生活味道如此濃郁醇厚,沁人肺腑;情感狀態如此真摯純凈,浪漫和美。這正是鄭風沐浴浸潤下的原汁原味的生活與愛情,這就是“詩”!我們在《叔于田》《豐》《溱洧》《野有蔓草》《狡童》等等諸篇之中,均能品味到這原生態的詩意,這原生態的生活之美、人性之美、生命之美,也是文學之美。
“詩無達詁”,完全復原二千多年前的文化生態是不可能的,但力求以原生態的方式去還原古人的生活與情感,既是一種思路,也是一種心態。